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涯
作者: 储劲松都说作者痴
写完《在江湖与庙堂之间——贬谪中的宋代文人》,我回到了人间。
在这之前,有一年多时间,我宛若身在宋朝,脚步奔走于汴京、洛阳、大名、商丘、临安以及各个州郡,徘徊于廊庙之上、士大夫之家和江湖之远,忝列两宋大文人门墙,与他们诗酒酬唱、谈道论世、相呴以湿。我分身“见证”和“参与”了他们或长或短的贬谪生涯。有时甚至是以替身的形式,体验了他们在黜放时曲折、复杂、幽微、细碎的心路历程。这是一段艰辛又奇妙的旅行,我非我,我无我,我是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苏舜钦、王安石、苏轼,我是黄庭坚、秦观、陆游、杨万里、辛弃疾。我是十一颗耀眼文星中的任意一颗,我是他们所有人,我似不在人间。
那灿烂的两宋星空,每一颗星都是银河系。
壬寅八月初五。薄暮时分,校对完最后一行字、最后一个标点,我合上书稿,整理好满屋零乱四散的书籍,然后轻轻掩上门,去衙前河边散步。
整理书籍的时候,我想到宋初的王禹偁。他从皇帝身边倍受宠遇的侍从之臣,被贬到荒远的商州,身无长物,只有驴子拖着的一车书籍。经过灵宝稠桑坡,驴车碰到一块石头,要不就是一道沟坎,驴仰车翻,线装古籍散落一地。他靠在一棵树上,苦中作乐写了一首《稠桑坡车覆》,说自己被文章所误,谪宦途中还带着一车书,真是可笑。
赋诗填词写文章的人,谁不是为文所误又自甘被误呢?天上文神派他们来到人世,他们的使命就是行道德、著文章,哪怕为此吃大苦、受大罪,遍历人间诸般劫数,也不改其初志。一如孔子评价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苏轼因诗文惹祸,被关进诏狱一百三十天,九死一生终于被放了出来,回家当晚他技痒难耐,借着酒意作诗二首。杨万里晚年得了严重的肾结石,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大夫嘱咐要安心静养,切切不可劳神焦思,尤其不可写诗作文。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为了戒掉诗癖,他特地写了两首诗。
都说作者痴。
《金瓶梅》一书,以孝哥儿幻化作结;《红楼梦》,以贾宝玉出家收束。书中的人,万般富贵荣华细致演绎一过,最后要么如一阵清风全都不见了,要不被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尽数覆盖了。热起冷结,纷繁错杂,其中处处金箴,字字劝诫,句句警钟。然而让书中人再活一辈子、五辈子、十辈子,他们还是会将那旧时事、往昔梦从头来过。让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苏轼他们死而复生,他们仍然直躬行道、犯颜直谏,把大君子的事业从头来过。让时间重新回到去年、前年、撒尿和泥巴之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未必肯痛改前非。性格即命运,修为即道路。
痴人痴人,有痴心、痴气、痴态、痴言、痴行的人,才可称之。为了两宋十一位痴人,我也痴了一载有余。
那天黄昏,出门望见大河的一瞬间,我如释重负,千斤重担就此卸除,又忽感怅惘,仿佛从太虚幻境重新跌落尘世。
秋风无声,吹面,拂臂,捋心,清凉顺滑如青丝,真是好风。岳西雨后的山峦,腰间缠着薄薄几缕素纱,一如湖田窑白底青花,亲切又冷艳,高贵又朴素,望之杳然、旷然、怡然,有出尘之思。
我看见宋人谓之白鹭,白鹭在他们笔下经常出现,有归隐喻意的白鹭,夜幕降临时分格外恬和。它们伫立在水边沙渚上,沉静如白玉梅瓶,如山中幽人,似无所思、无所念,甚至无所视。除了填饱肚子、求偶和繁殖,它们再无他求。一身羽衣由娘胎里带来,换季时自动添减,沾染了尘埃也无须脱下来浣洗;简陋的鸟巢筑在大树的丫杈上,几年也不用修补一回;在这越发温暖湿润的南方山里,它们连三九天也不必往更南的南方迁徙,每日临水照影、闲闲迈步或者掠水翔舞。庄子所谓齐大小、齐物我、齐死生、齐贵贱、齐是非,它们近似之。老子所谓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它们就是了。它们活成了宋人向往的样子,也活成了我向往的样子。
