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湄(短篇小说)

作者: 王兴伟

1

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对前来迎接的人抱了抱拳,说:“感谢。”那人随后敞开大门,客气地说:“这是本地的荣光。”

游客似被带入了当时的情景,尽管他们放眼望去,已物是人非。只有从陈列柜里那些零碎、泛黄与斑驳的物件能窥见一些旧痕。游客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大多数人都抱着走马观花的心态,把来参观作为生活的点缀,作为人生中可有可无的一片云。

但他不一样,从第一展厅“漫漫西迁路”开始,历史就变成了现实。

2

“游客来了,准备解说。”馆长在另一间屋子里大声对他说。按理接近下班时间,他可以拒绝,但领头的说游客是浙大研究生,他心一动,眼前浮现出一片场景:竺可桢从侧门出来,一袭长袍,慈祥的脸面带微笑。那学生鞠躬,叫了声“请校长训话”。竺可桢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拍了拍学生的肩膀,说:“同学,‘训’字从言从川,信口开河也。”学生先是有些诧异,继而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一下子拉近了。于是竺可桢滔滔不绝。回过神来,尽管他知道自己不是专家,但他还是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悉数倒出。他觉得浙大西迁的每一件事在自己内心都像一坛发酵的酒,时间越长,香气就禁不住外溢。不,更像一筐上好的去粗存精的茶叶,期待在浸泡中复活。

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讲解,他花了三个小时。他讲得精疲力竭。后来,他在本县的报纸上看见了一个学生的文章《从竺可桢日记看国立浙江大学西迁始末》,其中记述了那次参观。

那天讲完,“求是群芳谱”展厅前的石阶上一块石头的角掉了。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他弯腰用一个密封袋装了起来。下班后,他到湄江桥头的鞋匠摊挨个问能不能修复。人家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以为他是疯子。后来有人烦了,扔给他一个石匠的电话。他找来石匠,石匠看了看说:“这么小点,啷个修?直接扔了嘛。”他以为石匠嫌钱少,说二百元。对方说:“不是钱的问题,你这个属于复原工作,就是给我一万元,我也没那个本事挣。”他问:“谁行?”石匠摇摇头走了,抛下一句:“神经病,谁会在意一块石屑!”可那块掉了角的石头在乎呀!这事在他心里压着,谁知竟一天天放大,如巨石一般让他睡不踏实。每次做梦,大石都凌空而下,且魔幻般地对他说:“我现在落寞赋闲,在细小的口袋里简直生不如死。”他笑问:“你一块石屑,丢在尘埃里就是尘埃,把你密封起来算是对你不错的啦,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神。”石屑一脸不屑:“那你就不要多管闲事,请将我放在馆中间花池的铁树下。”他有些不解。石屑的脸转换很快,自豪地说:“在阳光的照射下我可以变成灰,飞上天空。也许千万年之后,我又重生了。”

他提着石屑真的准备将它放于铁树下,忽然又觉得不妥,抬眼向上,那失掉了边角的台阶仿佛痛不欲生。对,它像石屑之母,一个母亲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灰飞烟灭?哪怕它再小再不堪。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万物有灵,但一块石头毕竟是石头,不是通灵宝玉。后来他明白了,因为石屑是陈列馆里的石屑,是竺可桢、苏步青、王淦昌等人在上面走过的石屑,他这是爱屋及乌。不这样会怎样?他试过,失魂落魄一般。他把修复的想法报告给了馆长,馆长看了看他,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他不发烧吧。他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一本正经的。”馆长说:“我也是一本正经的。”馆长用手机拍了一张他拿着石屑的相片后再没理他,抱着一本《湄潭百科全书》回到他办公室去了。

回到家,他把情况对妻子说了。妻子说:“你不是天天解说把自己弄傻了吧?你们馆有那么贵重的文物吗?一些图片、一些知识分子用过的旧东西而已,在我看来也就是石屑,值不了几个钱的。”钱,钱……他觉得她不理解他。一个与文物相处了半生的人,可以这么说,从进入这个馆开始,“浙大西迁”就成了他的衣食来源。没有“浙大西迁”就没有陈列馆,没有陈列馆就没有他今天的工作。上班在历史里游弋,下班回到现实中,他这个解说员,就是存在于过去与现在的人。

