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

作者: 和谷

华杰打算到报社和方文喝茶聊天,路过新华路看到一家打印店。正想着要做一盒名片,好像有个女作者给编辑部投了几首写得不错的诗,稿件留的地址正是这家店面,出于好奇心他走了进去。

一位高挑的女子很快在电脑上做出华杰的名片草图,突然仰面望着这个中年男人,有点惊喜地说:“你就是华总编?我还投了诗稿给你们呢。”华杰说:“你是那个雪儿?诗写得不错,很快会刊登出来。”“那太好了,感谢华总编提携。”华杰执意付了印名片的费用,说她是打工的不能让她为难。雪儿说:“诗是写给姥姥的,她老人家去世后我再也没有亲人了,只好来海南找出路。我小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们各自重组家庭,有了孩子,谁也不搭理我了。要不是姥姥我长不了这么大。”“噢,原来是这样。”华杰顿生怜悯之情,说雪到了海岛就化成水了,她在海岛一定会过得好。

华杰站在窗前,吸着烟欣赏海岛的太阳雨,突然发现一位被淋成落汤鸡的女子尴尬地站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我是来给你照相的,有点冒昧了。”“你能写诗还能拍照?”“我当过几天摄影记者,用傻瓜机滥竽充数。”华杰说:“欢迎你来杂志做记者,愿意吗?”雪儿有点惊喜,随之有点腼腆地说:“合适吗?我再想想。”

这时候,在门外一直静听的于丽,轻轻敲敲门进来,平静地说:“华总,我有事向你汇报。”“好啊,你说。”于丽斜视了一眼雪儿:“这是谁呀?打扰了,我们有事。”雪儿连忙说声对不起,起身告辞。“走好,不送。”华杰目送雪儿仓皇逃窜的背影,哑然失笑了。于丽顺势关了门,毫不客气地说:“你啊你,看到那丰满的屁股一扭一扭,眼睛都直了。你啊,见到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就魂不守舍。她想来这当记者?骗子一个,我提醒你,别信她。”华杰摇摇头:“你真是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有点自信好不好?”华杰在一瞬间,很快抹去了让雪儿来做记者的想法。于丽收敛了愠色:“好了好了,不说了,今天请我吃什么?鲍鱼羹?”“好。”于丽上前挽了华杰的臂膀,一溜烟出门了。

雪儿的诗在《澎湖湾》刊出了。她去取样刊和领稿费时没遇到华总,幸好也没撞见于丽那个强势的女人。雪儿约好业余作者交警队的潘队长,就给华杰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到海岛的毛家饭馆聚餐。也好,交警队有篇形象宣传的稿子,华杰想趁机让潘队长通融一下,把版面费打到账上。华杰按照雪儿说的来到南航路口会合,雪儿住的出租屋就在路边,她请华杰到出租屋坐坐,体察一下打工妹蜗居的处境。华杰随着雪儿曲里拐弯地来到一处民房,爬上逼仄的楼道,走进了一间三米见方的木板屋。小床很整洁,边上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有一盏台灯、几本三毛的书,其中一本是《哭泣的骆驼》。华杰随手翻开来,说:“哟呵,哭泣的是谁呢?看来主人是有准备的。”雪儿给客人备了一串香蕉,她随手剥开递到客人手中。华杰道声“谢谢”,一边吃一边翻起书来。雪儿说:“华总你先歇歇,我去楼下冲个澡。”

海岛湿热,人们动不动就是一身臭汗,习惯了一进门就冲澡,讲究的人一天得冲三次澡,尤其是爱美的女人。透风的出租房,此时很寂静,偶尔传来海边的汽笛声,像是低沉的大提琴的吟唱。华杰隐约听见楼下的水流声,是雪儿冲澡的响声。一个单身女子,把一个文绉绉的中年男人搁置在自己的闺房里,自己脱光了衣裙,让洁白润滑的胴体享受着温凉适度的水的抚摸,那是一种怎样的欲念?雪儿上楼来,已经衣冠楚楚,不停地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洗发水的缕缕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

雪儿敞开心扉,给华杰倒开了闷在心里好久的苦水。她从小父母离异,父母把她托付给沂蒙乡下的姥姥,她一边割草放牛一边读书。她考上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油田当工人,爱上了诗歌。油田上的青年诗人柔意刀,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强吻了雪儿,找来一束塑料花,跪下来向她求爱。她仰慕鬼才柔意刀,便鬼迷心窍与他闪婚,结成一对浪漫的诗人夫妻。情种柔意刀见一个爱一个,不知啥时候又喜欢上了一个无知清纯女,两人很快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他竟然不顾及雪儿的感受,在家里与新欢厮混。雪儿觉醒了,无奈地办了离婚手续,回到了风烛残年的姥姥身边。姥姥知道外孙女这般遭遇,一气之下病倒了,再也没有起来。安葬好姥姥后,她在一个寒冷的晚上离开油田,踏上南下的流浪旅途。还好,还有点人性的柔意刀执意把雪儿送到海安码头,还说了一句:“当初苏东坡也许是在这里与兄弟告别的。”

