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之书

作者: 黑陶

A:火书

我无比熟悉

大海会突然收缩。在家乡东侧的海面上,我看见过大海突然耸起、波涛相激的撼人景象。在想象中,这个景象就更为激烈、逼真。

大海为什么突然收缩?

这个问题,也许有一千种答案。但我的答案只有一种:因为疼痛,熊熊火焰中家乡泥坯的疼痛。

成陶之前的泥坯也有生命。泥坯需要经过火焰的熬炼,最后发生质变,才能成陶。当有生命的、成千上万的家乡泥坯进入火焰时,它们无可避免地必须疼痛,质变与涅槃的疼痛。

于是,因为这种疼痛,家乡的大海,便会瞬间收缩。

父亲们,在火焰和大海旁劳作,不分昼夜。他们的汗滴,因为火焰的跃动,因为大海的收缩,在我的记忆中愈加飞溅,并且从未停止,一直持续到现在我仍可目睹。这些飞溅的汗滴,和母亲们在打谷场上制造的飞溅谷粒一样,当达到足够的高度时,便凝定不动,成为夜空的星星。

这些带着亲人气息的童年群星,我无比熟悉。

世代的薄暮,世代的炊烟

安徽南部,老房子的墙。大块面的、被岁月深染、被风雨和昼夜侵蚀的墙。在偏僻的广阔乡野,面对这样的墙,我久久静立,暗中震撼。

难忘绩溪县宅坦村里的老墙。宅坦。“春来花气盛,时霁鸟鸣繁”,人家的红门联。胡适老家上庄村隔壁的这座山村,人家门框边上都有三角红纸袋,里面插着柏枝、红果和天竺枝。春节期间,村巷中的老墙根下,到处散满了湿漉漉的炮仗的红色碎纸。

难忘泾县查济山村中的老墙。前去寻访探望的查日华老师(十多年前曾住他家),已经在这个夏天辞世。查老师家旁的那堵老宅山墙,充满和我一样的感伤。墙脚是一丛生长肆意、无人管顾的烂漫黄菊。

难忘徽州区西溪南村老屋阁的大墙,墙前的一棵柿树,落光了叶子,枝杈间残剩的零落红柿,在如宽银幕般的灰黑老墙衬托下,触目惊心。

宅坦老墙,查济老墙,西溪南老墙,徽州老墙,整个中国南方的老墙,我热爱它们。

时光,已经赋予它们生命。黑、灰、白互融互渗,貌似抽象,又如此具象。

在这样的老墙上,我看见了不可胜数的东西。

我看见了世代的薄暮、世代的炊烟,看见了被风吹拂的僻野星空。

世代的薄暮与炊烟

连同

想吹散它们的

僻野星空

全部,凝聚其内

甚至——

一颗接近枯干的昨日雨珠

狭小幽暗的木质厢房内,一小朵

刚刚熄灭的昏黄灯火

我全部看见了它们

墙的幽冥深处

它们,微微闪烁在

祖传的深宅之中

闪烁在一对母子

温热又寂静的漫长睡眠里

这是时间显现的逼真面容,包含了生与死的无穷秘密。这是全息:乡野的全息,南方的全息,单独的人的全息,人类的全息。我们永远无法破解。

夏季烈日下,空废的镇

夏季烈日炎炎的正午,这座近乎废弃的小镇,空旷寂静。所有的格局都在,但就是镇上几乎所有的人,似乎全部被这正午猛烈的阳光蒸发不见了。空小镇像后现代艺术家所做的局部人类生存装置,曾被四季的夜晚和雨雪反复刷旧,此刻,又因发白烫人的阳光而彻底被晒干。

一只精致的绿头苍蝇,从那辆油渍斑斑的卤菜推车上起飞,声音嗡嗡,飞移过乡镇的空街,最后降落并停止在“购物中心”门口脏污的电动彩色玩具马上——它荧蓝美丽的背壳上,正闪耀极其微小的一点光斑。这是在时光中渐趋死亡的一座小镇。而镇中心,那条有明代进士屋、清代药店遗址的狭长老街,则是小镇死亡的隐秘源地。因为老街上空有各种破败遮挡,狭窄的条石街面上,存有各种边角锐利的阴影。老街之中,某间完全丧失生意的衣服店,墙上和屋中,仍然挂满有繁复花纹的中老年妇女的圆领夏衫,然而仍然没有人,只有一张油黄发亮的竹椅,安静并衰老在店内局促的幽暗角落。走出老街,在贴有“转让”字样的小吃店门口,在荒芜冷落的灶台旁边,阳光再次以倾泻般的呼啸迎接你。

