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咒及隐身衣
作者: 张玲玲小说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分布在首尾,前五分之二处,说的是“我”和姚立媛捉迷藏,她向我吐露自家狗死了,她很痛苦。然后是结尾,也即这个女孩的结局。结尾其实是一次延宕,因为五分之二处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余下种种皆为假设;俩人在玩游戏时,藏身于水管,至为亲密、暧昧的一刻,令人怀疑可能有故事发生,但实际上并没有。时间很快跳转到几年之后,女孩在生日前夕出了车祸,此事不了了之。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一处细节——她怒气冲冲走上街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走上街道之前,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呢?
最核心的故事放在中部,说的是三叔、爷爷及黄狗的故事:家里捡到了流浪狗,狗看家护院,甚至救过家人,爷爷去世后某日,狗被药死了,冬天,狗尸冻得僵硬,三叔在其腐烂前,将尸体处理了吃掉。作为隐喻的故事放在开头,也就是小说的题眼,《跳跳糖与橡皮筋》所指的,其实是孩子们的游戏:
橡皮筋完全可以让一个人隐身,但需要配合跳跳糖使用。定身杖完全可以让人动弹不得,圣水刀也完全可以杀死“敌人”,但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进入另一种体系,配合另一个游戏规则。
就像约翰·赫伊津哈所言,游戏是浓缩,故此贴近寓言。游戏可能极端严肃,它清晰无误地说出了两种状态切换需付出的代价。此规则肖似隐身衣。故事其实不止于小说,也蔓延到创作谈里。创作谈内有两个故事:原先很喜欢的手珠,发现是塑料的之后,就不再喜欢;原先喜欢手机,因为无法兼容5G不再喜欢……葛辉将之解释为伪善,我想综合起来,其所探讨的比伪善要深远。因偏爱的消失,再开始思考偏爱的存在,其本质是一个精神哲学的命题:人之意识,如何从此一状态进入下一状态?作为一种精神,一种认知,意识的产生和消失,不像事物的出现和消失那样有迹可循,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辨认、捕捞,确定其存在,并接受其消失?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前后两种状态,追问转变发生的关键时刻?
从现实生活来看,转折其实较少或者较难能简单总结为一个故事。通常的说法是,磨损是漫长的,改变是难以察觉的,追溯总得比我们知道的要早。我们否认骤然消失,宁愿承认其从未存在。时刻可能被识别,但故事其实是被形塑出来的。形塑的结果,就是“戏剧时刻”,和原本逻辑两相脱落、自我反诘的时刻,其外观是事件和进程,核心是精神或意识。很多时候,我们在小说里反复描摹的正是此一演变。当然,在这样的短篇里,其做法是两个时刻或是多个时刻的并置:更愕然,更迅捷,或者说,更无常。
两个故事的转折核心都跟意外事件相关。在某种意义上,此种转变和消失无可厚非,毕竟,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再做什么?难道厚葬黄狗即是仁义,而接纳瘫痪的同学就是真爱吗?不是不可以,但也务必考虑人物的处境及语境。卖牛而留笼,是留个念想,但更多事情也就只能是到此为止。
不,我仍然不认为是伪善。我认为,爱存在过,但在某一时刻,你将不得不接受它的消失。否认情感比接受、承认情感要难,因为它还包括了对你历史时间的否定,包括了对某一段完整真情的否定。人和人,人和动物,人和物,都是如此。如果这不真实,三叔的痛苦也将难以理解。
显而易见,小说不在于写人、写心态,它写的是人世,是忧愁,是变迁,故此需要多层的叠加。在我读过的葛辉小说里,我印象最深且最喜欢的是长篇小说《残骸》。小说的三个故事,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同题探讨,而作为整体隐喻的是小说人物孔雅德做的一件名为《残骸》的行为艺术作品。这作品来自对老教授作品《消融》的仿制。上千件冰雕作品形成的冰上城市被置于学校湖畔,随后在日光下慢慢融化。她向老教授说出了此一计划,但老教授拒绝再看:“时间不在了呀,今天的你都已经不是你了。”
教授在雪地上写了“无”,拍下了冰块消融的前后过程,并赠给孔雅德,说那并非“消融”,而是“消失”。孔雅德想着把冰城放在湖上,冰融于水,季节性的事物被更常态的事物淹没,故此可命名为“永恒城市”。教授的理解显然更有禅意。永恒事物也就是不断消失的事物。
此一故事放在一九九八年至二〇〇〇年之间,其伤感意味甚浓。无论如何,这都是小说家对于进入新时期的一次回应,让人忍不住想起朱朱在《灰色狂欢节》里写的情节。新世纪的第一天是以行为艺术家张盛泉在其江西大同寓所内的自杀为启幕的。去世前,艺术家写道:艺术已经成为一种故意,文化也只是一种策略,人被自己背离了。也就是说,进入新世纪的人们,拒绝也好,伤感也罢,都怀着对于进入新世纪的疑虑。新的诞生,必然意味着旧的消失,而那些曾经贴肉存在、休戚相关的旧的部分何以如此轻易地被贬值,变哑默?
小说作者关注事物与人的分岔和演变,关注时间外力对事物与人的摧毁和击溃,预言并探讨人作为个体或作为种群的最终结局,他们对此既怀有希冀又不无悲观。我想葛辉的文本还不可避免地隐含着这样的批判:生命或情感的消逝里,那种真切的残忍和暴力。这种暴力甚至是被表层温情所掩盖,这种暴力的施加无处不在又无可指摘。它大于三叔,大于我们。
该长篇给我的印象太深,以至于我后来读葛辉作品时总忍不住将之参照,认定此种消失才是他反复书写的命题。时间尚可因世纪切分,意识更难,如何为之划分出节点,而不仅仅落于惘然?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去探讨、进入更幽深的部分,时间会被时间接管,意识会被意识掩埋,尽管最终结果是“无”,但厘辨仍是重要的。我也认定他本质上是个长篇选手,因为长篇选手和我们这些惯常从长改短、大肆删减的短篇作者相较,更习惯于增补和添加——其最终结果是越来越长。我很难为其短篇找到一个标准的范式去归纳、去理解,因为他似乎想说出的、能说出的永远比纸面呈现的要多得多。他的故事可以一个接着一个,就像不断罗列的雄辩的论据。我期待他在更充裕的空间里自由伸展,直至他说出想说的一切。
【作者简介】张玲玲,女,一九八六年生于江苏,小说见于《收获》《十月》《花城》《作家》《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小说界》《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出版有小说集《嫉妒》《四季与夜樱》。
责任编辑 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