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烦意乱(短篇小说)
作者: 高涛秋影回到家的时候,丈夫闵晓明已经把菜摆上饭桌。闵晓明接过秋影手中的拉杆箱,冲秋影笑笑说:“洗一下手吃饭吧。”秋影进了洗手间。脸盆里的水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氤氲弥漫,秋影的心也被熏热了。
秋影是去南方花城领奖的,她获得了一家文学杂志的年度小说奖。秋影在饭桌前坐下后,闵晓明就给她面前的高脚玻璃杯添上红酒,又给自己的酒杯倒上,笑吟吟地举杯道:“祝贺著名作家秋影女士载誉归来!”秋影微笑浅饮。
草籽大的雪糁儿落在窗外的雨篷上,砰砰作响,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北方的冬天最像冬天,说冷就冷,冷起来令人缩脖跺脚,就是春天也还能下几场雪。哪像她刚去过的花城,街边的树上缀满红红的木棉花,密密匝匝,妖娆喜庆。就连那天空,也蓝得纯粹。
家里的暖气富足,阳台上的绿萝绿得发黑,花盆里的君子兰清雅幽香,一派春天的气象。秋影觉得这“春天”是她从花城带回的。“春天”长着腿、长着翅膀,它能跑会飞,悄无声息,登堂入室。
满桌的菜,五颜六色,弥漫着香味,松仁玉米、青菜核桃仁、蜜汁山药、蜜枣南瓜、宫保鸡丁……只瞥一眼,便口舌生津,秋影有些迫不及待了。
公公去了闵晓明姐姐家,秋影的吃相就有些随意了。蜜汁山药酷似山峰,紫色的蜜汁像山间瀑布一样披挂下来,秋影几下就将“半壁江山”吞进胃里。唇被沾染,像抹了紫唇膏。一副风卷残云的架势,一扫平日温文尔雅的做派。一小碗臊子面吸溜完,连酸汤都喝得丁点不剩。去南方几天,她的胃简直备受虐待。南方的米饭散、糙、硬,难以下咽,没有北方大米的香味,也没有北方大米的筋道。好吃不过家乡的酸汤臊子面,又薄又细又筋道,吃起来得劲儿。白瓷碗里漂一层红彤彤的辣椒油,还有切成小小的菱形的韭菜叶鸡蛋饼,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不要说吃,就是看一眼,闻一下,口水也要打湿衣襟。
吃完饭,闵晓明动手收拾碗筷。厨房里的活儿忙完了,又拖客厅的木地板。闵晓明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平日穿着就讲究,头发黑亮得有形,皮鞋铮亮得能当镜子。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个别的男人罕有的习惯,他随身带一本名片大小的棕色硬皮本,把每天的诸如吃饭、给车加油,甚至连吃一根雪糕的花费都一笔一笔登记得一清二楚。
秋影斜依在亚麻布料的沙发上,慵懒而倦怠。在天上飞了两个多小时,加上连日的忙碌,她还真有点累了。看着手脚麻利的闵晓明,一股暖流从秋影心底轻缓流过。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心满意足。撇开这个男人一米八一的个头不说,单就长相而言,也是帅得出众。身边的姐妹们曾当着她的面公然表达过对闵晓明的好感。闵晓明对秋影的好不是那种疾风暴雨式的好,是润物细无声,是文火慢炖。秋影呢,她受惯了那份宠,也受惯了那份爱,甚至还心安理得地认为,他就应该那样!秋影的底气来自其姿色和才华。这么说吧,凡是见过秋影的人,大家一致的印象都是,漂亮!交往后才知道,她除了人美心善,性情也温婉。女性应有的美德几乎被她一网打尽。更要紧的是,她还是一位名气不小的作家。守着美人过日子,闵晓明对秋影的珍爱可想而知,甚至可以用“如获至宝”来形容了。
秋影本不想说,那样的话一出口,就是一根刺、一把刀,对感情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可是不说又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日复一日地拖下去吧?尽管口难开,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她说:“闵晓明,我想和你说个事儿。”闵晓明停下来,表情也随之严肃起来。他已预感到秋影要和他说的事。
果然是爸的事。
秋影说:“爸的事……你到底……咋想的?”
闵晓明呆愣片刻,难为情地说:“咱总不能……撵爸走吧?”
