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作者: 锦璐他心想,怎么也得睡它个昏天黑地,而且肯定能睡它个昏天黑地。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决定连夜开车赶回去。二百多公里路不算什么。其实他完全可以睡一觉再回去,睡两觉都可以,把缺的觉补回来。一个渴望好好睡一觉的人肯定有着深重的疲惫。他要用深重到极致的疲惫拥抱昏天黑地的沉睡。
傍晚,他找到自己那辆“牧马人”,挡风玻璃埋在枯枝败叶里,车身粘着密密一层树浆和鸟粪,新痕发白,旧迹灰黄。他的车从来没有这么不讲究。车子有电也有油,发动机也很有劲儿,点火也正常,但就是噗噗几下就熄火了。喊人过来修,找不到原因。问他多久没动车了。他想了一会儿,感觉整个脑袋转速相当低。“两个月吧。”他捶了一下后脑勺。修理工判断,十有八九是进了老鼠,找来铁钩捅进排气管,果然钩出一团祸害。
裹挟在下班高峰的密集车流中,他竟然记不起眼前的路通往什么地方。他木然跟着前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红绿灯,一激灵,发现竟然上了高速公路。越来越浓的暮色将车体压得很扁,仪表板上蓝光烁烁。冷月当空,黢黑的山影一截高一截低一截远一截近,看着他的车没入前后空荡黑暗的世界。车灯放射出冷涩的光,光束里惨白的沥青路面时而下陷时而上升,车子像附着在大洋深处微微起伏的浪尖上。飞虫迎光旋舞,或者猛地撞上来,在他眼前撞出一摊黏液。
车子几乎没有舒适度可言,风噪大,靠背直,避震不好。方方正正的车型,被村里人在背后取笑为棺材盒子。他开车回去,压路机一般慢吞吞地碾过村道,那些骑摩托车的要么憋在他后面吃土,要么远远地躲开他。他摇下车窗,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把墨镜架在头顶,样子很讨嫌。
这辆潜行在夜色里的车忽然摆尾,又一次忽然摆尾,它的驾驶者因为某种原因整个人弹了一下。车厢里只有他自己,没有人对他做出危险动作。其实他是睡着了,却在睡着的刹那间被刻在潜意识里的某种声音惊醒。这个声音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每当他犯困时就来一记当头棒喝。
他抻长脖子贴着挡风玻璃,不停地切换远光灯、近光灯。外面像是起雾了又像是下雨了。干结在挡风玻璃上的斑点使他以为雨点如针脚般细密。雨刮拼命摇摆却起不到半点作用,“咯吱咯吱”的怪音听起来像咒语。
拐过这个弯,是一段长达数十公里的直道,然后再穿过隧道就进入壮美的海岸高速。他不止一次带着直到尽头的欣喜狂飙,仿佛看见几年后的自己驾着快艇,子弹一样飞在海面上,白鸥拍翅,银鱼伴随,身后划出一道染成金光的水墙。虽然他来自穷乡僻壤,但这样的他也曾经在黑夜里数次往返于这条公路。走的是夜路,却有钢铁护身,脚下这台闪着双光氙气大灯的“吞油”机器足以吓退荒野间的乡妖土鬼。他不曾忘记为母亲和继父守灵的那个晚上,自己倚墙根好端端地站着,突然莫名其妙地跌倒在泥地上,脸颊和手背擦破了皮。乡里老人说,这是阴曹地府里的小鬼要拉他一起下去,他母亲苦苦求情,小鬼这才松手,将他退回阳间。这种惊骇之事,在他进入城市后再也没有遇到。他的胆子就是在城市里慢慢变大的。
他在睡意旋涡里挣扎。车体顺着左转弯道前行,忽然跑偏路线擦中右侧护栏,猛地弹回,车体打横倒转。又是一个暴冲,再次向右侧护栏撞去,并一跃而起,与山体正面交锋,随即是轰轰几声巨响。若不是他下意识提前踩了一脚刹车,或许他会提前享受到子弹一样飞在半空的感觉。
黑幕将一切动静吞了下去。他被卡在座位和方向盘之间,安全气囊弹开在外,一股轻微的炸药味钻进鼻腔。他记得自己睁开眼睛,努力想找后视镜。他第一时间想看看自己的鼻子。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他倒是没有多少惊恐,可能因为平时在这条路上见过多起车祸,知道这样的撞击不至于死人。
四周万籁俱寂,不闻虫鸣声,也无鸟叫声,只有他沉重的鼻息声和这台钢铁机器引擎冷动、金属收缩时的嘀嗒声。整个世界好像离他非常遥远,也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人。山在他的面前黑黢黢的,纹丝不动。他突然放松下来,困意彻底征服了他。在铅色一般沉重的暗夜里,他看见自己张着嘴巴,发出响亮的鼾声。接着他看到一团阴影从他躺倒的身体里飘出来,顺着裂开的车门滑到地面。这团影子一样的自己游移到车道中间,犹豫了一会儿,开始往回奔跑。
天空仍然是混沌的铅灰色。他跟着灰蒙蒙的路灯靠近那座小楼。楼道大门从里面反锁,警卫在门房里盯着电脑上的监控画面。他身体里酝酿一小股力量,“噗”地把自己挤进门缝。一团影子一样的他在楼道里刮出一道淡淡的风。楼道从头亮到尾,绝不遗漏哪怕针尖大的暗角。
