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行走

作者: 时潇含

去枫丹白露捡栗子

第一次去枫丹白露是九年前,当时的我像大部分第一次出国的中国游客一样,在两天之内暴风式游览完了法国,并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山呼海啸地去了欧洲三国,其中包括梵蒂冈。我对枫丹白露宫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它是颐和园差不多的存在。

这个名字读起来觉得浪漫,枫丹是秋色瑟瑟,枫叶红彤,白露则是日光奔腾、露水盈盈。现在既然闲暇时间充足,那再去一次也无妨,而且十月的枫丹白露真正有了“枫”色。不过真正吸引着我的,远不止这些。

宫殿不是很大,充其量一个小时就可以逛完。里面的一切让人想起凡尔赛宫,让我觉得繁华美丽,令人惊叹,但也过于遥远,只是游人相比之下少了很多,甚至有些门可罗雀的萧条。

宫殿被四座公园围绕,有典型的法式园林,也有当时相当洋气的英式园林。秋季刚到,道路两边一些疲惫的树叶刚刚开始泛黄,另外一些格外疲惫的,已经落在了小径上。宫殿对我并没有多少吸引力,然而这样广阔的、多彩的公园,却让人觉得很舒服。不过这并不是秋季枫丹白露的全部妙处。

枫丹白露原本是皇帝的行宫,是他们度假打猎的地方,因此稍远处有一片森林。那片森林里有许多栗子树,而秋天正是栗子成熟和蘑菇生长的季节。蘑菇我不敢摘,但听说在瑞士的森林里摘了蘑菇之后,可以找国家注册专家免费辨识,但法国还没有这么好的政策。

栗子倒是简单,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主要生长在城市中有毒的马栗,另一种就是主要长在森林里的板栗。马栗圆滚滚的,没有板栗的白色小尖头,也不像板栗一样拥有一个稍平的面,栗苞里只能长一颗果实。对于马栗与板栗,不需要太多的智慧和经验就能分辨清楚。

不过,法语最爱让人陷入迷茫。马栗叫做marron,板栗叫法却不一样,然而各种用板栗作为基底的食物却用marron作为名称,比如说creme de marron、pate de marron,这是因为他们想要用marron来形容十分饱满的板栗。这不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吗?

从巴黎往南,板栗树被广泛栽种在森林当中,巴黎一些森林里板栗树的比例能达到百分之五十。到处都是野生的板栗,它们在森林里缓慢生长,爱怎么结果就怎么结果,爱怎么被虫吃掉就怎么被虫吃掉,爱怎么腐烂就怎么腐烂。

但是我怎么能容忍免费的板栗烂在森林里呢?不捡就可惜了。我提上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行色匆匆地离开枫丹白露宫的雕龙画栋,一头扎进了森林里。

怎么找栗子树呢?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听声音。十月的森林到处都是细小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开了口的成熟栗苞从树上掉下来,板栗砸在地上四处翻滚散开。栗苞长得像海胆,满身是刺,比想象中的还要尖锐扎人。只要顺着那爆裂的声音找过去,但凡找到一棵远离道路的大板栗树,捡上十斤栗子不在话下。只是在频繁的蹲起之后,第二天会双腿发软,如坠云端。

我从不知道新鲜板栗会泛着油光,它不完全是棕色,而是带着些红色。当阳光照上去的时候,在一片黯淡的枯枝烂叶中泛着光芒,连细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

找板栗和数星星是一个道理,初看只感觉一片茫然,找到一颗之后,仔细向周围发散出去,就会越找越多。有的栗苞没有被摔裂开,拿脚一踩就能收获至少两颗饱满的果实。总之两个小时之后,我不知不觉收获了一袋子板栗,应该有七八斤。

有时候我觉得我很喜欢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因为在那过程中我什么也不想,连时间的流逝也感受不到。天黑得很快,光是绕着一棵树反复翻找,就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这比坐在家里说“it is what it is”管用多了,不过天黑后该怎么办呢?