别人对历史、对墙上的壁画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对陈列馆的每一样东西都视若珍宝,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妻不管他的心情,继续说:“不说钱,说什么?你看看,大宝读书要钱,二宝买奶粉要钱;从格兰春天到你上班的地方,坐公交也得花两块钱吧。甚至,从网上下载个心得也要钱。”他不知道妻子为什么提格兰春天和心得,想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格兰春天是他所居住的小区,心得是上周他忙不过来,让妻子帮忙下载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既然扔了不行,复原也不行,那就将它一直存放下去。他索性找了张便笺,用黑色水笔在上面写道:“‘求是群芳谱’,右下石屑。公元二〇二二年四月十三日。馆员尹湄江于城东回龙山下。”写完,他将便笺贴在袋子上,然后将口子封好。将它放哪?这颇费心思。他想这些石屑都有自己的宿命,一如当年的浙大西迁,战事使师生来到这里,一九四六年又迁了回去。左思右想,他将袋子放进了办公室电脑桌下中间的抽屉里,并用钥匙锁上。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石屑仿佛也安静了许多,再也没有进入过他的梦。不过每天下班回家,他看见书架上那本《遵湄办学史》时,那个袋子都会在他脑中像一道闪电快速划过。

出差半个月回来时,办公室变了样,电脑和办公桌都焕然一新。他问同事咋回事。同事说:“单位电脑进行幸福工程替代,现在鸟枪终于换了大炮,气派吧?”他有些气急,问原来的桌子在哪。“怎么,里面有情书?”同事说,“你自己打开新抽屉瞧瞧嘛。”他拉开抽屉,《湄潭县志》《茶人说》《西迁史话》《茶叙》等一堆资料全在,唯独不见那个袋子。他问原来的桌子在哪,同事说已经捐给茅坝村了。

他当即驱车赶到茅坝村。村主任以为他想要回电脑和桌子,小心地说:“我们办公也要不了这么多设备,有些已经分给建档立卡户了。其实他们拿去也没啥用,就是摆设而已。刚发下去时还有人想卖,我反复交代不能卖……”他摆了摆手,说:“我只找一个细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石屑和一张便笺。”村主任摇摇头,说:“没印象,我带你一家一家找。”跟着村主任,他把分到他电脑的人家的桌子抽屉都看遍了,也没任何发现。村主任边走边向他道歉:“对不起啊,尹老师,这些人哪知道那是文物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憋屈得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村主任说:“尹老师,我们歇歇。”便朝一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了,狠狠抽了几口才向他递过来一支。他摇了摇头。

烟雾袅袅向上,如梦如幻。他在石头旁踱来踱去,突然骂了句脏话。村主任脸红了一下,露出不悦,村主任似乎在说,再贵的东西不见了赔就是,赔不起你起诉,该判刑就判刑,不至于骂娘吧?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他弯腰在石头后面的旮旯里拈起了一个透明袋子。没错,红色的拉口与他那个袋子一模一样。他有些喜出望外。可当他仔细凝视里面时,又发现情况不对,因为里面空空的,连一点粉末都没有。石头后面的水田里,飘着一张便笺。完了,他想。一股悲怆涌来,从不写诗的他竟然冒出了“落日下沉,空怀济世之心;流水汤汤,万物有命……”的句子。他脱了鞋,卷起裤脚,几步蹿到便笺前,田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把便笺捡起,摊在掌心,一行字隐隐凸显出来: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他笑了,像小孩一样眯着眼睛笑了。

回来后,他生了一场大病,谁都不理。有人劝他,不就一块石屑,至于吗?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不在同一频道上,人没了悲悯之心也就没了求是精神。后来,他想通了,只要有袋子,时间碾落的尘灰就一定会将它装满。他还做了一个梦:石屑朝他挥手,像玩捉迷藏的小姑娘,说就让你找不见。醒来,他满脸荣光。

3

西迁路甚为艰难,竺可桢一行在路上走走停停,还要提防流匪与胡乱飞舞的子弹。他担心教学设备还有师生的安全,还要考虑路上吃喝。途中,他儿子患了痢疾,医生毫无办法,他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尹湄江声情并茂地讲述,眼里闪着泪花,仿佛自己就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行走。日军飞机呼啸飞过,不时扔下炸弹,山摇地动。他匍匐,将身子弓成了一座桥,似在让西迁的师生们通过。游客们也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成了前行的队伍,在他的带领下缓缓西迁……

竺可桢妻子也病了,气息奄奄,命垂一线,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啊,大家只能无助地看着她不舍地闭上眼睛。山河不变,只是从此没有了她这个人。这时的竺可桢,没来得及见上她最后一面。生活永远不变的规律是:逝者已去,生者仍需坚强。他们格外小心,卑微如蚁,继续跋山涉水,一直向前……

