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饼,桃花香
作者: 朱盈旭少年时,村子里都是桃树。
每到桃花开,娘就做桃花饼。
极远极淡的少年时光。桃花灼灼,绿篱,柴门,黑狗,白鹅,灰鸭,黄母鸡 ……彼时的小院,像小学课本里的插图,一幅民间水粉画,喜气又俗气。
那些年,娘每到春日桃花开,就捧出一年的珍藏,做桃花饼,也是亮出清贫的家底,隆重程度仅次于过年和中秋。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娘压低一枝枝花朵繁丽、最水灵最浓艳的花枝,轻轻地摇晃,地下铺一块长条的白粗布。白粗布上隐隐透出昔年洗不去的淡淡的红色,无意间竟成了远意疏离的水墨画。
摇花瓣。娘嘴边一抹粉腻的笑,两腮激荡的红晕像点了胭脂。娘没有红胭脂,只有眼角细细的皱纹正寸寸潮生。
片片桃瓣落在白粗布上,落在娘黑溜溜的发间,落在她雪白的小布衫上。
恍惚间,少年的我看过去,纷纷扬扬的落红里,娘是最美桃花仙。多年后,娘摇落桃花的情形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水墨画。
娘挑拣桃花瓣的细心,像《红楼梦》里那些春日里淘制胭脂膏子的女孩。女孩在富贵的大观园里,春日长无事,便用鲜艳盛开的桃花做胭脂膏子,涂在嘴唇上,天真无邪地逗引宝玉去吃。而娘呢,穿了粗布青衫,一身草木香。
那时生活贫困,在多子多女的贫困日子里,娘最雅的事,就是春日里给我们隆重地做一锅桃花饼。
做桃花饼,娘是端庄的、静气的。宛如宋朝寒食节的桃花酥。娘从村姑到村妇,没有折折转转,像桃花,一扎根泥土,就是一派终老民间、多子多孙的俗世姿态。不带忧伤,不惧疏离,枯荣自守,主要的小情调就是爱做桃花饼,爱穿自己印染的衣裳。
红红的花瓣漂在清清的井水里,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像十三四岁花季女孩的一张张脸,豆蔻年华,兀自生动。水是村西头老井里的水。大哥、二哥从幽深的老井里提出一桶桶冰凉、清澈的水。
娘在篱笆院里手搭凉棚,声音细柔地喊:“大娃二娃,井台生藓了!莫打滑哟!”
大哥、二哥挑着青竹小扁担,颤呀颤,旧木桶一路溅出的水,像给黄土地淋了一层含香的细雨,又像洒了薄薄的露水。
淘洗过的花瓣儿,娘和三姐细细地铺在青竹篾的簸箩里。绿簸箩里像盛着几片柔软的红云,是从王母娘娘红花如云的蟠桃园里挖下来的几勺子吗?
晾晒桃花瓣只需极短的时间。娘坐在小木墩上,顺手拉过三姐给她蓬乱的脑袋上编了两根麻花辫,就立起腰身,洗了手,把几个簸箩里略软了的花瓣收拢到一只簸箩里。随后娘打开生了黑蘑菇的旧木门,放进被赶到门外的灰鸭、白鹅、黄母鸡、小黑狗等。它们已通过扇翅、转圈、怒吠、曲项向天歌等方式抗议多时了。
花影婆娑,一弯白月从篱笆院的东边升起来时,娘开始舂桃花汁了。白月光下,花香如沸。孩子们围住娘,一圈儿,不疏不密恰恰好。清一色的软红棉布小夹衣,男孩女孩都一样,像掉下的一圈小桃花,把白布衫的娘围在中间。爹抽着旱烟袋蹲在黑门框前慈爱地笑。小黑犬支棱着耳朵,精神抖擞,一副忠诚护家的模样。
大石臼,小石锤,红红的花汁一勺一勺挖出来,娘陪嫁的泥红小陶罐渐渐满了。六个娃轮番上阵,持锤轻舂,叽叽喳喳像晚风中的归鸟。笑声像一朵朵花蕾倏然裂开,谁的手掌能拢得住?
春夜寂静。月下桃花,篱笆院,白衣裳的娘,红夹衣的一群娃,一明一暗的旱烟袋。爹的咳嗽声,娘细细的笑语……像唐诗一样的画面吗?
娘做桃花饼,选在清晨。灰羽兰喙的大鸟刚伸头啄破贴了喜上眉梢的新窗纸,娘就起了床。喊了大娃烧灶,二哥、三姐、四哥、五哥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像一只只呆头鹅。小六妹早歪着两条细黄的发辫,依偎在烧土灶的大哥身旁发愣呢。
春日做桃花饼,在孩子心中比过年还隆重,还喜庆。饿和馋,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声音。
柴门外,小黑狗当了叛徒,忠臣变了节似的,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走了。狗屁股后面跟着一群以大牛为首的小孩子,他们的清水鼻涕开了河似的,他们也像小黑狗一样耷拉眼。他们是来吃桃花饼的一群小馋猫,一排小毛桃似的,规规矩矩地蹲在墙根张望,再没有平日的皮和淘,怀揣失了筋骨的尊严。
娘的桃花饼,美极了!她用桃花的汁水当作天然的染色剂,姥爷送的极珍贵的细白面和白糖,和成的面团变成粉红色,将面团揪成一个个小剂子,再将它们捏成桃花的样子,上面加入一点黑芝麻,把它们当作桃花当中的花蕊,然后放到篦子上蒸熟。
一块块桃花饼出锅了,五瓣,桃红,香甜。孩子们一哄而上。小脏手里都捧了一朵小桃饼,烫得吸溜着嘴也舍不得撒手。“都有份,都有份……”娘笑得像一朵桃花,却含了泪。娘和爹没有份,仅剩的两个送给了东邻的瞎婆婆。
如今的村庄被大牛他们一群昔日的小毛孩打造成了系列甜品基地。年年春日桃花开,他们都要回到娘的老宅子里,和娘一起做一锅土灶野柴的桃花饼。都是怀旧的人,只不过想从一块块桃花饼里,让心贴近从前的那些草木时光。
桃花饼,桃花香。春天阳光下的娘,虽然白发苍苍,却依然像古老小村里最美的一朵桃花,含着大地的香。不是吗?
【作者简介】朱盈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草原》《散文百家》《北方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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