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小品
作者: 徐迅癸卯六月初九游雪湖记
熟悉的是湖,陌生的也是湖。雪湖、学湖、南湖……熟悉的是“三湖”依然连在一起,依然是碧波荡漾,荷叶蹁跹。红莲、白莲星星点点,局促地开放在湖之一隅,在铺展的绿荷上娇羞羞的,探头探脑。大片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远山近塔、阁楼和三两的楼台亭榭倒映在湖水里,也映入我眼帘。这就是我不熟悉的湖光山色了。不熟悉的还有湖中的一座座石桥,汉白玉般的大理石桥有一座设有九孔,说是为了对应雪湖藕的九孔十三丝。我见九孔的石桥下湖水波光粼粼的,像是雪湖调皮的笑。
以前雪湖没石桥。到了雪湖也不见湖光塔影,只看到湖面上挤满了绿的荷、红红白白的莲花;只看到湖边疯狂生长的菖蒲,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野草、杂花,还有蝴蝶、蜻蜓、水鸟、翠鹰……湖边有稻田、菜地,有乡野泥土与荷的气味,有农人劳作的气息。雪湖藕脆爽若雪梨,不同于别的藕有七孔,有九孔十三丝。传说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路过这里吃了雪湖藕,登基后便让这藕成了明王朝的贡品,称雪湖贡藕。后来,这里叫作灵湖、南园,有塔影空悬、酒帘斜挂,新雨春涨、桃花流水。山光柳色,暗香轻吐。就有人趁藕花风晚,泛舟湖心……湖边还有一幢建筑名雪湖志馆,县志编修徐蕃以“思君长在雪湖边,西窗夜雨巴山话”的诗为朋友送行。与他同代的诗人刘斯极说湖:“佳境渐能入,还过莲叶东。鸭头羞水绿,人面映花红……”民国时,这里有座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的奎星阁:“飞阁耸东隅,看浪拥雪湖,涤尽瀛寰尘俗;凭栏观北斗,望峰排天柱,撑开世界文明。”任过山东多地县令,官至直隶知州的邑人吴士钊辞官返乡,当地官员在奎星阁为他接风。遥望天柱,纵览雪湖,他就写了此联……不过这些历史的碎片零星散落,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雪湖的藕。我亲眼看到过农人采藕,他心满意足地咧嘴,举起的雪湖藕就像举起大地遗落的一锭锭碎银。
雪湖这回决计从乡野女孩变成小家碧玉。我说雪湖似一位小家碧玉,是说现在雪湖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精致的方面建设。巍峨的文峰塔、舒王阁辉映下的雪湖,已浅现楼台亭阁、小桥湖水、白石嶙峋、曲径通幽……如当年雪湖胜景重现。但因雪湖刚刚从乡野中脱胎而来,一切又都显得那么的小心。比如荷莲开着樱桃小嘴一般的花蕾,苍翠的古树小心翼翼地被绳索牵引,支架着。只有我以前未曾留意过的粉美人蕉,正大刀阔斧地开在湖边。花枝喧闹,似乎在嫌莲花开得不够热烈,要给雪湖镶一道金边似的。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我就疑心它是专门来与红莲争奇斗艳的了。
在知道雪湖要改造之前,我专门骑着自行车转了转,想留住雪湖美丽质朴的一些记忆。我拼命地对雪湖拍照,雪湖的树、水草、荷花和荷莲,雪湖小巷的人家、水井、袅袅炊烟……我想留住雪湖曾经沉沦的乡土映像,留住我在雪湖边生活和工作的记忆。但这次走进雪湖,我感觉我的努力失败了。这湖还是叫湖,荷还是叫荷(听说也不一定),但我记忆里的那湖,那湖边的一棵树、一棵草,一切都让我感到十分的陌生……平添或恢复的塔阁桥椅、楼台亭榭,古典虽然是古典,却似乎无法把我带回从前。这里已经美其名叫“雪湖公园”了。进了公园,我听到了高音喇叭一阵阵有节奏的音乐,看到了晨练的人们跳的广场舞、跑步者矫健而又匆匆的背影。这里的气息显然发生了变化。一个湖一个湖地转着,坐在舒王台前,我凝视着文峰塔,突然听到了两位老者的一番对话。“这里有一座阁叫潜峰阁,过去史书里写着呢!”“还有一座奎星阁,上了年纪的人怕也还记得……”“那怎么现在叫舒王阁呢?”“说是为了纪念王安石。王安石在当宋朝宰相之前,在这里做过大官,他在这湖边读过书……”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心里就有一种冲动,我想对二位老者说,王安石在这里做的不是什么大官,但他在这里当了三年的通判,他对这里充满了感情,以致后来被封了舒王。他曾夜夜在雪湖边的天宁寨秉烛读书。建舒王阁纪念他真的挺好,因为雪湖不仅需要九孔十三丝的藕种子,也需要读书的种子,一粒粒饱满的读书种子。