“我怎么了?给你说这些干什么?”雪儿一脸泪水,突然醒悟过来,怎么聊到了自己心底最不愿提及的秘密?“没什么,说出来就畅快了,闷在心里是会得抑郁症的。”华杰怜惜地宽慰她。“我感觉你是个好人,才把自己的遭遇讲给你听。你知道在这个陌生的海岛上,我能向谁诉说这些难以启齿的丑事呢?只要你能理解,我就十分知足了。”华杰想,假如他有什么想法,就无异于诗人柔意刀了。雪儿见他沉默不语,心情有点沉重,说:“对不起,耽误你的宝贵时间了。”华杰看了看手表,快下午五点了,说别误了和潘队长的聚会。

交警队潘队长是雪儿的山东老乡,他们名义上是文友相聚,其实各打各的小九九,猜不透各自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也绝不是什么鸿门宴。

华杰曾读过潘队长的文言文小品,潘队长写得有几分功底,二人在一些场合有过交集,彼此觉得对方不同于一般打官腔的男人,委实可交。雪儿在一个老乡聚会上与潘队长结识,潘队长听雪儿说认识了华杰,彼此有缘,便有了这次美妙的聚餐。潘队长客套一番后,顺口道出一句:“觥筹交错尽虚妄,推杯换盏无真衷,我们三人可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啊!”几杯烧酒下肚,潘队长面红耳赤,掏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来,放在雪儿面前。华杰真是有点蒙。雪儿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说:“赏我的?我可是无功不受禄啊!”潘队长呷了一口酒说:“是这样,你们听我说,雪儿是个女诗人,写了不少好诗,应该出一本诗集,我来赞助出版。”原来是这么回事,雪儿醒悟过来,连忙表示感谢,敬潘队长一杯,也少不了华杰助兴,自己也勉强一饮而尽。华杰本来想提杂志版面费用的事,又觉得不好趁火打劫,把话和酒一起咽下肚子了,甚至感到不是醉意而是有点醋意。

离开毛家饭馆时,雪儿不好意思直接把那一沓钞票收入囊中,但拗不过潘队长拉拉扯扯,灵机一动说:“那就让华总编先收着,帮我支付诗集的出版费用。”潘队长面有难色,却也爽快地说:“那好那好。”出了饭馆,海风习习,撩拨着入夜时分行人的心绪,今晚归宿何处?潘队长伸手拦了一辆红色的士,说是要把二位送到住处。潘队长拉开副驾驶座位的车门,恭请华总编。二人推让了一番,华杰说还是女士优先,把雪儿推上了车。潘队长说:“还是华总编善解人意,我怎么就不懂讨好女孩子呢?”

穿过灯红酒绿的街市,有流浪汉的号叫,有勾肩搭背相拥而行的男女身影,海面上不时传来低沉的汽笛声。雪儿心情很好但也很忧伤,随着出租车播放的歌声,她轻声哼起了《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华杰也受到感染,和着歌声,心事重重。唯有潘队长,用闷雷般的鼾声伴随着疾驰在夜景中的出租车,一阵比一阵响亮而悠长。到了雪儿出租屋所在的路口,车子急刹车停了下来,把酣睡中的潘队长颠簸醒了,问到哪儿了。雪儿开门下车,向潘队长和华杰道谢道别,并说祝二位大哥今晚做个好梦!

潘队长刚才在鼾声的笼罩下就做了一个好梦,一个温柔而狂热的鸳鸯蝴蝶梦。潘队长喜好读书,羡慕李渔诗意的艺术生活,带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弹琴下棋作画,少不了床榻云雨,多么逍遥自在。潘队长不是梦到已离婚的前妻,而是梦到雪儿这么个纯情知性的良家女子。梦醒时分,雪儿站在车窗外,摆一摆手。就拜拜了?多么可惜啊!潘队长推开车门,踉跄着下车,一头撞到车门顶上。他只是摸了摸头,就径直走到雪儿跟前,拉住了雪儿柔软湿热的手揉搓起来。雪儿不知所措,恰好华杰连忙下车,怕醉酒的潘队长做出什么不雅动作,雪儿趁机躲在了华杰身后。

的士车司机急了,说:“倒丁!(海南方言,神经病的意思)走不走?”潘队长在尴尬中转移了发泄的目标:“你个倒丁,知道老子是谁吗?”华杰对司机说:“你小子这回是小鬼遇上阎王爷了。”司机以为遭遇打劫,不敢再催促乘客。潘队长口齿含混,对华杰说:“你上车回家,爱上哪儿上哪儿,我要送雪儿到家。”华杰说:“你就别给人家女孩子添麻烦了,赶快上车回家去。”雪儿有点胆怯,撒腿就跑。潘队长给了华杰一拳头,说:“你老弟坏了老兄的好事!”华杰打了个趔趄,把烂醉如泥的潘队长硬塞进车,才松了一口气。

