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特工

作者: 史玥琦

我乘坐绿皮列车,晃荡七八个小时,凌晨抵达长春站。然后乘有轨电车,嘎吱到光复路。我三步并作两步,七拐八绕,踅进博物馆旁的西四胡同,从北门进,没人拦我。没费多大周折就见到了老英雄老关,他正在轮椅上打瞌睡。护工小许把老关推到院内的仿古方亭里,老关手舞足蹈地指向我,说:“小许,就是他,他是抗联同志,也是个出色的人!”小许正将煮开的水倒进紫砂壶暖杯,壶里的东西奇形怪状,像中草药。她没看我,只笑着说:“英雄,你接受过这么多采访,还不够哇?”老关说:“不一样!他可不一样!别人的采访都是歌功颂德,捡好听的报,看不到事情的整体、人生的整体,千篇一律,官样文章!他需要作深度报道!既要宣传正面人性的光辉,也挖掘黑暗,你懂不?”小许说:“我懂是懂,但老英雄,你得先把药吃了,才能出去,明白不?”

小许走到轮椅前,给老关脖子上挂起老年机,数字键比她手指还大。我推着老关准备从南边正门出去。“别走远了,老关!一个人小心点!”小许在后面喊。我们没回头,沿着博物馆斑驳起皮的黄墙径直往前走。路边熙攘,我却感到很静,我拍了老关一下问:“去园里瞅一眼?你免费,我身份特殊,也不花钱。”老关不吱声。走到正门,抬手示意停下,老关盯着大门石狮子边的“伪满皇宫博物院”竖匾出神。两个年轻小伙子走过来,说是讲解员,问:“老人家,需要帮忙吗?”老关挥挥手说:“不用,我就看看,故地重游,这儿变化挺大。”其中一个小伙子收回伸出的手,他或许正要介绍景点,后面的小伙子腼腆地跟着笑,手上捏着一沓方塑纸,或许是讲解词。我推老关进去,先在西侧的跑马场绕了一圈,原有的马厩只保留了北边的两排,剩下的都开起了俄罗斯商品店。两匹腹部凸出的老马正在逡巡。再远一点,驯马师正给一匹小黄马套鞍,那小黄马可能和那两匹马有亲属关系,也可能只是欧洲矮马,专给十二岁以下的小观光客骑乘。我俩觉得没劲儿,旋即往东走,依次路过同德殿、缉熙楼、勤民楼,只逛了逛底层。老关眼随我手,移步换景。走到历史照片陈列馆时,我问老关:“这些地方,你之前有没有仔细瞅过?”老关说:“都不一样。毁了又建的东西,完好如初,味道也差着。这原来是御膳房,你看现在还有火气吗?”老关指向最东边说,“去那吧,这没啥。”我抬脚踢开轮椅的刹车往前挪步。两侧墙上照片里的人,尤其是那个傀儡皇帝,正盯着老关。

穿过御书房后面的院子,从圆拱门接着往东行,能看到北边高大的迎宾馆。离它一千米,东北沦陷历史陈列馆的前门已搭起临时特展,驻足者稀少,他们纷纷裹紧衣服进馆。我俩在大门口看到宣传,今天展出战犯山本五十六的手书二十幅、杨靖宇与八路军的通信五封。再朝东行,便至东御花园。这是个精巧的日式园林,面积不大,五脏俱全。我俩向假山处挪步,一路迎着风逆行,到养鱼池前的花坛,一块牌上写着:“春有黄柳夏万蕊,秋有红叶冬尽白”。老关望着头顶上的树出神,念叨着:“都不一样,都不一样。”一个小孩跑过来叫我们:“老爷爷,防空洞在那边呢,这块啥也没有。”老关叹口气说:“走吧,正好逛完一圈。”我俩走过假山中间的废弃防空洞口,最东处有十几座残碑横七竖八地被抛弃在一片空地上,还没铺砖,字迹依稀可辨。

老关目光涣散地坐在轮椅上失神。我问:“不想看了?咱去公园唠唠?”老关两手搭在轮椅扶手说:“胜利公园那有人工湖,去那儿。”我俩走出博物院,穿过人民大街,在人民广场的转盘绕了半圈。过红绿灯时,一个年轻交警对冲过来的车辆打手势,并朝我俩喊:“过马路要当心点!”我推着老关走到湖边,一个老头正聚精会神地钓鱼,眼皮像没睁开。我问:“就这儿,行不?”老关说:“行,这地方我熟。以前叫儿玉公园,伪满“建国”十周年庆典,汪精卫在这儿跟日本人吃寿司,喝的是宫里搬出来的烧酒,估计没人记得这事。”我问:“那是哪一年?”老关说:“民国三十一年。”我说:“要不就开讲吧。”

