穿过百吉楼丫口的风
作者: 李光伟婴儿在号啕,像嗷嗷待哺的猫崽,声音有气无力。女人心急如焚,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显然想不出一点办法,脑子里一片空白。孩子是个男婴,出生快一个月了。女人的奶水如干枯的井,极少。女人在想,养不活这个孩子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可是仅靠一些野菜、玉米糊又能催生多少奶水?女人走到床前,脚步停了下来,似乎有了主意。
女人的手慢慢拉开被子,翻开床上的草席,漫不经心地拿出了一小张粉红色的纸。不,那是一张珍藏了好久的半斤粮票。女人揣紧那数了无数次的九角七分钱和半斤粮票,急匆匆走出了家门,身影在通往百吉楼供销社的小路上摇摇晃晃地游动着。
穿过绿油油拔节生长的稻田,翻过百吉楼丫口(方言,山间的一座楼),不远处就是供销社。女人想好了,一定要好好求求那个胖脸的售货员,除了买半斤饼干,剩余的钱求售货员卖给她一点白糖。前几天,女人已经跑遍了整个村庄,也没有借到白糖票。她只有一个愿望,把饼干泡成糊糊加点白糖和鸡蛋,孩子就有救了。
孩子的父亲是木匠,已经和村里那些男人出门做副业好久了,说是去了远方。远方有多远,女人一无所知,只知道男人靠手艺做副业,比在村里出工强,可以挣到高工分。眼前的一切困难只有自己想办法。不远处就是百吉楼丫口,这地方给女人很多美好的回忆。小的时候,她常跟着母亲去进香求佛,总有可口的贡果。长大些她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又到山那边的猫街上中学,在小村里女人算是有文化的,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美丽的一个小山村,人们却不得不忍受饥饿。
爬上那个小山坡就到百吉楼丫口了,到达时,女人已是虚汗淋淋。她小心地拿出那张粉红色的粮票看了看,小心地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就在这时,一阵风穿过了百吉楼丫口,粮票连同地上的落叶被风卷着吹向那条深深的山沟。女人的心紧缩了一下,满身虚汗突然干了。当女人艰难地爬下山沟时,满沟的粉红色的落叶在风的扇动下,扭动着丑陋的身躯在舞蹈。女人此时已没有了泪水,她趴下,仔细寻找,仿佛那满沟的落叶里就藏着她孩子的生命。
不知女人是怎样从那满沟的落叶里找到那张半斤粮票的,急急地奔到供销社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到达供销社的那一刻,女人彻底失望了。供销社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把大锁稳稳地挂在那里。一打听,售货员到狗街供销社开会去了。
那个女人就是我母亲。三十年后,我终于在城里谋到一份工作。结婚成家后,母亲来到城里帮我带孩子。那些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让我幸福无比,可母亲的一些生活习惯总是让我很难容忍。母亲似乎永远是忧郁的,除了认真送我的女儿上学并不多说一句话,吃饭总是落在后面。女儿贪玩,每天都有剩饭,母亲总是乐意吃这些剩菜剩饭,多次被批评却没有半点改进。
中秋节到来的时候,兄弟姐妹和亲戚朋友们都来看望母亲。他们带来的各种样式的月饼,一时吃不完,冰箱里也放不下,母亲就一盒盒高高地码起来,然后又好奇地一盒一盒地看包装上的产品说明。有昆明的、广州的、北京的,有五仁的、火腿的、白糖的、果肉的,看得出母亲有些欣喜。可让母亲没想到的是,我们就随便尝个味道,也不太去吃那些月饼,送人也只是零星送出几盒。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月饼大多数还堆放着。母亲还是每天擦一次盒子上的灰尘,欣赏着上面的图案。我建议母亲还是扔掉算了,说过了保质期的食品不能吃。母亲却在自言自语:“自从生了你大姐,二十多年没吃过月饼了,这么好的月饼都是粮食做的,都是花钱买的,你们不吃我吃。”
一生省吃俭用的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谁糟蹋了粮食谁就要遭到雷劈。母亲突然病了,反复叫肚子疼。把她送到医院检查,才知道是患了急性肠胃炎,打几天针、吃几天药就好了。母亲出院当天,我一边数落,一边把那些月饼扔到了小区门口的垃圾桶里。母亲的神情更加忧郁了。
我无计可施,向兄弟姐妹诉苦。怎样才能让母亲开心呢?我带不来母亲种习惯了的那些菜园地,更带不来家乡的猪鸡猫狗。
一个晚饭后的黄昏,太阳的余晖射进母亲的卧室,照在母亲凝重而忧郁的脸庞上,母亲紧盯着一张粉红色的小票在看。我想是应该和母亲好好聊聊了,她应当尽快适应城里的生活。我走进母亲的卧室,母亲给我讲述了半斤粮票的往事。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沉默不语地走出母亲的卧室。此后我也就由着母亲的生活习惯,不敢再有半句责怪的话。
女儿上学的路上有一个大型超市,母亲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喜欢进超市逛逛,最让母亲留恋的是那几个装满黑糖、白糖、糯米、粉丝的大木箱子。我的兄弟姐妹也常给母亲一些零花钱,可母亲每次进超市只是欣赏,很少买东西。母亲慢慢与我也多了一些聊天的话题,常跟我聊那超市里的事,各种婴儿奶粉的品牌,她说得清清楚楚,还知道现在饼干不叫饼干,叫派。
趁着母亲心情好,我也尽量和母亲聊天。故乡的山山水水聊完,我们就聊老屋、菜园、田地。不知不觉又说到了城里的大超市,商品琳琅满目,东南西北、全国各地的东西都可以买到。有时母亲会把兄弟姐妹给她的零花钱拿出来数一数,告诉我有一万多元。我打趣母亲都成万元户了,超市里那么多商品,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就买吧。母亲买过两三次她最喜欢的糯米汤圆、包子、馒头,更多的钱则是过年时给我们兄弟姐妹几家的娃娃发压岁钱。
时光如水流逝,潜伏在母亲肠胃里的癌无情地带走了母亲。装棺入殓时,我突然想起那张粉红色的粮票,便把它和母亲的遗物一并塞进棺材。我想天堂里一定会有用粮票、糖票的地方,母亲带上它,一定会含笑九泉。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回去给母亲上坟。那条翻过百吉楼丫口的山路已修成了柏油马路,每次经过,我总是不自觉地摇起车窗,生怕百吉楼丫口的风又横吹过来。
【作者简介】李光伟,云南牟定人。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边疆文学》《金沙江文艺》等刊物。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