在那个情绪高涨的下午,我迎着阳光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眯着眼睛休息。夕阳刺眼,我只能看到一片波光。我忽然想,我会不会与拿破仑或路易十三吃过同一棵树上的栗子?他们会不会也喜欢坐在湖边晒夕阳呢?

这比逛宫殿实在多啦!

去佛罗伦萨

也许不会有一座城市像佛罗伦萨这样,拥有如此密集且票价不高的博物馆。

花上两欧元,我在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波提切利、但丁、丢勒、伦勃朗、提香、卡拉瓦乔的作品下徘徊,在文艺复兴滥觞的赞助者、美第奇家族的宫殿里穿梭。爬上五百多年前建成的巨大拱顶,伸手就能摸到《末日审判》。也正是因此,不论风霜雨雪、寒暑交替,游人的脚步总是让这座城市的地面发烫。

说我不是一个很有艺术品位的人,带有宗教意味的、学院派一丝不苟的笔触,时常让我过目就忘。然而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想着今天能在博物馆里与自己高谈阔论一整天,心里还是觉得非常愉快。博物馆里暖和,又有厕所,还能安全地存包,这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每次出门旅行,当世界显得太大了的时候,我就躲进博物馆。一个人旅行的坏处在于时间过得太慢,一个人脚步匆匆很快就把风景看完了,不过除此之外,全是好处。

对于那些艺术品我说不出什么门道,有时甚至在读完介绍之后,才猛然醒悟,原来我正站在历史书上被反复提及的作品真迹前,原来它们出自那样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创作者之手。

我甚至无须去尝试介绍那些教堂与古迹,不仅因为在欧洲它们显得过于泛滥,也因为它们永远不衡量时间,只代表程度,而程度只能亲自感受,无法通过介质来传递。

我无法向你形容距离覆盖整个拱顶的《末日审判》只有一臂之遥是什么感受,也无法告诉你爬上钟楼后,整座城市变得多么遥远与渺小,也难以描绘出圣骨匣中的残骨显得多么脆弱与无关紧要。

给我留下印象的,主要有两处。

一处是相比学院美术馆和乌菲齐美术馆而言,并不那么有名的旧宫。里面的五百人大厅,不仅有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在墙上留下的草稿,还收藏着但丁的死亡面具。不过最重要的是,它是佛罗伦萨公民权力的象征。并不是很难从五百人大厅,联想到古希腊城邦雅典的民主政治的核心——五百人议事会。它们二者千差万别,然而核心是相通的。那曾经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市政厅,在一个人的暴政仍然在欧洲风靡一时的时候,市政厅预示着走向民主治理的早期形态。 光是想象一下,文艺复兴的高峰时刻,几百名社会各界人士聚集在这里沉思与争论,暂且不论他们是否能提出最明智的建议,或是拿出最高效的方案,但这能激发出多少思想,让城市的文化氛围多么活跃啊。只有拥有了这样让人说话与讨论的条件,佛罗伦萨的艺术与文化才能在经济繁荣的基础上,引领整个欧洲吧。

另一处是圣洛伦佐大教堂的美第奇教堂。那里有赞助文艺复兴发展的美第奇家族最后一位成员的雕塑,也是她将家族的全部收藏捐赠给了这座城市,唯一的附加条件是这些收藏品必须对公众开放。

在博物馆即将关门时,阳光由明亮的白色转为暖色之际,那是去米开朗琪罗广场的时刻。在广场可以俯瞰穿过城市的阿诺河,也可以看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全貌。由于教堂太过巨大,所以不跳出城市根本无法看到它的全貌。不过在密集的低矮朱红色屋顶中,它也显得渺小了。

每天的日落时分都有无数游人,尤其是情侣们,坐在广场的石阶上,看着日光逐渐从城市的上空消失,夜色笼罩城市。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一个,就像是几百年以来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所想的那样。

不会有更美的小岛了吧

在布列塔尼骑车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像把全世界都扛在肩头的错觉。这里的上坡是如此的漫长与陡峭,简直到了不进则退的程度。我像是背了沉重巨石的西西弗斯,在山坡上苦楚地缓慢前行。半路上我忍不住怀疑谷歌地图上的自行车速度,一定是按照环法自行车赛运动员的速度来统计的吧,不然怎么标记为三十分钟的十公里路程,我骑了整整一个小时?