小楼在一处小院深处。两株大榕树在楼前呈对称分布,垂下长满长须的气根。数小时前,他从其中某个房间被放出来,尖锐急促的蝉声如挟带碎玻璃的雨阵砸向他。他拿回自己的手机,打开一看,才搞清楚今天是几月几日。这是他被关进来的第六十天。
他想知道她被关在哪一间。每天他都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但是密封舱一般的隔音效果令他泄气。灯光二十四小时明亮,身边是两人一组的看守,他们轮换着二十四小时不言不语地盯着他。不被带去问话的日子里,除去夜里十二点到早晨六点,其余时间必须枯坐在一张没有椅背的方凳上,一举一动都要打报告。才过几天,骨头和肉就开始一起疼,躺下去艰难,起身更艰难。到了后来,被拎进讯问室,锁在有靠背有扶手的讯问椅里。这竟然成了他暗暗的期待。
前往讯问室不到二十米的走廊上,他贪婪地搜刮各种声音。某一次一间房门打开的瞬间,他真的听见她的说话声。他刚想转头,被左右夹着他的人厉声呵斥。一团影子一样的他无法突破每一道房门。这些经过特殊改造的门,就是为了防御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
楼门口有一面正衣镜。他离开小楼时,看了自己一眼。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眼睛下有稍许眼袋,混乱的胡须糊满半张脸,二八侧梳油头早已没了形状,两侧冒出的发茬像公鸡掐架时脖子上竖起的毛。她比他早进来,势必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直到出现在法庭。他不忍心想象她那每隔二十天就要精修的发型将会是什么样子。
她干练利落,清爽超短发,是一位很有工作能力的女县长。她从会场被当众带走。现在她就在他进不去的某个房间内,被看守紧紧注视。
是睡还是醒?
他明明是想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的,怎么又会跑回来?
镜子映着楼梯,映着楼道,映着灯光。镜子里空无一人。镜子里忽然产生水波纹一样的晃动,楼梯、楼道、灯光在水底荡漾。
“你叫什么名字?”“姜家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姜家……”坐在对面的审讯员打断他,严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低下头说:“姜土金。”“大声一点。你叫什么名字?”“姜土金。”审讯员问:“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姜家豪是我另外一个名字,我在发廊当发型师的名字。”“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他说:“姜土金这个名字太土,会被客人笑话,就会没有客人。”审讯员笑了笑。他们并不总是严厉严肃的,有时候也跟他聊聊天。
张国荣本来叫张发宗,成龙叫陈港生,谁能想到冯德伦竟然叫冯进财?冯进财顶多演马仔古惑仔,成了冯德伦,才能演美少年才能娶大美女舒淇。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没有说出来。她欣赏他这一点,多做事少说话。她告诉他,有位大作家叫莫言,写书得了大奖。她说如果时光重来,最想当一名作家,把人生百态患得患失悲欢离合都写下来。莫云是她的名字。莫云莫言,云和言两个字,是一个意思。
“她的头发,一直是我打理的。她有时候太忙了,我就过去。” 审讯员说:“其他客人,你也是这么尽心尽力?”姜家豪说:“那倒没有。也就是对她这样。”审讯员看着他,说:“说说为什么。”他想了想说:“我们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按辈分算,她是我姑。”审讯员看着他:“你们村,莫是大姓。可你们不是一个姓。”他愣了一下,感觉到审讯员比他想象中的知道得多,说:“我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
进来之前,有人找过他。那人每讲一条,就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第一,不知道的不要乱说,知道的更不能说。第二,没有最强大脑超强记忆力,就千万别说谎。第三,非说不可的时候,死死咬住“记不清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并拢,在他眼前晃了又晃,如同电影里人的发誓。依据这三条要求,他在心里反复演练。像砌墙,一砖一砖地垒起高度;像箍桶,万万不能有短板;像编箩筐,能盛米面甚至盛水。生父是一位乡村巧匠,父亲的技艺深深刻在他的记忆中。