十字街头。空旷的十字街头的烈日下,两个女孩,是突然出现的、这座小镇尚未被最后蒸发的人?——她们,在为迷失的我,认真指路。

启示

又一个夏日清晨,世界向我展示它原初的宁静。

突然的一刻,我醒悟:家乡,原来始终在用隐秘的方式,启示我。

午夜烧陶的火焰,那是跃动、赤烈的密语字迹——然而,那么漫长的岁月中,我浑然不识。

火焰的汉字,于是在黎明,又全部幻变为东方天际的绚丽朝霞之书,继续试着让我阅读。

火焰密语和朝霞之书,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内容?我至今不解。

但在夏日清晨的这一刻,我至少领悟了:那是家乡期盼我懂的深切之心。

B:土书

在文天祥墓地

五月。置身于突然如山洪暴发般的绿色豪雨之中。绿雨奔腾,冲刷着江西省吉安市青原区富田乡——文天祥的故乡和墓地所在地。奔泻的滚滚绿雨,夹杂有满山浓绿的茂盛植物,夹杂有古朴石俑和“仁至义尽”的牌坊,夹杂有极富力量的往昔清咏:“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初夏,这轰响的绿瀑里,唯有“宋丞相文信国公天祥之墓”,在我们湿透静默的瞻谒中,岿然不动。

人在黑白梦幻间

黑夜与白昼,黑瓦与白墙,人,活在黑白梦幻之间。更具体来说,南方之人,是活在蓝、黑、白、绿这四种色彩之间。

蓝:天空。蓝:天空。蓝:天空。

蓝:天空。蓝:天空。蓝:天空。

黑:屋顶,夜晚。黑:屋顶,夜晚。

黑:屋顶,夜晚。黑:屋顶,夜晚。

白:墙壁,白昼。白:墙壁,白昼。

白:墙壁,白昼。白:墙壁,白昼。

绿:山水。绿:山水。绿:山水。

绿:山水。绿:山水。绿:山水。

蓝、黑、白、绿——在南方,过去的人、现在的人、未来的人,置身其间。

而黑与白,是最为本质的两种色彩。

白代表阳,黑代表阴——东方伟大深邃、涵盖万有的阴阳哲学,就源于此。

黟县青

安徽黟县,产青石如金,于是此地出产的石材,就称为黟县青。遍游江南,我见过的最具肉体生命感的石头,就是这种黟县青。它质重、细密、坚实,色青黑。

夏日傍晚,偏僻的一处徽州村落,祠堂门口那一对虽不大却极其稳固的黟县青抱鼓石,让我停住脚步。它的基座上,有精美的卷草纹样,它的像螺壳的鼓面上,浮雕着“三狮戏球”图案(寓示着三世戏酒)。基座与鼓面承托连接的部位,由于孩童天长日久的骑跨,而被深深摩擦,显现出内敛的隐青光泽。这对黟县青抱鼓石,在岁月中已经具备了灵性,已经拥有了为人所不知的生命。我的手摸上去,青石特殊的光滑、凉润,就像夏夜神秘不语的星空,瞬间,收人肌汗。

