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米（短篇小说）

小米米是脑瘫儿，他是这个小山村第一个到了上学年龄而没有上学的孩子。看着别的小孩上学，他坐在自家门口的板车上，充满了羡慕。

小米米爷爷是乡村的唢呐手，他现在已经很老了，腰都直不起来了，更别说吹唢呐了。这个乡村里最优秀的民间艺术家，本想把唢呐这门技术传给儿子，但儿子打死都不愿意学，儿子宁愿做一个木匠，在附近的各个乡村游荡。小米米爸爸是个酒鬼，他喝多了就打人，连小米米妈妈也打。后来他爸爸连打人的兴趣都没了，他对小米米这个脑瘫儿极度失望，于是跟小米米妈妈离婚，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然后去了很远的城市生活。

小米米爷爷没有办法，唢呐没有传人，他感到连自己死去的权利都没有。他曾经对小米米充满希望，但无情的现实像一颗子弹彻底地击中了他。他曾让小米米拿着唢呐试试，但小米米只能夸张地抱着唢呐，把它当喇叭吹。唢呐手往往是悲剧的，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女儿嫁给唢呐手。小米米爷爷用唢呐声送走了三四个他喜爱的女人。最后他只能娶了一个从外地来讨饭的女人，家里实在太穷了。女人跟他生了一个娃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偷偷跑了。

小米米因为无法行走，除了晚上睡觉，他都得待在摇窝里。小米米小时候，他母亲走到哪，都用板车把摇窝拉上，小米米就坐在摇窝里，在地里干活儿也是这样。他虽然下肢发育慢，但上身却茁壮成长，摇窝每隔一两年就要重做一个。他那木匠父亲一个都没给他做过，他说他是做大家具的，这小玩意儿糟蹋他的手艺。小米米妈妈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用木头给他做摇窝。虽然粗糙，但她都用软物包着，尽量让小米米坐着舒服一点。

七岁前，村里的小孩还是喜欢跟小米米玩的，不是真的跟他好，而是觉得随时可以欺负他。小米米这些都可以忍受，他怕孤单，有那么多小朋友跟他玩，他会很高兴，可以折纸飞机，做风车，逗小朋友捉来的小虫子玩。他最喜欢跟那个叫欣欣的小姑娘玩。欣欣从来不玩小虫子，她常常给小米米带来各式各样的花和野草，她让小米米不出门就可以知道山上长了些什么。小米米有一次对欣欣说：“我可以叫你花欣欣吗？”其他男孩子一致威胁他说：“不可以。”但欣欣说：“我愿意。”欣欣姓蒋，叫蒋欣欣。一个男孩子拿着一只毛毛虫放在小米米嘴边，说：“你再叫，就叫你吃虫子。”小米米用手把毛毛虫抓过来，狠狠地捏死，一股绿液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他说：“欣欣长得好看，我就是要叫她花欣欣。”

小米米的手当时因为被毛毛虫蜇了，肿得很大，他用的是右手。说来也奇怪，他的右手从此比以前更有力量了。这比他妈妈常年带他到医院看病都管用。

为了吸引孩子们跟小米米一起玩，小米米妈妈经常炒黄豆和豌豆给孩子们吃，有时也买棒棒糖和爆米花。孩子们吃了黄豆和豌豆后，就拿小米米开玩笑。

家里的地全都靠小米米妈妈去种，爷爷天天守着唢呐就像守着万贯家产。很多人劝她，说：“这一老一少，一个怪人，一个怪胎，你干脆跑了算球，要不你迟早会被磨死。”她是一个守道并且认命的人，小米米更小的时候，她都是用背篓背他干活，连下雨都是这样。

后来小背篓装不下小米米了，摇窝就替代了背篓。小米米妈妈每次都是把摇窝放在板车上拉去。每次拉的时候，总有人围观，小米米感觉自己被关在囚笼里。当有人笑他的时候，他就用板车上的土豆砸人。他从小就非常敏感，不允许别人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嘲讽。

小米米七岁的时候，那些同龄孩子就不跟他一起玩了，即使给糖吃也不管用。这些孩子都上学去了，他们认为一个开始有了知识的人，怎么可能跟傻子一起玩呢？

其实小米米一点儿也不傻，他只是肢体不健全，脑袋聪明得很咧。看到别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小米米也闹着要去。小米米妈妈问了学校校长，校长说：“这怎么可以呢？”小米米妈妈问：“为什么呀？”校长说：“拉尿拉屎都不能自理，他怎么可以上学呢？”小米米妈妈听了，二话没说咬牙走了。

新学期开课那天，孩子们像约好了似的，拿着五颜六色的喇叭从小米米家门前经过。小米米家门前是村里小孩上学的必经之地。小米米家坐落在溪流的山坡上，下面有一个很大的河滩，河水在这里拐弯，留下很多石头。不远处是一座桥，学生们就是从桥上过来经过小米米家。小米米妈妈怕小米米闹，就把他放在吊脚楼的楼上，他看见学生们蜂拥而来，就拿着糖挥舞。

