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徒与小吏

作者: 房伟

清官难做

十一月底,秋风萧瑟。在太湖明月湾,发现了一个去处——暴式昭纪念馆。暴式昭乃何许人也?浏览下来,发现他是河南籍官员,在太湖当官,取得了令人称颂的政声。有意思的是,此人官位非常小,只是九品巡检,做的也并非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得到各界的很高评价,成了一位名留千古的青天小吏。

人们都爱看清官戏。清官们大多有大功业。《海瑞罢官》的海刚峰,敢于得罪豪强,准备好棺材,向嘉靖直谏。戏台上的黑脸包公,拒收贿赂,秉公执法,铡死了狼心狗肺的驸马爷陈世美。百姓们都喜欢看清官和贪官斗法、和权贵斗法,为了维护正义和法纪,不惜以身犯险,甚至搭上性命。可是清官往往寂寞孤直,不通人情。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笔下的海瑞和传统历史清官形象有很大差异。海瑞宁可饿死自己的女儿,也不接受一块饼子,只因饼子是家仆的男孩所赠,违背男女大防。海瑞还因愚孝母亲,逼死了妻妾。

有真清官,就有假清官。刘鹗的《老残游记》不仅讽刺贪官,也讽刺假清官。贪官要钱,假清官要名,甚至残害百姓,比如用站笼酷刑站死数千百姓的曹州知府玉贤。老残对玉贤有一段评论,颇能揭示假清官躁进刚愎的嘴脸:“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地做到这样。官越大,害越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下一段讨论贪官与清官的话,更是脍炙人口:“赃官可恨,人人知之;清官尤可恨,人多不知。盖赃官自知有病,不敢公开为非;清官则自以为不要钱,何所不可,刚愎自用,小则杀人,大则误国。”(参见《夏志清论中国文学》)有些官员号称清官,或也有才华,他的官也不是捐来的,是正经八百经过十年寒窗苦读而来。但如果清官没有心怀百姓的仁慈、踏实做事的务实之心,照样可以祸国殃民。

同样,不管是真清官还是假清官,想要青史留名,都要有些硬杠杠标准,除了轰轰烈烈的事迹,也要有官员地位。包拯是龙图阁学士,海瑞是右佥都御史,三国廉石压舱的陆绩也是郁林太守。真清官要有足够的地位,才能抵抗贪官污吏的暗算,假清官也要有足够地位,才能被后世的史书记录在案,当成反面教材。

苏州西山历史上,却有着暴式昭这样一位青天小吏的真清官。他既没有轰轰烈烈的大事迹,也没有显赫的官职,但他同样以廉洁进入史册。他的言行功绩成为太湖生态岛建设的文化先驱,也为其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基调与底色。

小吏养成史

暴姓,原为中原古姓,出自姬姓,典型的以封国名为姓。据东汉应劭的《风俗通》和明代廖用贤的《尚友录》记载,殷商时期已有暴姓诸侯,确切的记录在东周,王族大夫封于暴邑(今河南郑州北)。此大夫爵位为公爵,建立了暴国,史称暴辛公。春秋时诸侯兼并,暴国亡,并入郑国。西汉时有御史大夫暴胜之,北齐有定阳王暴显。距暴式昭出生数百年前的建文年间,有刑部尚书暴昭,《明史》载:“耿介有峻节,布衣麻履,以清俭知名。”靖难之变中,暴昭死守南京,城破后被执于朱棣之前。他破口大骂,朱棣敲碎其牙齿,斩断其手足,割断其脖子,血流尽,至死方休。“式”字本义为“法”,即言行依据的准则,引申楷模、榜样意义。《尚书·微子之命》说:“世世享德,万邦作式。”暴式昭此名,可见追比先贤,以先祖名臣为其志的用意。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历史上的暴式昭,字方子,河南省滑县牛屯镇暴庄村人。暴式昭家族,颇有些根底。祖父暴大儒进士出身,当过江西知县,父亲暴骏图,考中副贡,做过林县教谕。他的堂叔,也当过京官。暴式昭家是书香门第。可仔细考察,暴式昭才华并不突出,当官路径也不显光彩。暴式昭事迹材料,多对此语焉不详。俞平伯在《清吴县甪头司暴君墓志铭》中说:“君生而岐嶷,卓荦豪迈。好诗古文辞,不屑为帖之体。不应科举,乃入赀为吏,指省江苏。”“岐嶷”形容幼年聪慧,典出《诗经·大雅·生民》:“诞实匍匐,克岐克嶷。”这段话大意是说,暴式昭聪明早慧,为人豪迈,喜欢写诗和古文,但不喜欢科举考试,最后通过捐官(入赀)方式进入官场。俞平伯说暴式昭“入赀为吏”,显然认为芝麻绿豆“巡检”,上不得台面,不是“正途”(至少举人入仕),不是“官”,只是“吏”。