“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难道我们做得还不够吗?”秋影生气地说,“我知道你脸皮薄,不好跟姐、哥张口。要不我去找姐谈?就怕我哪句说得不合适,惹姐不痛快。你们毕竟是亲姐弟,就算说错了也不会真生谁的气。”
闵晓明支支吾吾一番后说:“要不……过段日子……再说吧。”
“过段日子”像一根火柴,当下就把秋影憋在心窝的“暗火”嘣地点燃了。最近一段日子,闵晓明三番五次拿这四个字当挡箭牌。秋影生气的是她总是被敷衍、被糊弄、被无视。怎么可以这样呢?起初闵晓明说这话时,她并没生气。她想“过段日子”就“过段日子”吧,可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闵晓明的缓兵之计,一个一拖再拖屡试不爽的借口而已。
闵晓明其实也意识到了,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在所难免。真到了那一步,受伤的恐怕就不是一个人了。
最好是老人自己主动提出要走,那样的话大家都不为难。秋影曾拐弯抹角地提醒过:“爸,您哪天想回那边了吱个声,让晓明开车送您回去,什么时候想来了再去接您。”那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公公却回绝得干脆:“那边有什么好想的?我整天和你妈的遗像待在一起,心情能好吗?我才不想回去。”
秋影质问闵晓明:“爸有他自己的房子,为什么要赖在咱家不走?难道他不明白这是我们的家吗?”
闵晓明脸一拉,说道:“什么叫赖在咱家?老人住在自己儿子家有什么错?爸那边的老房子冬天没暖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冷天的让老人一个人住那边,我们做儿女的能心安吗?”
秋影反驳道:“那房子没暖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
“妈在世的时候每到冬天都生炉子。”闵晓明说,“妈不在了,爸又不会生炉子。”
“不会生炉子就不会学吗!生炉子又不是什么高科技!”秋影高声说,“再说了,爸又不只有你一个孩子,不是还有你姐、你哥吗?”
闵晓明说:“姐和哥自然不会说啥,问题是爸他不愿意去哥家和姐家啊。”
“他不愿意?”秋影愤愤地说,“凭什么呀?”
闵晓明说:“他嫌姐家房子小,户型不好,晒不到太阳;又嫌哥家房子紧挨马路,夜里吵得人睡不着觉。”
秋影说:“你为爸考虑无可厚非,可你想过我,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不知道我神经衰弱吗?不知道我写作需要安静吗?不知道我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整夜睡不着吗?不知道我睡不着就头疼得要撞墙吗?不知道这段日子我天天都备受煎熬吗?”
一连串组合拳式的反诘让闵晓明哑口无言。
秋影继续对闵晓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说:“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不是不愿意照顾老人,我们完全可以换一个方式、换一种思路。我们可以给爸的房子装上取暖设备,再给爸请个中用的保姆。雇保姆的钱你哥和你姐要是不愿意出,我们就自己出。我就是不想被人天天打扰。我不想在看书、写作的时候,有人在家里晃来晃去。他一晃,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一页书都看不进去。”
闵晓明不以为然地说:“妈之前不是也住咱家吗?也没见你说啥,更没有见你闹腾。我看你就是讨厌我爸。”
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子击中,秋影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醒悟似的说:“对呀,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看不惯他,我讨厌他!”
秋影对公公的讨厌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棵讨厌的幼苗在她心里盘根错节怕是有十六七年了。如今幼苗已长成大树,且枝繁叶茂。
公公性格强势,时常对家人呼来喝去,好像他永远代表正确、代表权威,被他训得最多的要数他老伴田翠花了。
婆婆在公公面前向来都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甚至低三下四的,就好像自己生来就是任人指使的丫鬟。婆婆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大家子人哩,全指望你爸一个人哩。”秋影太不以为然了,有次对闵晓明说:“妈也上班,也挣工资,为什么老说是爸在养家?难道她没有养家吗?”在家里公公向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婆婆不但没有半点责怨反而还替男人找出五花八门的理由来袒护。婆婆一辈子都活在男尊女卑的暗影里。对婆婆的做法,秋影有些怒其不争,她同情婆婆、可怜婆婆,那曾是几代女人的悲剧啊。