一群学生拿着喇叭对着小米米一起吹，吹了一阵后就扬长而去，留下一手抓住糖的小米米呆呆地坐在那里。

下午放学的时候，那帮孩子又来到了小米米家的楼下，他们还是一起拿着喇叭对小米米吹。这时小米米拿出一瓶墨水，泼在那些孩子的身上。孩子们的衣服都被泼上了墨水，脸也成了大花脸，他们一边落荒而逃，一边骂骂咧咧。小米米高兴地拿起唢呐，这一次他终于吹出有模有样的声音。

小米米爷爷笑了，说：“你个狗日的今天终于有种了。”小米米爷爷唱啊、跳啊，他说他的唢呐后继有人了。他说着说着一头从楼上栽倒在地上。吊脚楼不高，但小米米爷爷摔倒后就再没醒来。

小米米爷爷就这样死在了喜悦中。

小米米用唢呐声为爷爷送了葬，他好像一夜之间无师自通。其实他并不会什么技法，他只是把唢呐当作他的嘴，当作他说话的工具而已。

吹唢呐成了小米米每天要做的事，一天吹两次，一次在早上，一次在傍晚。早晨是欢送欣欣上学，傍晚是迎接欣欣凯旋。但上学的孩子们不知道，欣欣也许也不知道，这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吹的唢呐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它既不是喜庆的，也不是悲伤的，它跟所有传统的曲调都不一样。小米米妈妈问：“你吹的是什么鬼玩意儿？”小米米说：“我没见过鬼，更没见过鬼玩意儿。”

小米米的一些想法让他妈妈很吃惊，他不是一个傻孩子吗？脑袋怎么有那么多想法？好像里面钻满了虫子似的，还五颜六色哩。那天小米米对妈妈说他想要萤火虫。小米米妈妈问要萤火虫干什么。小米米说：“我想给花欣欣做灯笼。”

小米米妈妈说：“傻孩子，欣欣家有灯。”

小米米问：“她夜晚走山路怎么办？过桥怎么办？”

小米米妈妈说：“有星星护着她哩。”

小米米问：“没有星星怎么办？下雨了怎么办？”

小米米妈妈说：“那就待在屋里不出来。”

小米米问：“放学晚了怎么办？早上摸黑上学怎么办？”

小米米妈妈没办法，她只好夜晚到山里捉萤火虫。

小米米妈妈胆子小，她从没有走过夜路，山上有些野兽，一到夜晚就出来觅食，有时伤人。小米米妈妈一想起这儿腿就直打哆嗦，但她没有办法，为了小米米，她只能去冒险。

小米米妈妈用松树枝做了一个火把，火把头上缠上布条，并淋上一些菜籽油。她点燃火把上山了。

在她身后，小米米的唢呐响了。她的腿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力量，脚踩在地上有了踏实的感觉。

火把太亮，吓跑了萤火虫，小米米妈妈好半天都没捉到一只萤火虫。

夜越来越深，萤火虫们往林子里钻，它们一闪一闪的，像星星一样在跟小米米妈妈捉迷藏。小米米妈妈后来把火把插在地上，一个人朝前走了很远。她终于看到了成群的萤火虫。没有了火的威胁，萤火虫飞得都很随意，小米米妈妈很快就抓了不少萤火虫，她把它们放进玻璃瓶子里。瓶子越来越亮，小米米妈妈有点得意忘形了。这时前面的林子里传来了动物的叫声，她吓得往火把方向跑。她跑到插火把的地方，额头上全是汗，心脏怦怦跳，好像要跳出胸膛似的。

小米米高兴得欢呼起来，他说：“妈妈，给瓶盖戳几个洞吧，萤火虫也要呼吸的。”小米米妈妈用小钉子在瓶盖上打了几个洞。

小米米妈妈洗洗之后睡了。小米米睡不着，他太兴奋了，他躲在被窝里看萤火虫。他看着迷了，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小米米妈妈来到小米米房间。她掀开被子的一角，看见小米米还抱着萤火虫瓶，更叫她惊奇的是小米米没有尿床。

小米米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叫他妈妈把他放在门口。当时风有些大，小米米妈妈说：“你会感冒的，乖，待在屋里吧。”小米米说：“我怕天黑早了。”

小米米妈妈突然有些明白了，这孩子开始异想天开了。她把小米米放在板车上。真沉啊，抱得有些吃力了。她还把小米米的头发和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回屋里剥黄豆去了。