暴式昭虽一心向学,但未中科举,说他“不屑为帖之体”,也许只是赞扬之词。在当时,在暴氏这样的官员家族,既是异类,也被人看不起。然而正是这种低微的出身,使得他多了一份平民气息。他不仅熟悉百姓疾苦,坚持清廉原则性,且手腕灵活、通情达理、体恤民情。他家学渊源,爱民护民之心深入骨髓,也有着广泛的知识界人脉。

仔细看看暴式昭的功勋,他没有擒拿过达官贵人、惊天巨盗,也没有铡过驸马、打过自己的侄子,而他的政绩却是实打实的惠民之举。他抓捕赌坊设赌局骗人的许虎姐等恶人,拒收商人们送的孝敬。他禁止吸毒和贩卖鸦片。在灾年来临之时,为民请命,尽力帮助百姓渡过难关。他访问贤能,自掏腰包重修三国名相阚泽、古越国大臣诸稽郢的坟墓,刊刻林屋洞的摩崖石刻,为西山文化的传承,尽了一份力量。可以说,今天太湖生态岛建设的文化遗产,也有这位青天小吏的功劳。

知府与巡检

当官自然有好处,以光绪十三年(1887年)户部江南司郎中(相当于财政部江南司司长)李慈铭的收入来看,合法收入仅有一百三十五两银子俸禄和一千二百斤糙米,照今天市价折算,一个月俸禄仅一千多人民币,然而,李慈铭一年灰色收入有印结银、书院束脩、馈赠、礼品等,折合两千零六十一两银子,是合法收入的十五倍!京官如此,地方官敛财更有方,甚至暴式昭这样的小吏,如利用稽盗捕私名义,也能吃拿卡要。暴式昭并非不懂人情世故,苏州府师爷王汉章、嘉源来视察工作,他也会应酬,请他们吃饭,自己掏腰包给他们送上等茶叶,目的却是为了让他们呼吁上官减免西山赋税。

说到暴式昭,不能不说个反面人物。苏州知府魁元,字文农,满族人,正史记载不多,所见不过残存于清代光绪朝金砖记载中。苏州陆慕镇,自古是皇家宫殿出产金砖之地,当成文物的金砖侧边刻有“光绪十一年成造细料二尺见方金砖”“督造官江南苏州府知府魁元”字样。在暴式昭的故事里,魁元变成了欺上压下的丑角。仔细考察他的“罪行”,也不过是当时官场通病。魁元能力不高,却嫉贤妒能,想巴结在家丁忧的状元陆润庠,人家不搭理他。他治理苏州府,喜欢拍马屁,一次县令、巡检议事会,他接见下属,暴式昭没有随大流,加入赞颂的队伍,反而提出很多问题,如催甲欺压佃户、赋税太重等,惹得魁元不高兴,给了一个“性情乖张、作事荒谬”的考语,并指责暴式昭“好事,又好出主意”。