时间的价值是相对的,对我而言将时间花在想做的事情上,就比在电脑前抓耳挠腮要好。原本我留足了整整二十四小时在岛上,可谁想到由于我的虚弱和无力,每处景点要留出大概三个小时的来回时间。看着别人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的时候,汗顺着我的眼角流下来。可是当我终于离开那些彩色的小村庄,到达海边的悬崖时,海风吹散了我满身的汗和我满脑子的抱怨。

小岛沿海建了长长的步道,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连续走上几个小时。我沿海岸骑着车,在那里看到好看的风景时,就把车往路边一推,跑到海边去。顺着步道一路下到海边,或是顺着海边的悬崖一直往远处走去。Les Aiguilles de Port-Coton(科顿港)有名的原因是,这里的路面离海面有十几米,甚至几十米之高。沿着小岛的海岸线,可以看到海中散落着很多由黑色岩石组成的小山,像是岛屿的碎片。最高的有十几米高,有的还奇形怪状地扭曲着,像是伸出海面的手。

我在欧洲四处旅行已有三年,在国内更是走过很多地方,看过的自然风景无数。然而,这里的风景还是会让我在看到的一瞬间,哇的一声叫出来。 这简直像是在冰岛,而不像在布列塔尼。小岛的岩石来源于火山喷发之后凝固的岩浆,在海浪日以继夜的侵蚀下,非常脆弱。因此现在矗立在海中的礁石,之前其实都是小岛的一部分,它们被海浪拍碎了,散落在海中。现在乃至将来,大海每天都在一点一点地吃掉这座小岛,直到它完全沉没于大海之中。

站在海边看着那些像是从海中生长出来的嶙峋怪手,我突然有一种天地宽阔的感觉,那些困扰着我的事情,让我总是无来由心烦意乱的思绪,变得不足为道。我是那种在花园里种五千株玫瑰,却找不到想要的那株的人。然而在这样的大海面前,我忽然觉得心里只装得下海浪与风声,它们挤满了我心中的每一条缝隙。我决心要多抬头看广阔的天空,去看小麦的颜色,去关心绵羊和花儿之间的战争。

走到不愿再向前时,就骑上单车往更远处走,直到再次停下。我骑车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了比我更缓慢地过马路的刺猬,离我两米远也不逃跑的锦鸡,在木栅栏边一蹦一跳的兔子。夜里从旅馆的窗户望出去,甚至有狐狸出没。当然了,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总共骑了八个多小时的车,所以看到它们的机会大大增加了。

岛上几乎没什么人,城市说不上多么特别,就是那种对常年晴朗习以为常,被好天气惯坏了的那种滨海小镇。在岛的最北角,还有一处有名的小半岛。这里的海岸线尤为曲折破碎,被拍落的巨石散落在悬崖脚下。由于没有任何的遮拦,海风极大,浪也极大,它们就这样耐心地切割着岛上的岩石。在这个最偏僻的角落,在没有任何人迹的海边,悬崖上有一座小小的灯塔。灯塔是一八六七年建的,看起来像是一座小教堂。

它和浪涛还有陡峭悬崖相比起来,简直是小到不值得一提,好像只要来一阵风它就会被刮进海里。直到一九八七年,最后一个看守灯塔的人才离开。我想象着,曾经在这个远离陆地的小岛上,破碎的海岸线边,有一个人每天夜里在这样一个脆弱的、峭壁上的房子里点起灯,等待路过的航船。

这简直是拜伦笔下的人物才会拥有的生活。

【作者简介】时潇含,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入选广东青年文学粤军创作扶持计划。出版散文集《云在青天水在瓶》《我有所念食,隔在远远乡》《无尽的远方》。作品曾获评第八届“深圳十大佳著”,入选二〇二一深圳读书月“全国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和“最受大众喜爱图书”,在第五届广东省期刊优秀作品评选中荣获二等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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