秋影有一次到婆婆那边去,正好碰见婆婆用簸箕把一堆煤球往三楼搬,而公公竟然心安理得地跷着二郎腿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还不时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秋影就很气愤,心想,女人吭哧吭哧地搬煤球,你作为男人也好意思?她一脸不悦地提醒公公:“爸您就不能帮妈搬搬吗?”公公头也不回地说:“谁爱搬谁搬,我还要看球赛哩。”秋影系上围裙要和婆婆一块儿搬,婆婆一个劲地说:“别把衣服弄脏了,这点活儿我一会儿就干完了。”
另一次是大年初一,秋影、闵晓明、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商量好一块儿到老人那边过年。几个女人在厨房忙活了半晌午,饭菜端上桌,大家碰杯说些祝福的话。席间,公公突然把筷子往桌上狠狠地一拍,一桌人都给弄蒙了,惊愕地看着公公脸上那圈黑毛。公公左侧的脸上长了纽扣大一块黑色胎记,那胎记周边偏长了一圈黑毛,像一朵小小的黑色向日葵。他一生气,那黑毛就像刺猬一样竖起。公公冲着婆婆吼道:“这菜咸得能吃吗!”秋影忙起身跟公公道歉:“菜是我调的味,爸,你要怨就怨我。”婆婆却拽秋影坐下,说:“瞧这孩子,明明是我调的,怎么成了你调的呐!”本想大家一起好好热闹一番,谁想被公公败了兴。大家哪还有心思说笑?大家都闷着头各吃各的,像演一幕家庭哑剧。闵晓明嫂子说娘家那边有事先走了,闵晓明姐夫推说要去曹家巷看看父母,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没意思。吃罢饭,秋影和婆婆刷洗完碗筷盘碟。到底是不欢而散。
婆婆是去年春去世的,去世前小半年一直住在秋影家。婆婆,那真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秋影一直都念着婆婆的好。
也许因为同是女人,婆婆住在她家时,秋影从没感到过别扭。闵晓明上班一走,家里就剩下她和婆婆。婆婆知道她的工作就是闷头在屋子里看书、写字,从不给她添乱,做家务也悄无声息,从不打扰她。有时候看书看乏了,写字写累了,秋影会走出书房在阳台上伸伸胳膊扭扭腰肢转转脖子。这时候婆婆就会把泡好的菊花茶递给秋影,里面放了冰糖,用勺子搅几搅,还心疼地叮嘱她:“累了就歇歇,世上那么多的字,哪能写完啊?”知冷知热的话,听得秋影总想落泪。秋影对婆婆说:“妈你没事就坐在阳台的圈椅上晒晒太阳看看花草,老人骨质疏松了就得多晒太阳,地板闵晓明上班前就擦过了。”可婆婆却说:“嗐,忙活了一辈子,一闲下来反倒浑身不自在,活动活动反倒对身体好。”家里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被婆婆擦得洁净如新。婆婆从不主动开电视,怕影响秋影。秋影时常会下楼去附近的环城公园走走,她爱去那地方,那里从春到秋都是风景,丁香、玉兰、芍药、海棠、月季、美人蕉,各有各的香,各有各的美。五月的合欢、八月的桂香、九月的银杏、十月的红枫,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颜色。路的一边是灰扑扑的高大雄浑的古城墙,另一边是一条碧水清可见底的护城河。有一次秋影正散步时突然飘起雨来,婆婆竟把雨伞送到公园来。
到了饭点,婆婆已把饭菜做好了。秋影都不知道婆婆是啥时候进的厨房,又是啥时候切的菜炖的肉,婆婆干活儿很少弄出声来。秋影要洗的衣服自己都忘了,婆婆却把衣服洗好了、熨平了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连秋影换下的胸衣、内裤都洗了,弄得秋影心里自责又惭愧。干家务是她做晚辈的本分,怎能让老人家干这些呢?婆婆却笑笑说:“嗐,那有什么啊?妈只会干点粗活儿,哪像你有出息,能写出砖头厚的书?那是多了不起的能耐。”
婆婆过世后,闵晓明的姐姐把公公接到她家去,可不到一个星期又把他送回到他的老房子。老人家到女儿家还端着架子,家务活儿从不沾手,过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即便这样,饭菜稍不合口他还大发脾气。儿女自然不敢顶嘴,可人家女婿就不一样了,人家凭啥要一忍再忍?姐姐向闵晓明诉苦:“咱爸啊,难伺候着哩。”秋影后来才知道,因为公公,闵晓明姐姐和姐夫没少闹别扭,有段日子,姐夫干脆睡办公室不回家了。
公公不请自来。那天下午秋影坐在电脑前码字,门铃一个劲地响,开门一看是公公。秋影就说:“爸,您来前事先打个电话好让晓明去接您啊。”公公说:“接什么接?折腾一趟还不如坐公交车省事呢。”当时下午五点刚过,秋影给闵晓明打电话说:“爸来了,你下班回家时去超市买几样菜回来。”闵晓明一回家,两口子就进了厨房,锅碗瓢盆地忙活起来。
公公背着手,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像个监督员,后来手握遥控器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