老关说:“那我从头讲。”我说:“不用,你要讲的我肯定知道。”老关说:“那好吧。”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买点东西。”我回来后,把瓶子递给老关。我说:“买不着别的,真露酒,朝鲜酒,朝鲜当时也给日本占着,对付喝。”老关抿一小口说:“对味。”我说:“你虚岁都八十六了。十六岁之前总偷偷摸摸来这,抓哈什蚂,回家炒着吃。你父亲是当时伪满帝宫工程瓦工队队长,给主殿顶盖上琉璃瓦,主殿就是现在文化广场的地质宫。”老关点了点头。我接着说,“那期工程没完工,财力吃紧,让工人先把样子做出来。长春在沦陷期间被设为新京特别市,得有点新的建筑。夏末,负责特别市建设的总监工冈田廷羽中尉来视察。冈田廷羽在观察脚手架是否坚固时,摇了两下脚手架,一大片瓦顺着往下摔。你站在旁边一个飞扑,冈田廷羽一个踉跄躲开,瓦片砸到你身上。”老关说:“对,砸在这。”老关缓缓往上捋袖子,一块半寸长的疤,镶在上臂。我接着说:“你护卫有功。冈田廷羽让翻译官问你在哪儿念书。你爸抢过话头,说前年从新京二高退学了,帮家里忙活生计,卖果舂米。冈田廷羽问有没有困难。你抢着说很困难,每天都吃不饱。翻译官说可以给你安排一个职务,不过得进宫里,干体力活儿,不算累,按月发饷。你就是那时候进的伪满皇宫。”老关说:“不对,是又过了半年。我爹又托日本监工问的信,才成。”我说:“对,你进了伪宫,做小帮杂,总管是刘太监,你负责拾掇庭院、花园、神社。不过你那时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给抗联地下同志传递宫里情报,开始无非是新京的各类活动。一九四五年,你传出溥仪的逃亡动向,成功帮苏军和抗联堵住了他。可我们的情报人员却失踪了,档案上说是动向不明,很可能投向南京,而你成了英雄,这个能证明。”老关摩挲一下徽章说:“你说得没错,这是报纸上的我的大部分人生。”我说:“对,但今天你得再说点儿别的,你活到现在挺不容易。”老关沉默很久,突然眼里冒光,盯着我。这时防空警报响起,紧接着汽车鸣笛也响了起来,越来越响,全城的车都停下跟着长鸣。老关双手垂下,很沉重地说:“防空警报,九一八,现在到九点十八了,多少年了?”我说:“八十周年。”

警报声持续了一些时间,我俩各抽一根烟,老关吐一个烟圈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躲不过去的。有些人在过往藏了点猫腻,咽进去,这东西就会发酵,慢慢地胀肚子。我知道,我知道。”老关咳嗽了一下,接着往下说。

“进宫之前,我确是在犹豫。那时候我每天都很饿,辍学之后,我跟着家里偷偷当起经济犯。日本人有经济统制法,棉纱、棉布、粮食、石油,不准私自买卖,满人只能吃官方粮店配给的粗粮。我爹有一辆破自行车,到夜里我就跟着两个叔叔贩运点粮油,由我娘串联卖给邻舍。但风险很大,一路要通过三道警察哨卡,不走运要坐班房。绕开白天、晴天,只能夜里或雨里走,带的粮油不能太多,用猪尿泡装油,布袋子围在腰里,带粮穿缝成许多袋子的背心,袋子里灌粮,外面套肥大衣,很隐蔽。中元节前一天,我冒雨带点小米回家,路过石碑岭大下坡,风大雨密,我喘不上气睁不开眼,一下就翻进沟里,爬起来后吸气胸腔就疼,硬挺着走十来里路才到家。我爹叫了一辆马车,拉我到东三道街孟氏整骨药房,诊断是胯骨挫伤、胸膜脱离。那老中医也是神仙,我吃了四包药就好了,可病根落下了。我一时间没法帮衬家里,那时二哥念书,少一口能省不少,家里商量还是用冈田廷羽的人情让我进宫。

“说是帮杂,不过是新添的奴役。冬至前一天,我背着铺盖卷儿来正门报道。侍卫把我身子搜个遍,又有日本人往我身上喷药水。我在学校学的日语几乎忘干净了,只记得他们问我多大,我就报自己虚岁十五,实际我过完年就十七岁了。开始我被分到嘉乐殿以南的仓房里,吃住都在那,干各种搬运活儿,看不见什么人,活计都是勤民楼的刘太监发派。仓房里住的人中数我最小,其余大都是溥仪从北平、天津带过来的旧人。那时御膳房有个打杂的双伯,据说蒸苞米饽饽一绝,是打小就在宫里的。每次皇上用膳,他都参与试菜,回来给我们讲皇上皇后贵人们都吃些啥,或者今天试的什么新菜,从日本请了哪位厨子,他说日本厨子以前给天皇做过饭的,寿司配上各式海鲜,五颜六色,我们都听得哈喇子流了一地。有一晚就寝,双伯神秘兮兮地把我叫出去,暗中灯光稀少,只有一阵从马厩传出的臭味,他问我来宫里这么久,吃过啥好的没。我说没有,发啥吃啥,说双伯啥时候带我也去试菜,我要能饱吃一顿那样的饭,被下毒也值了。他狠狠拍一下我的后脑勺,我立刻头晕目眩。他从大衣底下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那包东西还冒着热气。我一打开,异香扑鼻,是两个饺子。借着东边神社微弱的石灯光,我一口吞掉一个,真他妈香啊!双伯说瞧你小子那点出息,一个饺子吃得眼泪汪汪的,好像在吃供品。我几乎没理会他,把第二个也吞下肚。