安溪访茶
出了厦门高崎机场,就直接奔向安溪。沿途一堆堆、一朵朵、一株株、一棵棵、一片片、一叶叶的绿扑面而来,让人目不暇接。这种绿,横看竖看都像是茶的叶片,安溪茶的叶片。乌龙茶的故乡,铁观音的前世……仿佛观看或者品尝安溪的茶,都有一个长长且美丽的序幕,只是这序幕因为这种绿,并不显得枯燥。接待的朋友似乎怕我们路途寂寞,一路上不停地向我们讲着乌龙茶、铁观音……尽管不是眉飞色舞,但他的眉宇间却洋溢着一种自然。这自然便是茶的自然、人的自然、生命的自然。
到了安溪,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带我们上山。上的山就是茶山。看茶或喝茶。到了大宝峰的茶庄园,满目青翠,山山如黛。茶树一溜一溜的,都是灌木丛状。庄园的主人掐下一株嫰芽,芽叶尖尖的,紫红如紫笋。我觉得这茶与家乡绿茶没什么区别,但细看起来,感觉树丛还是有些坚硬,有些矮。茶山除了茶,还有树,带香的花树,有桂花、黄蝉花……有桂花不稀奇,稀奇的是有音乐。细听不是音乐,是佛经,是佛教经典音乐《大悲咒》,一遍又一遍的,佛乐在山间回旋着,在茶树间回旋着,在茶园回旋着。庄园的主人说,茶是有灵性的,天天听着《大悲咒》,就满山欢喜,满心欢喜。喝茶就是喝一种欢喜。听了这话,再看面前茶山层层叠叠,远处的峰、近处的山也就有了一尊尊卧睡的佛像。坐在茶山喝茶,先喝熟香,再尝红贵人。我们也听音乐。茶欢喜,我们津生神驰,也是满心欢喜。
吃过晚饭,还是喝茶。这回走进的是街边一家老固茶业,喝的是老固野实。问了半天,才明白“老固”大名陈老固,是铁观音茶的制茶大师。进去他先摆了三道茶,让我们品尝。喜欢清香的喝清香,喜欢浓香的喝浓香,喜欢陈香的喝陈香。清香和浓香好理解,陈香便像一个女孩的名字,陈年的香、陈年的事似乎都泡在一壶里了……陈老固显得憨憨的,但说起他的茶,说起他有一株丰盈的茶树,却说得眉眼生辉。他眉眼一生辉就将一钵茶送了我们一位朋友,然后与我们的朋友拍照留念,不亦乐乎。听说铁观音的故乡有一棵母树,我们没有看到。听说陈老固也有一棵茶的母树,我们也没有看到。
上清水岩拜谒清水祖师。说的还是茶。清水岩所在地叫蓬莱镇。有了蓬莱便有了仙气,茶也是仙气十足。传说清水祖师在清水岩种植过几棵野生茶,数量极少,但若采以嫩芽而制之,冲泡后味道甜甜的,名曰祖师甜茶。好茶自然有好水,好水就是清水岩的泉水。清水岩就有一口圣泉。当地人说,圣泉长年不竭,饮之清心祛病,沐之除污去邪,若用此泉喷洒宅院可保家人平安。用圣泉之水泡茶,自然是甘冽绵长、清醇无比。
这清水祖师也是安溪铁观音的始祖。史料记载,安溪铁观音的传播与清水祖师大有关系。只是余生也晚,清水祖师的甜茶是喝不到了,享受到的只是祖师的一缕清风。清水祖师俗名陈荣祖,法名普足,宋庆历七年(1047年)正月生于离安溪县不远的永春县小姑乡(今岵山镇铺上村),开悟即祈雨度人济世,成名后驻锡在蓬莱山的清水岩。当地人说,清水祖师一生修桥、行医、绿化、祈雨,不断为民做善事,成了善的化身,成了众人心中的佛。宋廷封他为昭应广惠慈济善利大师,民间尊称为祖师公、清水真人等。他还与妈祖、保生大帝(祖籍安溪感德石门)分别被称雨神、海神、药神,成为闽台一带三大民间信仰。以清水岩丛林为依托,清水大师在福建及台湾、东南亚地区有大量的分炉及信众。游罢清水岩,我们被引到一间小房里喝茶,说是让我们尝尝祖师甜茶。小口小口地抿着,嘴里甜甘如蜜,心里甘之如饴。
游罢清水岩,知道我们在蓬莱镇,毅达兄赶来了。他陪我们在农家小店吃过中饭,又陪我们看蓬莱镇的古民居。边看边谈,我们说这里的古民居依山而建,民居低矮,怕是为了防台风。我们说这里古民居屋脊如燕尾,似游燕恋巢,满是乡愁……就是不谈茶。但回到了酒店,他谈的还是茶。茶具是现成的,茶是他随身带的。他说这几天成天陪朋友喝茶,包里就剩下几种茶了。一遍遍地喝,先是瑞泉,再是肉桂。有一种肉桂,朋友说不好喝,他就捧上岩上肉桂、仙岳、木莲妙香……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茶名字。茶在奇怪的名字里显出自己的前世今生。无论那名叫得出或叫不出,他泡得如行云流水,我们喝得口舌生香。