壮观的尘世

壮观的尘世,瞬间触动我的五个汉字。这是极其高的俯视。

微茫如尘的世间,有山河,有漠野,有偏僻乡镇,有繁华都市,也有密居其间如蚁如虫的你我他万类生灵。

尘世。当你到达极其高的某个位置,俯视之时,景象,既广阔渺小,又极其壮观。

我拥有这样高的一个位置。

这个位置,是家乡馈赠给我的。

家乡丁蜀镇,是中国南方陶都。陶器,只是它的副产品,它盛产的首先是火焰。热烈浓郁的火焰,从家乡的大地底下,日夜汹涌而出,不可遏止。火焰,形成了强劲的祥云。

微小的家乡,于是被这莲花般的祥云,冉冉托起,持续上升。于是童年的我,在如此高的位置,见识到了——壮观的尘世。

C:金书

魔幻

小满过后,苏南一个乡镇和一个乡镇之间的田野上,大片大片的麦子,全部黄了熟了。锋利干燥的无数麦芒,在暖风中带着大地轻轻涌动。同样成熟的油菜已经陆续被收割完。成捆成捆的油菜,被小心收到村中房前的场地上。一个驼背蹒跚的老太太,正在用木棒拍打着油菜秸秆,场地上大幅白色塑料纸上,渐渐积满了沙似的黑褐菜籽。田间地头,宅旁路口,偶然会相遇一棵又一棵的枇杷或石榴。那硕大的枇杷叶子间,挂满了金黄甜蜜的果实,石榴树朵朵红艳的花影,耀眼欲燃。穿过乡镇,昔年的影剧院如今似乎全部荒废。晃过的不洁玻璃或屋墙上,经常是这样的字迹:桑拿,足浴,KTV。乡镇和乡镇之间,除了麦子、油菜、果树,还有残破萎弃的乡村老街,还有粗糙的各种桥梁,还有河流中天空的反光,还有鱼游动的河边那些早被遗忘的寂寞河埠石。

在上述农业的、广阔的苏南平原上,突然间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完全奇异新颖的陌生世界:仿制的威尼斯水城。欧式建筑。大规模的盛装舞步马术表演。空阔广场。异域雕塑。散布的高星级酒店。高耸的飞马尖塔。环绕水域。铸铁般的欧洲桥梁。欧洲皇室马车。庞大的购物中心(海澜之家,黑鲸,OVV,海澜优选,AEX)。落日之后的绚丽灯彩。巡游。音乐喷泉广场。极其巍峨壮伟的美术馆(馆内,有二百米的《长江万里图》巨幅长卷)。尖头翘起的贡多拉船,载满了游人,在火焰般荡漾彩色灯影的人造河上游弋……

——这是正在散发浓郁收获气息的苏南平原之夜。如果从夜空中,俯视广阔黑暗乡野间,这个资产超千亿的地方,由乡镇民营企业打造的、局部璀璨的“飞马水城”,像极了现代一则魔幻的东方童话。

剑·龙(一则译文)

中国古人有极大格局,他们视天地为一体,构建了一套天、地联系感应的模式。具体来讲,就是天上特定的星区,对应地上特定的地域,以天象预兆地域的吉凶,这就是“分星”“分野”理论。所谓“古者封国皆有分星,以观妖祥”。

东吴未灭之时,斗、牛二星间常聚紫气。而斗、牛二星之分野,即为吴地。相信道术者都认为:此天象,象征吴正强大,不可图谋。唯有张华(西晋名臣,《博物志》作者)不以为然,力主征伐。奇怪的是,等到东吴被平,这斗、牛二星之间的紫气,不仅未散,反而愈明。张华听闻豫章人雷焕道术高超,就邀请雷焕,与他同宿,雷焕说:“可共寻天文,知将来吉凶。”于是二人登楼仰观。雷焕说:“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张华问:“是何祥也?”雷焕答:“有宝剑的精气,一直上彻于天。”张华兴奋道:“你说得对!我小时候有个相面的给我看相,说我年过六十,会做高官,并当得到世所罕见的宝剑佩带。这话大概是应验了。”因而继续问道,“剑在何郡?”雷焕答:“在豫章丰城。”张华建议:“想委屈您去做丰城令,我们一起暗中寻此剑,可以吗?”雷焕应允。张华大喜,立即补雷焕为丰城令。

雷焕到达丰城,测算方位后,挖掘监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内中隐隐透出非常之光气。开函之后,内有双剑,剑上均刻有文字,一曰龙泉,一曰太阿。这天晚上,斗、牛二星之间的紫色光气便消逝了。雷焕用南昌西山北岩下的土擦拭二剑,剑的光芒璀璨四射。再用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者精芒炫目。雷焕派人送一剑和北岩土给张华,留下一剑自己佩用。有人提醒雷焕:“得一送一,瞒得过张公吗?”雷焕说:“本朝将要大乱,张公也要在乱中遭祸。此剑当如当年季子挂剑于徐君墓树之上一样。此剑为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会永远为人所佩带。”张华得剑后,非常珍爱,终日不离左右。他给雷焕写信说道:“详观剑文,此剑就是干将,与其相配的莫邪,怎么没有送来?即便如此,此二剑为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并且,张华认为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随信送给雷焕一斤华阴土。雷焕换土拭剑,剑倍益精明。

后来,张华罹祸被杀,宝剑不知去向。雷焕死后,其子雷华为州官佐吏,一次带剑经过延平津,剑忽然从腰间跃出,坠入水中。雷华连忙使人入水寻剑。然剑已不见,入水之人但见水中盘绕双龙,各长数丈,周身花纹。寻剑人惊惧而回。须臾间水中光彩照人,波浪惊沸,于是失剑。雷华叹道:“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今日算是终于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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