“我被调到御花园帮忙,是年后风传皇上要纳新妃子前夕。初进宫时,祥贵人刚死,开始停灵在西花园的畅春轩,后来转进市北的般若寺,大伙都讲她死后停在水旁,阴气太重,到晚上闹鬼。后来也确有几件蹊跷事,比如相传缉熙楼女仆半夜看见阴兵同皇后在花园深处相会。据传那时皇后婉容精神失常,日夜大烟不断,被皇上打入冷宫。有说她蓬头垢面的,也有说她已经死了的,只是因封锁消息,人们所见俱是冥鬼。刘公公就让我和另一个花侍卫住到防空洞旁的偏房,以童阳之气守园,还赐给我一件呢子大衣。园子早上我们去过的,现在全都拆了。花侍卫是满人,汉姓取为花。曾是宫里人,三四十岁的样子。我俩一宿还得巡逻三回,经常边走边唠。慢慢地,我发现他并不怠慢我,还旁敲侧击问我和冈田廷羽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后来才清楚这是日本人的攻心术,让几个没来头的人进宫,也不阐明原委,十有八九会被看作是特务,来此干活儿只是幌子,实则想让宫里人警惕,尤其是让皇上知道他们随时在。我当时不知将计就计,只是照实说。可越照实人家越不信,觉着你摆明了卖关子。这也是不让我到楼里做勤务,只在外头干些杂活儿的原因。

“春分那天,果然有新娘子进宫。听说叫李玉琴,被册封为福贵人。仪式过后,住进同德殿,后来我才知道那丫头才十五岁。快入夏时,皇上主张修的泳池已开放,天热的时候,几个清廷子弟会在那边泅水,七八个人一下午都在池边晒太阳。我们很快得到命令要搭一个铁席棚,意在挡住同德殿楼上的视线,让福贵人不至于失闺礼,读书静致,以逗皇上开心为要。我这才跟着老花溜出去进钢材,那时我和老花已经混熟,总给他打下手。这算是我第一次出宫,坐在马车上在市里逛两圈,老花问我要不要回家看看。我犹豫一下说,谢谢花叔!我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往家里去。太久没出宫,我感觉外面一切都大,楼高、街宽,行人似乎都比宫里的多。我一直跑着,直跑到我家南面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长排砖瓦房,是日本人开的大烟馆。我从小窗外能看到他们床位上的烟灯和烟枪。父亲和哥闲时,会在大烟馆旁边摆半天水果摊。那些烟鬼过足瘾后爱吃水果,我家就卖些冻梨和橘子。我一口气跑到水果摊跟前。

“在家饱餐一顿,我把半年得的银圆全抖出来交给爹。临走时爹把我拉到一边,说要我在宫里照顾好自己,如有空到广场西街的江辽饼店去看一下,提他的名号,后面的事,我照着做。随后爹板正腰身,朝我鞠躬,我立刻跪下说照做就是。我连忙往江辽饼店赶。日头将落,军用卡车和马车成排停着,有几个穿戏服的站在‘新京吴洋服反物仕立’的招牌下吆喝。江辽饼店在一家朝鲜料理店的旁边,显得有点凄凉。我闪身过去,报了来意。接待我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人。他给我倒杯茶后问我回去要多长时间,别让管事的起疑心。我说应该没啥事,他们本来就有疑心,也是为了让他们有疑心,我才能得到这么个差事。他问我要不来块酥饼,不要钱,随便吃点。我刚要拒绝,他就端上来了。过了半刻钟,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洋礼服戴帽子的中年人,蓄一撇一字胡。

“江辽饼店长期给宫里提供日用点心和会议茶歇,每周由日本人委派人专购专运。我要接洽到专运的人,那人也是抗联的同志。马车停在西门口,进不了宫,我的任务就是给他们传递消息。我可以把消息写到纸上,但最好是口头转述。他说,如果要写,我尽量画出来,时间用汉字笔画代替,比如林原冬,就是八点十五,地点记同音字。我谨记这些,巡逻花园的时候,总四处走动,一个月后便和他们接上头,传递的自然是宫里的一些风言风语。接头那人我至今不知姓名,只知道是戴着一顶西式礼帽,帽檐很低的人,他总和我频频点头,有时压低声说,会帮衬我父亲。接着帮我把货卸到小西门,就驾车走了。”

说到这,他又摩挲一下勋章,钓鱼的老头已获两竿。我问:“饿不?”他挥挥手说:“不用,山珍海味也尝遍了,大好河山也走过了,儿子带我跟团游。我也看过很多园子,苏州的拙政园、承德的避暑山庄,都比那破园子气派多了。想想小时候真没见识,也相信水中月、镜中花、才子佳人、海角天涯。”我说:“你接着讲,讲重点,再来一根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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