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里的新南方人物

作者: 刘海涛

广西作家瓦四创作的系列微篇小说呈现出鲜明的创作个性和艺术风格。他讲述了一批新人从中国内地来到“新南方”创业的拼搏故事,也用“新南方”的时代精神描写了一批淮源历史人物的传奇命运。无论是转型时代的新人还是清末民初的旧人,瓦四都能熟练地用微篇小说特有的构思方式和选材方法,抓住新旧人物的命运与历史、人性与时代发生错位的矛盾冲突,用微篇小说特有的“斜升式反转”的叙事方法,突出地描述了这些新旧人物深刻的生活本质与人性内涵,展示了较为宏观的时代视野和厚实的历史底蕴。

在《淮源人物三题》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祝长海从内地来到海南创业,后来疯狂地贩卖被法律保护的野生动物,最后锒铛入狱。而祝长海的老同学,一心一意只想着搞文学创作的李昌仁,曾应邀担任祝长海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当祝长海用吃猴脑这道菜来宴请他和客户时,李昌仁便退出了祝长海的商业活动圈。当李昌仁做了报社的副总编时,又被和他生活多年的女人汪帧卷走了全部存款。最后再回到老本行从事文学创作,李昌仁才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瓦四塑造的这两个“新南方人”,最后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概括地反映了“新南方”的土地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花。

瓦四的《画狗大师林碧贤》《大掌柜汤尿壶》《天狗诗人柳泓一》,讲述的是大时代里一批历史文人的命运与大时代发生了错位交集的传奇故事。

林碧贤本来是民间的一位专画兰花的无名画师,因慈禧喜欢他画的狗,竟被召进宫里成了御用的画狗大师,享受着礼部三品官员的待遇。汤尿壶本来就是个闲散之人,无意中参加林碧贤的槐林酱菜园大掌柜的竞聘,还阴差阳错地成功了。但在抗战时期,他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最后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成为人们敬仰的“抗日大掌柜”。柳泓一本来是一个民间的诗歌爱好者,但改革开放初期报刊出版业的繁荣,让他成为“二十世纪末最受欢迎的专栏作家”。这三个民间文人在大时代里的成功,充满了一种生活的偶然性。正是这种文人成功的偶然性,深刻地反映出了历史发展的规律和人生成长的规律。在时代巨变的历史洪流中,各种市场元素和文化元素,都可能会遭遇裂变,时代需求和某种人生的元素会因偶然的碰撞、合成而产生土壤和温床。这种千载难逢的巧遇、巧合,折射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与人生变轨的偶然性。瓦四正是通过这些文人因偶然与必然结合而成功的独特性故事,有深度地反映了时代和历史变迁的规律性,用微篇小说的形式来反映时代转型和人性变化。瓦四对这些大时代的文人命运的故事讲述,有了宽阔的大视野,从人物个性与人性的偶遇中挖掘出了历史哲理。

《醉舞花鼓:一条线》和《高度自治的年恭维》,从一正一反的角度讲述了两种性格的人在大时代里不同的命运走向。花鼓灯表演艺术家唐元勤,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带领花鼓灯队进京参加全国民间舞蹈大赛,以9.99分夺得桂冠,于是他红火了二十来年。后来时代嬗变,民间审美情趣有了变化,他的表演艺术逐渐不受欢迎,哪怕最后台湾商人给他提供了去台湾演出的机会,他也仍然没有再红起来。瓦四用一条线的故事,向读者展示了一个非常富有概括性和艺术深度的问题:一些过去很火的民间艺术,为什么在新的时代它们的光环就逐渐消退了呢?《高度自治的年恭维》里,年恭维是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收破烂大王,在改革开放后,他靠收破烂发了家。发家致富以后,他就想当官。想当官都想疯了,他就将自己的住宅里外挂上“年恭维政府”的牌子,将别墅里的各个房间挂上“交通局”“保安局”“计生委”“教育局”“劳动局”“外事局”等各种牌子,自己过了一把当官的瘾。最后,年恭维成了捐资助教的慈善家,当选为县政协委员。瓦四在这里用年恭维的传奇命运向我们做了艺术提问:一个文化不高的靠捡破烂为生的人,是凭着什么来实现自己想当官的理想的?为什么有的人能成功地创造自己的人生价值,实现自己的理想,有的人无论再怎样努力,都只能成为行业里的“最后一个”?瓦四在创作这一批大时代里的新旧人物时,确实是把个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命运紧密相连来展开讲述的。但是瓦四比一般人看得更宽、看得更远的地方,是他更深刻地思考了个人命运的某种因素、个人性格的某种元素,与大时代发展中某种走向的契合度,特别是他能从偶然的现象和因素中发现人性发展的必然性。比如瓦四写年恭维为实现当官的理想,他靠收破烂赚了钱后,就去搞捐助、做慈善。在搞捐助、做慈善的过程中,又听从了高人指点,有意做一些有社会效应、能积累官场和职场人脉的善事。他策划让领导吃忆苦饭,有意资助贫困县的教育,这些时代发展中的敏感点,都被他一一击中,他实现当官的理想就是必然之中的事情。