雪儿约华杰在狮子楼吃饭,把一沓打印好的诗稿递给华杰。雪儿这才说:“诗集的署名雪儿不是我的真名。上岛的第二天,身份证和仅有的几十块钱被弄丢了,我在东湖边的地上睡了几晚,到人才交流市场求职,要用身份证登记,愁死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遇到打印店的好心大姐,只好临时在打印店给她打工。大姐说她在路边捡到一个叫李雪的身份证,递给我看看。我一看和自己长相差不多,就背叛了原名成了雪儿。那个父母离异被姥姥养大的可怜女孩,那个被诗人柔意刀差点剁碎的女子,从此死了。她重生为一个叫雪儿的人,冒充雪儿的人,苟活在苍茫世上的人。”

这让华杰为之唏嘘不已,一个女人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耐力啊。他不由得钦佩起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女诗人来。问到潘队长的近况,雪儿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怎么了?断绝来往了?潘队长是一个好人,一个乐善好施的好男人,一个在仕途中挣扎着寻找精神寄托的文化人,不坏。”雪儿听华杰这么说才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中不无感伤,说道:“谢谢你能理解我。”“怎么了?莫非和潘队长好上了?”雪儿无语地点点头。这时候,华杰还能说什么呢?

华杰找到经营书刊的老同事,让他帮雪儿去搞定诗集的出版印刷。内地的书号成本高,老同事买到香港的一个貌似全球出版发行的书号。诗集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诗品算是上乘的,毫不亚于诗坛上那些漂油花花的皇帝的新装。

诗集从深圳运到秀英码头,华杰约雪儿到码头取书。雪儿穿一身警服,让华杰差点没认出来。华杰这才知道,雪儿好运,入职交警文化宣传机构,终于端上铁饭碗。雪儿为答谢二位,请华杰和潘队长在环岛大酒店美餐了一顿。潘队长有点不自在,俨然以主人的身份一个劲儿地敬华杰酒,说是多亏了当初他的相助,促成了一件美事。“什么美事?”雪儿的心里很复杂,强作笑颜。

一次文友的聚会,华杰遇到好久不见的雪儿。那天下大暴雨,道路成了河床,椰子树在狂风中拍打着海浪般的雨幕,天色也暗淡下来。散会时,雪儿诚心约请华杰去体育场打羽毛球,华杰顺口答应了。二人便打的前往,二人一起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不知为何,二人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车子颠簸时彼此的身子被动地靠在了一起,又各自警觉地分开来。雪儿试探着问道:“华总编,你心中的人还是那个很要强的女秘书吗?你还记得我头一回到杂志社的情景吗?我一直记着。那天,雨过天晴,海岛是那么美丽,生活多么美好,我给你照相,把你摄入了我的相机,我至今还保留着那几张照片。你真优雅,让我心仪。也就是那个突然推门而入的女秘书,咄咄逼人,好像我是个要抢她男人的妖精。结交了姓潘的,我是把他当成兄长亲近的,他却不然,死缠烂打,最后我还是做了他的俘虏,成了他老婆。”华杰说:“谢谢你对我的好感,女秘书还在位,其实她是我老婆,在杂志社是我的秘书而已。她人不错,家里外面都很能干,就是时时防备着她的男人出轨。唉,人到了五六十岁,彼此也不说什么漂亮不漂亮潇洒不潇洒了,能过日子就行。到了七老八十,就是个伴儿,不卧床不起就行,或有口气儿等死也行。不过老潘人也不错,他是真心对你好。再说了,老潘也帮过我,那一笔版面费为杂志社解了燃眉之急。”在暴风雨的陪伴下,华杰和雪儿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话。

车经过一处骑楼,雪儿让司机开慢点,指着旁边的民国时代建筑说:“我就住在那幢阁楼上,阁楼据说是当年下南洋的富豪修建的。”雪儿说,“要不要上去坐坐?完全不同于几年前你去过的出租屋了。”华杰说:“那当然,人往高处走嘛。下回吧,有机会去观赏你的民国时代的别墅。”雪儿说:“你在嘲讽我?”“没有,祝福你!”到了体育场,二人吃了一个闭门羹。听见有一声老虎的呼啸,二人警觉起来。哪里来的老虎?原来是马戏团的铁笼子里的老虎,在孤独地哀鸣。

二人分手不久后,华杰听说雪儿转身成了潘队长的上司,之后又听说雪儿因文学成就突出,北漂到了京城,转身成了名家。以后再无任何音信,据说混得不错。

【作者简介】和谷,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已出版《和谷文集》二十卷等六十余部作品,逾一千万字。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散文奖以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2019年度“中国好书”奖,作品入选教材、高考试卷及《中国散文史》,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俄文。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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