在与它们不过一箭之遥的街市上,钻地机哐啷哐啷捣碎地面,车辆按着喇叭东驰西奔,高亢的商品叫卖声从大大小小的音箱里轰鸣出来,无数人为了生存急匆匆奔走。他们的面目,有着相似的空洞与麻木,相似的焦虑与疲惫。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拼尽全身气力,努力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只有在读书写文章的时候,我才暂脱尘网,像白鹭栖止于苍苍林樾,心与古人同游。
周末,街市上的灯次第亮起时,我在日记本上写道:上午下午均来办公室,完成《归袖翩然》初稿,收获一万五千多字,并核校一遍。叹年近知命,孜孜于文章,在世而忘世,不知可喜抑或可悲也。
自青葱少年时起,就将年华付诸文章,迷恋这纸上的黑山白水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喜耶?悲耶?悲喜参半耶?意志稍颓时,偶尔也会对着孤灯白壁,如此轻声问自己。也只是淡淡一问而已。啜一口清茶,再看那纸上河山,又有持白拂尘的羽衣仙人招我、诱我、嗔我、劝我,于是我恍恍惚惚再堕其术,于是素履之往,于是虽九死其犹未悔。
写文章的人,日日埋首桌案,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看上去就像一尊泥胎一架木塑,发枯眼涩,形癯骨瘦,别人见了未免发笑,甚而心生同情:“这个人这样痴傻,这样自苦,是哪个罚的?”自己有时候也不免犹疑自伤,以为大可不必。更多的时候,作家的内心一如大江大河,一路浩荡恣意奔流,一路大自在、大欢喜。其间乐,胜于豪竹哀丝,胜于佳人在怀,胜于在自家菜园子里挖出一罐金子。以文章自命的人,心中有天覆地载,头顶上有神明护佑。文章化境,领受天启,顿悟神谕,下笔如汪汪千顷之波。
这一年多,我恍惚若在醉乡。十一个光焰万丈的宋人,面目不同,风度不同,神采不同,出身经历迥然相异,诗词文章各自华国。他们轮流与我做伴,晨昏过从甚密,夤夜对榻私语,沾其雨露,染其风操,修其道德,阅其诗文。执帚清扫先生长者之门,我何其有幸。衣宋人衣,冠宋人冠,食宋人食,语宋人语,忧宋人忧,乐宋人乐,时日一久,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宋人。
这一年多,我勤恳如乡间的老父老母。工作余暇的碎片时间,节假日的囫囵光阴,以及出差旅行中的每一个间隙,我集中重读了关于两宋的青史、资料、私家著述,以及十一位文星的诗文、年谱、传记、行状、祭文、墓志。这些书一册册摞起来,足足有腰高。不知寒暑易节,不知日月之行,不知草木荣衰,不知肌肤冷热,不知衙前河水涨水落,全身心投入其中。其间清苦,我也不改其乐。
以王安石为例,作品、史料和宋代以降相关私家著述以外,读其年谱和传记三种,分别是清代中叶蔡上翔的《王荆公年谱考略》,清末民初梁启超的《王安石传》,当代崔铭的《王安石传》。他们三个人笔下,各有一个王安石,面相类似又骨相不同。在司马光、欧阳修、苏轼、苏辙、黄庭坚这些同时代人笔下,甚至在王安石自己的诗词文章里,其实也不止一个王安石:伟人王安石,奸人王安石;功在社稷的王安石,误国害民的王安石;刚愎自用的王安石,春风化雨的王安石;举贤荐能的王安石,任用宵小的王安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安石,朝乾夕惕日忧夜虑的王安石……这个人是极其复杂的,有多种面目。把所有人笔下的王安石叠加在一起,就是王安石,然而似乎也不是真正的王安石。我要做的,是在乱山迷雾中爬梳钩沉,用一万余字的不长篇幅,清晰勾勒他在两次罢相期间的作为和思想。这无疑是困难的,孤勇之外,尚需耐力和眼力。我在《江南多翠微》中所写的王安石,自然也不敢说就是王安石,假若貌似之,乃至神似之,于我已经功德圆满。
写其他十位人物,难度稍低一些,但也各有艰难之处。一个人老了写自传,尚且与事实多有出入,何况是写八百到一千余年前的古人,何况是写学问渊深、经历坎坷、情感繁复、亦宦亦文的大诗人、大词人、文章光芒万丈的人。深入阅读他们,我才发现,即使自以为熟稔如苏轼,我对他也是一知半解,于王禹偁、秦观、杨万里诸人,所知所读更是连冰山一角也算不上。心理上他们是可亲可敬的,实际上他们是陌生的,至少是模糊的。这一次的探究,尤其是深入阅读其诗歌文章,他们才在我心中真正立起来。
自而立之年发愿勤读古人书,经史子集、佛典道藏、山海传说、神鬼狐妖诸般古籍,一册册读下来,自以为胸中渐有丘壑历历,周身日益元气淋漓。应编辑之约所写的,似是一个意外,其实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仿佛摘树上一枚自然老熟的果子。写的时候,觉得这正是自己一直想写的一本书,写完之后又想到,限于学问和才华,它必定是有破绽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书中所写,不敢说字字句句精确无误,至少都有出处,不打诳语。