近百篇写大时代里新旧人物的微篇小说,在瓦四的笔下是怎样形成基本统一的艺术风格,形成日渐明显的创作个性的呢?首先,瓦四笔下的各类人物在各个篇章里有出场的相关性和连续性。在《忘乎所以的祝长海》里,创作目标是写祝长海在海南创业时的大起大落。这篇作品中的主要场面是次要人物李昌仁和祝长海在酒店生吃猴脑时,李昌仁做出辞去执行副总裁的决定。在下一篇《改变命运的李昌仁》里,李昌仁就由上一篇的次角转变为这一篇的主角了。当李昌仁辞去副总裁一职回到他写作的老本行时,那个破烂大王年恭维仅作为作品中众多的在大时代里改变命运的一员而出现。到了《高度自治的年恭维》里,年恭维也就由上一篇的次角转变为这一篇的主角了……瓦四的人物个性与命运的构思和叙事,是在某一篇微篇小说中,主要讲某一个主角的故事,但这篇的次角在另一篇转变为主角时,人物群体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而仅有相关关系。没有因果关系,就可以使作家在一篇微篇小说的精短篇幅里,集中笔墨突出地展现这个人物的个性。而人物群体之间的相关关系,又可以让这系列大时代里的新旧人物生活在同一个社会环境中,处于相同的社会关系中,共同构成大时代的生活背景。单篇里能完成对一个人物的丰满的独特性描写,多篇里又有人物群体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环境,这就构成人物命运的相关性和人物个性的对比度。这样微篇小说的审美力度和中短篇小说的审美厚度,就能够在叙事风格、创作题材、典型环境上有机结合起来,形成了瓦四微篇小说独特的叙事体系和创作风格。

在这样一种既相对自由灵活又能单篇形成“拳头出击”的系列微篇小说中,瓦四的每一篇微篇小说的故事内核的形成与提炼,都有着独特的“外壳”与“内涵”。他的系列微篇小说故事内核的“外壳”,从故事结构看,一般是让新旧人物命运与时代趋势、人物本性与历史逻辑发生错位,而构成人物的戏剧性矛盾冲突。瓦四就是抓住这种错位冲突,而使他的故事讲述充满了生活情趣和时代的、历史的传奇色彩。从故事情节看,瓦四抓住了矛盾错位展开讲述时,就常常采用微篇小说特有的“斜升+反转”的有机合成法。他紧扣住人物独特个性中的某一个元素,连续用多发展细节,不断地渲染和强化性格元素和情节事件。直到结尾,瓦四突然用一百八十度大反转的突变情节,创建了人物的个性命运与时代环境相矛盾、相错位的意外结局。这个意外结局便给读者造成强烈的审美冲击力量。《畅快》写古玩鉴赏大师畅快的性格非常霸气,他自我感觉自己的坭兴斋在大西南是独此一家。接下来的情节,是说畅快在而立之年,成了国家文物鉴定研究所的博士研究员,这使得他的狂傲和霸气开始升了一级。古董商吴老板请他欣赏藏品仇英的《修禊图》,他鉴定为赝品。这让他的狂傲和霸气又升了一级。在高潮情节,畅快认定吴老板的熏鼎是真正的古董,便花重金购下。在故事的结局,畅快的父亲畅想说,真正的熏鼎在自己家里保存着——这个意外结局便是“升三级”后情节的突然反转,畅快的狂傲和霸气在这一瞬间全崩塌了。瓦四的系列微篇小说,常常就是这样,他或是用斜升式的情节,将人物的某一个性格元素或事件元素不断地重复渲染,到达故事情节的顶点后,便让人物性格和人生的最亮点曝光;或是采用反转式情节链,让故事的最终结局突然下跌反转,形成强烈的阅读震撼力。像瓦四的这篇《畅快》,将“斜升”与“反转”结合起来,先将人物某一个独特的性格元素或人物命运的某一个情节事件反复渲染,渲染到达顶点后,再突然下跌反转,与人物命运、人物本性与时代和环境的矛盾构成逆反。他的《画狗大师林碧贤》《大掌柜汤尿壶》《天狗诗人柳泓一》,均可以用这种“斜升+反转”的情节模型加以解读。