到了安溪,自然还是要喝安溪茶。喝了一阵子的岩茶,就有人喊,还是喝安溪铁观音。有朋友知道我来自安徽,来自桐城派的故乡,就说这铁观音茶的传说与桐城派的大祖方苞有关。方苞时任礼部侍郎,清代安溪人王仕让通过方苞给乾隆皇帝献茶,乾隆皇帝见这茶形似观音,叶如铁,故赐名铁观音。至于方苞为何对安溪的茶情有独钟,又是因为安溪是宰相李光地故乡。方苞曾因桐城派另一老祖戴名世案株连下狱,正是一代名相李光地舍命救了他。朋友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不说这个,且喝茶吧!朋友把前一天从庄园里带回的名为“铁霸”的铁观音泡上了。 一天,就这样在蓬莱仙境的茶里度过了。数了数,这一天我们竟喝了十二种茶,仿若在安溪当过县令的清代进士谢宸荃所说的“一日旷游一日仙”,欲仙欲醉的。喝毕茶,主人准备了一些纸和笔。想了想,我便写了一句“云根拨笋,安溪访茶”。心里说,到了蓬莱仙境,绕不开的就是茶啊!
风景眼
大自然真是布满了奇迹。眼前这座蛰伏在长江中的广阳岛,从重庆的高空眺望,似乎就是镶嵌在长江中的一只碧绿而澄澈的眼睛……青山绿水间,茂盛的森林宛如它长长的睫毛,一江春水让这只眼睛变得水汪汪、水灵灵的……若从航拍的照片上看,这只风景眼更显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湖是大地的眼睛。由此说来大地是有眼睛的。我就相信一切的风景都有眼睛。这眼睛是人们心灵的窗户,是一处风景最为生动的部分,是风景的生命与灵魂。风景一旦有了眼睛,一切生命与自然便鲜活了起来……漫步在长江这座面积巨大的江心绿岛,看岛上的树木、芦苇郁郁葱葱,看遍地的花枝招展,看天空不时飘落的亮晶晶雨丝把岛上的花卉草木洗涤得异常湿润、清新……这里不仅灌木丛生,乔木高耸,遍地野草、野花、野菜、野果等植物竞相生长,还有雀鹰、黑鸢、白鹡鸰、斑头鹰等近二百种鸟飞翔。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有中华秋沙鸭、黑鹳、乌雕、黄胸鹀……对于鸟儿,这里既是迁徙场,又是栖息地,是它们美丽的天堂。
深陷在鸟儿的天堂,我想说如果风景有眼,那么重庆的洪崖洞码头就是其中的一只。这只长江边上土生土长的眼睛,恍若重庆的夜之眼。华灯初上,山城的夜晚,这只眼睛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显得有些朦胧、妩媚、迷乱、妖娆……灯火的流光溢彩、摊贩的兴高采烈、人潮的汹涌不止……这只眼仿佛就在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水里深深浮起,人间天上,交相辉映。弄不清哪是天上星星,哪是人间灯火。四面八方的游客们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在这里逛街,在这里品尝美食,或登上游轮尽情观看山城迷人的“两江”夜色。他们流连忘返、频频回眸,也是为了深情地多看山城重庆一眼。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手帕中/是谁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当人们四散而去,谁/还站在船尾/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江涛/高一声/低一声//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人间天上,代代相传/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为眺望远天的杳鹤/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是诗人舒婷写给神女峰的诗。诗意而充满灵性的神女峰,也是长江边上另一只美丽的眼睛吧?每每经过神女峰,我也如同诗人一样,亲眼目睹神女的温柔与浪漫,和游客们一样羞怯和惊艳地伫立。自然我也有过几次游历长江的经历,但我不敢,也从来不把长江当作可以随便观赏的风景,而是当作巨大而磅礴的一种生命流淌与奔涌。正是这种流淌与奔涌,造就了长江两岸无数的风景,造就了自然与生命的奇迹。比如白帝庙、巫山小三峡、神女峰……在苍茫、雄浑而浩荡的长江上,神女峰的存在无疑为长江增添了一种绮丽与曼妙。此时,我把眼睛投向神女峰,与神女峰对视时,我竟发觉神女前仰后合,动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问同行的朋友,朋友说,这是神女峰上观光游览的索道缆车形成的景象。“实在是在风景眼里掺沙子,大煞风景!”朋友叹惜着。如今,离别神女峰已有多日了,不知神女峰是否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