据俞樾《暴方子传》描述,原江苏巡抚谭钧对暴式昭非常欣赏,曾举荐贤守令数人,说暴式昭才优守洁,为微员中罕见之才。后来谭巡抚调走了,推荐也就打了水漂。继任江苏巡抚刚毅,是满族守旧派,苏州知府魁元官声也不好,魁元上任之初,就对暴式昭不满意。俞樾几次给暴式昭打圆场,也多次写信规劝暴式昭遵守官场规则,让他当官场隐士。暴式昭是办实事的小官,私下也说过魁元的一些负能量言论,这些言论很快被人汇报给魁元。照理说,堂堂知府,没必要和小巡检较劲,可暴式昭不断写报告,一会儿旱灾要减税,一会儿要缉盗,搞得魁元很被动。

不巴结领导,不站队,又不送礼,还整天给领导找事做,这样的下属,肯定不太妙。虽有江苏易藩台、俞樾等人维护,但暴式昭处境堪忧。恰有养蜂人来西山闹事。外地养蜂人看到西山花果很多,蜂拥到岛上放蜂箱,不时发生偷窃、蜜蜂蜇伤人的事。这本是民事纠纷,但养蜂人将状子告到苏州府,正中魁元下怀,他很快下令,撤了暴式昭的职务。魁元可能想不到,因为他的一纸命令,断送了暴式昭的前途,也间接成就了千古的青天小吏。

魁元的下场,也颇有意味。此人后来钻营至北京圆明园八旗护军营营总,正三品武职,相当于大军区副司令,负责一旗在圆明园驻防。圆明园八旗,设立时就有赡养八旗子弟的意思,没什么战斗力。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第一次洗劫圆明园,圆明园八旗护军残破不堪,技勇等二十几个太监,稍稍抵抗,全部殉难。当时外火器营有一句民谣,说圆明园镶蓝旗破败景象是“鲜酒活鱼的蓝靛厂,死猫烂狗的老营房”。

一九〇〇年八月十四日,八国联军再次攻陷北京。北京城那时还浸着一片暑热。魁元丢下部队,仓皇出逃,未能逃脱,全家被杀。一片火光之中,魁元的鲜血,融合着泪水和汗渍,浸透了鲜艳的三品顶戴,也映红了侵略者闪亮的军刀。

此时距暴式昭被罢免,已经过去了十年,离暴式昭病逝于山海关外军营,也已过去了五年。

死前的魁元,是否想起那个被他罢免的微末小吏?是否为他的行为后悔?

断炊的官员

光绪十六年(1890年)十一月十三日,撤销暴式昭甪头巡检职务的文书到达西山。同月十八日,暴式昭交卸完毕。被罢官的暴式昭,真正陷入了贫困。

按理说,这种情况不应该发生。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洞庭西山置靖湖厅,隶属苏州府。暴式昭这个“巡检”,不过正九品,职责却不简单。西山岛属于苏州靖湖厅,巡检大致相当于西山镇长、镇派出所所长与刑警中队长三个职务的集合,下属数十个弓兵,有刑事执法权、行政裁量权。据《元典章》记载,一个小巡检,就可“引泼皮无名弓手提控人等,将带空头文引,与里正主首局干人等捏合事端,私受白状”,甚至“执把军器,勾扰平民,监锁吊打,抢夺财物,破家丧产,民甚苦之”。

然而,暴式昭做的事,却是因自己的清廉,到了难以养家糊口的地步。本来俸禄就不高,不想办法捞外快、巴结上官,还要清廉自守,体恤普通群众,自己拿钱搞文化公益事业,除非世家大族,否则谁也扛不住。詹一先的长篇小说《廉吏暴式昭》,对此有详细描述。暴式昭因为老父生病,欠下外债,典当妻子首饰,才还上欠账。他被罢免之时,已是寒冬腊月,冰封雪冻,只能等开春再借钱雇车回河南。此时家中已基本断炊,每日两餐,只能喝稀粥、吃萝卜叶子,一儿一女,饿得头昏眼花,还要去地货行边捡萝卜叶。