瓦四的系列微篇小说的故事内核还浸透着浓厚的“新南方”的地域文化色彩。他能够将特定地域的风土人情、奇人奇事化为他的故事资源。那篇《酥皮糖糕》,围绕着地方小吃酥皮糖糕几百年来的历史,紧扣住王家和仇家三代人的恩怨情仇,把附着在酥皮糖糕这个物品上的历史资源和地方文化,化为充满文化含量的文学化叙事,这就使得瓦四微篇小说的故事内核打上了地方文化密码和特定地域色彩。在《白色菊花香》《我奶这辈子》《我娘这辈子》里都体现了这种故事内核,都将地方文化资源化为了微篇小说里的元素。

瓦四的这种带上地方文化色彩,构置了命运与时代、人性与历史错位的故事内核,在具体的讲述中还采用了特定的句式,来铺开有滋有味的传统说书般的讲述。在《画狗大师林碧贤》里,他这样开场:

林碧贤,淮源顺河街人氏,生活于清末,因画兰花扬名,颇具声望,却被誉为画狗大师,你说邪乎不邪乎?林碧贤小时喜欢乱画,今天画鸡,明天画猫,逼真。稍长,立足写生,演习自然,无数年间奔走,跋涉涡淮之间,搜尽兰花,日日临摹。不惑之年,所作兰花,粗狂奔放,泼墨泼彩,厚重湿润,气韵生动活泼,其粗中见细,野得自然,狂中出神,法度之外别有天地,真可谓笔神墨魂,名冠涡淮两岸。

这样的叙述语言,在整齐的叙事短句里,夹杂有中国传统绘画知识,还带有故事讲述人的神态与个性,这也表明了瓦四开始形成自己的带有“新南方”文化色彩的叙述语言。

瓦四就是用这样的叙述语言,来讲述命运与时代、人性与历史错位的新旧人物的故事。在讲述祝长海、李昌仁、年恭维等人物的故事时,他往往是抓住人物的动作,在单一的故事场面里快速地完成对人物的单线条刻画。而在完成每个人物在这单一故事场面里的塑形时,他还在作品的结尾,非常机智地用第三人称的“补叙”口吻,补充人物最后的命运与故事的结局。比如《忘乎所以的祝长海》的“补记”:

今年初,李昌仁应邀参加在博鳌举办的“2012:中国微篇小说南方论坛”。会议结束后,他绕道至琼山的重刑犯监狱,看望老同学祝长海。对面的铁窗里,祝长海悔恨地说:“老同学,你离开公司后,我开始疯狂地贩卖野生动物,非法牟取暴利,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在这里,我将用后半生去赎罪,去告诫人们,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

瓦四的“补记”对人物的性格言行有着特征丰满的描述,这非常符合微篇小说的文体规范,也是塑造微篇小说人物的特定技法。用概述性语言来补叙特定环境中人物的历史命运,一方面是在精短的篇幅里完成了对人物历史命运的宏观讲述,另一方面又用精练的语言点破人物命运的最终结局,这可以引起读者对历史哲学和时代本质进行深入思考。这样的全点破、半点破,或者有时仅仅是摆出人物结局而有意不点破,都能让读者体悟出瓦四的系列微篇小说的构思目的和创意。这种“补记”的写法,运用了中国传统小说的讲述技巧。他制造了大容量的审美信息,使得他的系列微篇小说拥有了中国传统说书艺术的亮点,他的小说个性和叙事风格,就这样鲜明地得以构建和展现。

【作者简介】刘海涛,岭南师范学院关工委主任,二级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广东省高等学校教学名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写作学会荣誉副会长,广东省写作学会会长。在海内外出版《微型小说的理论与技巧》等专著八部,主编写作学教材十部。曾获得广东省的文学奖、社科奖、教学奖。其主讲的文学创意写作课程被评为“国家级一流本科课程”。

责任编辑   蓝雅萍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