每天晚上他脑子里不断做功,砌墙箍桶编筐,累得要命。有些事不想往深处想。一旦被讯问,不想往深处想的事,又不得不往深处想,脑子里像安了一台打桩机。
如果只是每隔二十天给她精剪头发,他不会被关在这里。他跟着她主要打理两类事。一类是订餐订酒店,迎来送往为她的私人朋友服务。一类是和东西有关,把一些东西从这里送到那里或从那里带回这里,要么开车要么坐高铁,偶尔会坐飞机。也就是这些,她不让他接触更多的事。
手机微信里,她一桩桩一件件地安排他做这做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这边呢,人家怎么安排,东西就怎么送到,他一五一十报告。没有什么绞尽脑汁的斗智斗勇,删掉的信息被全部恢复,一目了然。这样一来砌墙箍桶编筐打桩就只是跟自己较劲,白费劲,只有咬紧牙关说记不清了。
审讯员缓缓地说出他的微信签名:“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这是她喜欢的一句诗,他觉得好就用上了。审讯员摇着头说:“写到诗里还挺美。现实中不可能的。只要你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她严重违纪违法,所涉及的金额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本能地从嘴巴里冒出一句“不可能”,他不相信她真有那么贪婪。这句话被审讯员牢牢抓住。他像被扣在铁笊篱里的小鱼,拼命挣扎,越挣扎吐出的气泡越多。
他被告知政策。他是涉案人员,如能在被追诉前主动交代,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如果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请他好自为之。
他好像被审讯员忘记了,在留置室里煎熬着过了一个连着一个无底洞般的白天黑夜。凳子上的他,腰酸腿胀眼皮打架,几乎要跌下来了。看守不停地念起紧箍咒:“姜土金!不要睡觉!!姜土金!坐好!!”
他只好牢牢盯着电子显示屏,有年月日,有二十四小时制的时间,还有温度湿度的显示。留置室里只这一处有动静,证明日子是向前走的而不是倒退的。月和日的组合,撩拨着他迟钝的神经。到了下午,他终于想了起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上次她过生日,在一个私人老板的会所,她被身边好多好多人围着,各式各样的赞美像成千上万晶莹剔透的肥皂泡,各种颜色的酒水可以灌满一个泳池。散场后,司机和他一起送她去酒店客房休息。他们出来时,她喊住司机。他轻轻把门带上,他缩在一楼的角落里待到天亮,直到清早看到司机和她一前一后下来。在此之前,他觉得司机有几分小帅,长腿一动,身手矫捷。今天再看,司机分明长着一条公狗腰,额尖脸窄,满脸写着贪欲。他心里燃起憎恶的怒火。
有风吹来,挟带细细的雨丝。发廊灯箱在深夜中休息,要明天中午十二点才会打开,红白、蓝红、白蓝勤勉转动。金光闪闪的玻璃门的黄铜把手和夜里空气一样微凉。作为前员工的他,被玻璃上突然放大的黑影吓了一跳,向后一退,才发现那是一团影子样的自己。
随着他“噗”的一下把自己挤进门缝,雨势骤然增大到不近人情。他还没搞清楚状况,耳麦里传来洗头小哥的报告:“姜总监,客人到位,您可以下楼了。”他本能地仰一下头,看见楼板之上,发型师姜家豪刚刚打开凉了的红烧牛腩饭,快速地往嘴里扒拉几口,又盖上了。天色依然是暗的,店里射灯发出稳定的暖光,使人置身其中,心情不至于跟着坏天气一起变坏。他回过头,看见她坐在他的专用椅上,穿着青色丝绸上衣、黑色蕾丝半身裙,伸出两条结实的小腿在脚踝处交叉,湿重的半长发拖在肩上。
姜家豪往嘴里丢进两颗薄荷糖,“咔咔”嚼碎,接着喝半杯温开水,勉强平复隐隐的胃酸。下楼前他在手机上查看今晚两场世界杯八分之一决赛的时间,接着在微信上向体彩店老板买了二百元彩票。没有人会想到受到种种冷眼和欺辱的乡村少年姜土金,有朝一日成为潮牌发廊创意总监姜家豪。
姜土金早早出来打工,被呼来喝去,甚至被呵斥、打骂,后来在一家小小的发廊稳定下来。相比别的洗头小弟,他不善言辞,不会陪客人聊天,推销能力也不行,卖不出卡没有业绩。起初看着这些都是劣势,却也有那么一类客人,讨厌有人在耳边聒噪,他被这样的客人点名洗头。他用心钻研洗头技术,加水打泡、运泡抓揉、收泡冲洗都非常到位,从不让泡沫和水溅流到顾客脸上及其他部位。越来越多的客人点名要他洗头。天天接触那些廉价洗发水,他的手红肿发烂的程度比别的洗头小弟都严重。凭借专注、勤奋和一点点遗传基因,他从最底层的小弟一步步“打怪升级”,从业地点从城乡接合部次第转移到城中村、新城区,直到进入在商务区独占一幢二层小楼的金光闪闪的潮牌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