历史的光影在他脑海中连绵不断,时间似又回到一九四〇年一月,竺可桢等人在遵义民众的欢迎下住了下来。文学院、工学院相继开课。后来,竺可桢听说湄潭环境优美,十分适合办学,经与当地政府商议,决定将另外一些学生迁到那里。其时,遵义至湄潭的公路还在修建之中,路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六月,农学院师生陆续迁到湄潭。九月二十二日,竺可桢也到达湄潭。面对青山绿水,来不及细细欣赏,与县长简单交谈之后,第二天就到城北的永兴场,察看了江西会馆等处所。竺可桢又决定将滞留在贵阳青岩的一年级学生迁到永兴,理学院及师院理科迁到湄潭县城。至此,浙江大学结束了两年多颠沛流离的西迁之路,找到了一方适于教学科研的净土,并在这里扎根生长、开花、结果。

他的眼里再次涌出泪来,这一步步,仿佛都是亲历。他认为,从某种角度说,办学也是人与自己的对抗,人与自然和时间的对抗。在看似简单的叙述中,竺可桢的艰辛可想而知。

突突……他感到一阵震动,是裤兜里手机发出的声响,电话来了。他掏出看也不看,手指轻轻一划,拒接了。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工作习惯,天大的事也要等到解说完后再说,与浙大西迁历史相比,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呢?“各位老师,请——”不知不觉中他已步入第三部分“遵湄办学史”。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浙大将实验中学与湄潭县中合并,师生们在耕读之中精神抖擞,处处都有昂扬的歌声。他们意气风发,常常往返于各个学院之间,城里乡下浑然一体。

他看看大家手中的茶,“乱世山居无异珍,聊将雀舌献嘉宾。松柴炉小初红火,岩水程遥半旧甄……”诗吟毕,他说各位杯子里的茶,正是当时浙大农学院的突出贡献。可以这样说,陆羽在《茶经》中记载“茶者,南方之嘉木也”。陆羽仅仅是记载而已,真正将湄潭茶推上历史舞台的,是浙大西迁,它让茶成了湄潭的另一种象征。

“悠闲、惬意,一点也不像在战火之中。”一个学生说。他愣了一下,书上确实是这样记载的,刘淦芝等人成立了“湄江吟社”,除歌诗吟唱之外,还开展新茶研制。悠不悠闲、惬不惬意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觉得再苦的日子,也有快乐的时候;再快乐的日子呢,也有苦的时候。他想起自己的长子小时候发烧,他正和几个好友邀约去茶工业博物馆尝试写一些茶方面的文章。那时没有手机,妻子一个人歇一阵背一阵,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医生说,再晚点到孩子可能就没了。他在听完茶专家的讲解后,创作兴头也被激发出来,准备回家立即动笔。他甚至想到了文章的精妙之处,揉茶的轻重与时间长短的把握。他回到小区还未进门,隔壁邻居告诉他:“你孩子病了,赶快去医院。”他一路小跑去了医院,妻子背着儿子正从里面出来,理都没理他。他主动上前去背孩子。妻子说:“去和你那些教授与铁机器过,还回来干什么?”他自知愧疚,默默无言,回家后就将写在纸上的创作提纲撕了,看着它们纷纷扬扬掉进垃圾桶。他陪了孩子一晚上,瞌睡来了就在床沿眯一小会儿。但孩子好后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说话不够利索,有点小结巴。后来在外面,妻子只要一打电话,他心里就惊慌。好在孩子渐渐长大,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浙大与湄潭人有着深厚的情谊。那些年,凡湄潭学生报考浙大皆有一定优惠政策。正是如此,孩子进了浙大。他觉得不光是他,整个湄潭都应感谢浙大西迁,是浙大给这座小城带来了荣光,赋予了深厚而永恒的精神底蕴。

从回忆中醒来,他想,文人有文人的风骨,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风雅。将个人放进时代,也一样脱不了人间烟火。“当时他们吃得极其简单,有时是果子,有时是煮熟的茶叶,关键在于心境与格局。”那学生没再问什么,也可能是他这话含糊其辞,有些高大上,让学生不知从何问起。他继续说道:“浙大在湄潭的活动范围很广,除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文庙,还有贺家祠堂、唐家祠堂、双修寺。特别是永兴万寿宫,李政道就曾在那里学习了一年。李政道曾说,一年的‘求是’校风熏陶,发端了他几十年细推物理之乐,给了他攀登世界高峰的中华文化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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