但愿此书不负韶华,但愿自己渐近古人,渐近自然,但愿笔下文章渐有自家头面和自家意思。
一卷冰雪
槛外一天风雪,案上一卷冰雪。
风雪是古皖国的风雪,簌簌飒飒,宛若一段唐传奇划空而来,领人入伽蓝琼宫,入烟篁薮泽,是上苍赐予人间的洁白福祉。冰雪是荆楚张好好的冰雪,似青花古玉,莹和光洁;一卷冰雪文,世眼不可读,善读者可以寿人,兼能寿世。张岱说:“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其所以恣人挹取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张好好有冰雪之气,有温润玉色,文亦有冰雪之气,有温润玉色。雪窗胖白,炉火暖红,山中长夜吉祥止止,张好好新作《为了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好古诗,好电影》恣我挹取受用,伴我入云梦之泽。
白雪与佳文如杨过和小龙女,是神仙伴侣,是绝配。冬有人和雪嚼梅花,滋味寒香彻骨,我和雪嚼文章,以为得逍遥无忧之福。
这些年,览史之余,重读了先秦古歌、《诗经》《楚辞》和《乐府诗集》,以及一些钟鼎彝器文字,借此遥接遂古文脉,涵养浩然之气,也用来滋养山人的文章。三代以上无文章之士,而有群史之官。龚自珍说,上古群史之官刻在金石上的文字“实是文章家祖”。譬之于中国禅宗,如果说夏商周之前的金石文字是菩提达摩,则继之而来的秦汉诗歌是二祖慧可,也是文章家祖。读书的人,写作的人,必得着芒鞋执竹杖,越山渡水,寻找到远古的祖先,追溯到文章最初发脉的源头,勤勤揣摩孜孜临写如“二王”习字,才可以把书读好,才可以“究”可以“通”可以“成”,才有可能写出洛阳纸贵的绝妙好词,不然就是无根雾露,是崖头危石。
话又说回来,古时坟典如江沙,文章家祖何其多也,人生又如晨露霜华,呼吸之间光阴何其短促。读和写,其实都是螳螂之斗。然而高山景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古诗张好好读得好,好在不拘泥于诗,佐之以史,又好在进出从容,举青山若白云。前人说,六经皆史也,此话大有道理。《获麟歌》《康衢谣》也好,《蜡辞》《弹歌》也好,《清庙》《斯干》《招隐士》也好,乃至南朝陆凯“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汉末童谣“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从镌刻于龟甲、兽骨、顽石上的文字起,到“风雅颂”,到汉乐府,诗歌文章多以史为骨,以文字为肉,以情理为魂魄。张好好深谙其中三昧,以诗证史,倚史品诗,又兼思致恬敏,笔意玲珑,她的古诗札记因此有飞剑驰马之姿,又有飞针绣花之美。她说:
好的诗人如执矛直击心尖,对事物和情感的最直接感受,一把快刃捉住镜花水月:潭暮随龙起,河秋压雁声。
陶渊明是着粗布喝茶看菊花的平民气,李贺是摇着扇子眼睛溜圆的鬼气,曹植是弱弱的书生气,杜甫是老臣气,白居易是乡绅气。李白是仙气吗?我说不是。世人说李白是谪仙人,我却觉得他的“人之气”太重。
张好好入古诗之林,如同悠游自家阳台花园,读得博而深、敏而达,写下的文字如回风舞雪,逸兴遄飞,又如落日照孤城,墙脚苔痕苍苍然,见智识,见风雅,见性情。读她的诗札,于我而言,既是重温诗路花雨,又可收获良美绮思。
这些年我又偷闲看了一些电影。在最近的文章《八十一梦》里我这样写道:文章亦梦也,工者得沂水春风之乐,享流觞曲水之欢,可入离恨天上太虚幻境。电影亦梦也,好电影是风月宝鉴,是诺亚方舟,是勾魂索魄的使者,是明知其假而信以为真的梦幻天堂。
张好好好古诗,也好电影。她的这两个爱好,也是我和她的两重缘分。顺便说一句,我和她一居安徽一居湖北,虽然同在吴山楚水间,两地只隔着几座山冈,却是今冬初相识。她的嗜古已让我一惊,爱电影复让我一喜,加上同有作文之癖,以为如此这般,即可以引为同道知己。我们再相逢时,似可举觥同庆,奏一曲《高山流水》。
此书录有张好好关于三十五部中外经典影片的评论。比之其古诗札的审慎、密致与克制,以思见长,她的影评文章要舒徐、婉约、散淡许多,得自在天真,一如她评日本电影《浮草》所言:“樱花徐徐下落,习习风自后窗而来。”她写《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