小米米抱着他的萤火虫瓶，不停地和里面的萤火虫唠叨着什么，有时他还拿出唢呐对着萤火虫吹一会儿，唢呐声很轻。天慢慢就黑了，欣欣和一帮孩子也放学回来了。小米米把萤火虫给了欣欣，欣欣很高兴，她问：“我该怎么谢谢你呢？”小米米说：“你教我认字吧。”欣欣说：“没问题，就怕我教不好。”

欣欣提着萤火虫瓶走了，跟她走的还有一闪一闪的光。后来人影融入了夜色，但那光仍像一颗滑行的星，在盘山路上留下像龙一样的影子，简直是美不胜收。

没有了萤火虫，小米米一晚上还是尿了三次床。每尿一次，他就吹一次唢呐，提醒妈妈赶紧过来换尿垫子，以免时间长了把褥子也打湿了。这唢呐的用途被小米米用得越来越广了。小米米的尿垫子里包着灶灰，为了不让没烧透的柴火尖戳屁股，小米米妈妈每次都要用筛面粉的筛子把灶灰筛一遍，用筛下来的细灰放在尿垫子里。做尿垫前，小米米妈妈还要把这些灰放在簸箕上，放在院子里让大太阳晒，这样小米米睡在垫子上，就感觉暖烘烘的。每次小米米尿床后，小米米妈妈就要轻轻地打小米米的屁股，并说，再不长记性，就要用鞭子抽。小米米吓得说以后再也不敢了。说是这么说，但屁股哪能听嘴的话呢？他现在也学乖了，每次夜里尿了的时候，他都说：“妈妈我错了，我吹唢呐给你赔罪。”说完就很认真地吹了起来。小米米妈妈从小米米身下抽出被尿湿了的尿垫子，用水给他清洗屁股，用干毛巾擦干净，重新垫上新尿垫子。小米米妈妈说：“不要吹了，别把邻居们吵醒了。”小米米说：“我吹的声音很轻，外面的青蛙都听不见，妈妈，只有你一个人听得见。”小米米妈妈说：“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你赶紧睡吧。”

小米米妈妈好不容易把小米米哄睡了，村里的公鸡也开始打鸣了。

小米米妈妈多年来就这个习惯，一早起来把那些尿湿的灶灰倒到自留地里。这灶灰是好肥料，小米米妈妈的农作物总是茁壮成长，比别人高出大一截。村里人羡慕，调侃说：“小米米屙的是尿神呀，庄稼喝了长个子。”

小米米很喜欢看到欣欣提着萤火虫上学和晚上放学回家的样子。但过了几天，小米米再也没看见欣欣提着萤火虫，他问欣欣是不是萤火虫没吃东西死了，欣欣说：“我把它们放了。”小米米问：“为什么呢？”欣欣说：“老师说，萤火虫是美丽动物，我们不能把它们关在瓶子里，我们要保护动物。”

没有了萤火虫，小米米感觉他和欣欣失去了联系，他每天只能吹唢呐。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有时连妈妈的话也懒得理。他只喜欢小动物。

小米米妈妈有一天问小米米：“还要不要妈妈捉萤火虫呀？”

小米米大声地喊了一句：“我要，我要很多很多的萤火虫。”

小米米妈妈又去捉萤火虫了。她现在有经验了，抓到萤火虫后放进打了小孔的矿泉水瓶子里，小米米妈妈不费吹灰之力就满载而归。

回到家，她把萤火虫交给小米米。小米米似乎不怎么兴奋，拿到萤火虫后脸上没表情，也没说谢谢。

小米米躲在被窝里看萤火虫，但萤火虫总是不闪光。小米米吹了唢呐，萤火虫好像睡着了。

小米米很懊恼，他推开床边的窗户，把脑袋搁在窗台上望天空，满天的星星呀，好像萤火虫。小米米拿起矿泉水瓶摇了摇，萤火虫没有反应，难道它们都死了？他打开瓶盖把萤火虫倒出来。这些萤火虫一下子活了，它们从窗户逃了出去，还一闪一闪的，特别明亮，似乎是向小米米示威。

小米米恨死萤火虫了，怎么虫子也这么狡猾呢？小米米愤愤不平地睡了觉，很快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萤火虫在啃他的心脏，他逃跑，萤火虫就像蝗虫一样在后面追。他吓醒了，他看到自己又把尿垫子尿湿了。他没有吹唢呐，这是他第一次没告诉妈妈他尿床。

没听见小米米半夜吹唢呐，小米米妈妈睡得很踏实。多少年了，夜晚就是她的噩梦。现在萤火虫来了，她以为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等到第二早上掀开小米米被子的时候，她气坏了，不光尿垫子湿了，灰垫下面的褥子也湿了，而外面正下着雨，连晒的机会都没有。她用手狠狠地拍了几下小米米的屁股。她发现小米米依然光着身子蜷缩在床上，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的手里拿着那个没有了瓶盖的矿泉水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