故事高潮部分由此引爆。陈巷村的老汉张洽泉,发现了拾萝卜叶的孩子,进而看到了暴巡检的困境。他激于义愤,呼吁大家捐助,二十多户的小村,凑了八斗三升米,张又拿出一些,凑满一石米(大概一百二十斤)。短短四十多天,西山各地村民顶风冒雪,肩扛手提,船载牛拉,大米捐助了一百四十八斗,柴的数量是米的十倍。暴式昭眼含热泪,亲自记录下《送米簿》,现今依然藏于暴式昭纪念馆。细细看来,除了大米之外,还有松柴、猪肉、铜钱、年糕、茶叶、鱼肉、酒,甚至还有给家里小孩的玩具。西山有八十个村、七八千户人家,范围如此广泛,人民自发地表达对卸任官吏的敬意,实属罕见。暴式昭在回复魁元的禀文中说“老翁持肉,童子担酒,庵尼负菜,禅僧携茶”,这种民情民意令人动容。

棍徒的仗义

暴式昭的故事里,除了主角之外,我也注意那些小人物的生命轨迹。他们与文士一起,打造了暴式昭神话,也塑造了苏州西山文化的骨气。他们代表着淳朴的义气与担当,也凸显着千年教化的伦理正义。这里要提另一个重要人物——棍徒蔡剑门。

苏州人给人的印象,大多绵软温柔,他们的吴侬软语、温和细致的性子,很难让人将他们与血性强梁联系在一起。然而明代张溥笔下,苏州有敢于抵抗阉党、大义凛然的五义士,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变。顺治朝,苏州也有声讨县令任维初,痛哭于文庙,丧命无悔意,大呼痛快的金圣叹。太湖西山隐秀的桃源胜境,隔绝了喧嚣,相对封闭,也培养了人们淳朴的心性,而大量迁徙而来的北方移民,也带来了北方的儒家文化与更远的佛教文化。它们交织共鸣,奏响了西山文脉昌盛、底蕴丰厚的文教传承。正当暴式昭无辜被撤职、困窘于乡野之际,一位不起眼的小人物,挺身而出,在历史的缝隙,闪现出了人性的光辉。知府魁元在公函札之中,指责暴式昭,西山棍徒蔡剑门手持竹梆,遍山敲击,向各户敛费,称欲保留甪头司巡检暴式昭,以致人心煽惑。

蔡剑门,一位西山普通农民,其貌不扬,左腿还有残疾,但此人天性豪爽仗义,敢行惊人之举。一个平凡的百姓,成就了清官的传奇。他听说暴巡检被无辜开缺,一声不吭,回去就变卖了祖传的一亩多菱塘,换了二十五块银圆,当作来往吃住的盘缠。接着他用毛竹自制了一个竹梆,套在脖子上,日夜不休,走遍西山八十多个村子,呼喊着“为暴老爷官复原职,如有愿去苏州府请愿,请于某时在码头集合”的口号。他聚集数百人,乘船去苏州府后,要求面见魁元申诉。魁元避而不见,只让师爷将群众敷衍而去。

蔡剑门此举,非常犯忌讳。中国封建社会,最害怕群众聚集事件,大汉律规定“无故啸聚者罪”,明大诰更规定,游民要受重罚(逸夫处死),即使晚清,民智初开,此等举动,也足以引起官府警惕。魁元提出“将该棍徒蔡剑门密拿解省,以凭从严惩办”。普通乡民,最怕见官,为了和自己非亲非故的罢职官员,做到如此地步,可见民间自有奇人义士,也自有正义民心。这些“不法”的棍徒,更体现了西山人道正义教化的力量,以及深厚的地域文化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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