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茶(外一篇)

作者: 杜光辉

老爸茶

客居海南三十年,走遍这片树叶状的岛屿,无论都市、小镇、偏乡僻,有人居住就有喝茶的地方,喝茶的地方称为茶坊。海南人讲究喝下午茶,称之“老爸茶”。意思是闲居在家的老爸们,午休起来就跑到茶坊,要上一杯茶,谈天说地,打发人生暮年。

在海南待久了,就知晓喝茶的场所分档次,最低档次的叫老爸茶坊,上点档次的才敢把茶坊前边的“老爸”去掉,直接叫茶坊,最高档次的叫咖啡厅,那是泊来的名称。尽管社会共识没有规定什么档次的人要到什么档次的地方喝茶,但囊中羞涩的人断然舍不得花钱朝咖啡厅跑。腰缠万贯开奔驰身穿皮尔卡丹的老板,轻易不会混迹于老爸茶坊,要是被生意伙伴看见,丢脸面是小事,人家不在合同上签字才是大事。更不会有身穿正装、衬衣塞进裤子、皮鞋擦得锃亮的人出现在这里。

曾经有那么几年,我供职的学校给我创作假。我居住在海口市五指山路,旁边有个叫龙舍坡的地方,路口有福元茶坊。我每天写到下午五点半,头昏了眼花了,高速旋转了一天的脑浆凝固了,在妻的陪同下步行五百多米,来到福元茶坊,点两杯红茶,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夜幕初垂才离开茶坊。说到茶资,我都不好意思给人说。其实就是一人一块钱,这也是我们每天都到那里喝老爸茶的理由。要是到高档咖啡厅,一杯哥伦比亚咖啡要一百多块,两个人就得两百多块,敢去吗?

到老爸茶坊喝茶的人,大都是街坊邻居,即使不是街坊邻居,有的也面熟。走进茶坊,招下手,点下头,就算表示了礼貌。要是遇到老茶友,径直走到人家的茶桌跟前,到旁边拖张凳子就坐下。早来的茶友立即给服务员打招呼:“再来一杯红茶。”

光顾老爸茶坊的人,大都穿着过时的T恤衫、盖过膝盖的大裤衩、露着十个脚趾的拖鞋。有的提着竹筒水烟袋,一个抽过,递给下一个,一圈抽过,再抽下一圈。还有的把茶桌变成牌桌,不打牌的人就围着茶桌瞎聊。老爸们不知道男女明星的名字,不知道现任的美国总统是谁,但知道左邻家的妹子还没结婚肚子就大了,右邻家的烂仔被抓走了。要不就是谁家的男人做生意赚了钱,把钱都给了漂亮妹子,自家老婆连残汤冷饭都吃不上。全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市井话。话说回来,不让老爸们说他们听见看见的事情,难道他们能说连出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事件?难道他们能说出与他们屁关系都没有的康德、罗素?

老爸们嘴上说着,手也不偷懒,在身上搓,汗渍渍油腻腻的皮肉上,搓下一条条黑垢,柔软、油润,有人摆在茶盅旁边,欣赏自己的战果。那些得了脚气的老爸,脱下拖鞋在脚趾丫里搓来搓去,舒服得嘘嘘吹气。旁边的人熟视无睹,没有厌恶也没有欣赏。这里看不到装腔作势,看到的都是率性、闲适、坦诚、本真。这个圈子外的人,会指出老爸们一箩筐不是,不文明呀,不卫生呀,不关心时事政治呀,等等。但是他们忽略了重要的一点,他们讲的这些与老爸们有什么关系?

我本农民出身,十六岁当兵,当兵前都没穿过内裤,也不知道冬天在棉衣里套件衬衣暖和。夏天跑到井边打一桶水浇到身上算是洗澡。北方农村的孩子,一冬不洗澡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身上脏得发痒,手挠不到就把脊背对在树干蹭,酷像散养的猪蹭痒痒。入伍后是青藏高原汽车兵,常年驾驶战车在冰雪高原上奔跑,天不亮就发动车,半夜还在途中行驶,哪来的时间洗澡?部队的饭菜养活了我六年,也养活了我身上的虱子。我没有被养胖,却肥了虱子。有时坐在副驾驶上捉虱子,手伸进棉衣一摸,准摸出一只虱子,两根大拇指的指甲对着一挤,啪的一声,一摊污血连一堆晶亮的虮子,粘在指甲盖上。冬季一个班的兵围着火炉,开始捉虱子活动,摸出一个朝炉子里一扔,啪的一声细响,宿舍里就有了皮肉烧焦的煳臭味。

到老爸茶坊去的趟数多了,就越来越习惯那里的氛围了。有朋友约茶,我都提议到老爸茶坊,弄得朋友都不好意思:“我请您喝茶,怎么能到老爸茶坊?”我说:“到了老爸茶坊,精神肉体都能放松,何必跑到咖啡厅装阔佬,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当今社会把纯朴醇厚的古风也融进了市场的气息中。于是老爸茶坊除了喝茶,还增加了交流信息、洽谈项目的内容。一些中介天天泡在老爸茶坊,走出这间茶坊就进那间茶坊,见了这拨人又见那拨人。这个公司批了项目弄不来资金,那个公司有资金却没有项目,都是他们关注的内容。

海南刚刚建省办大特区那些年,有钱的老板手里还要拿个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这些拿“砖头”的老板,还嫌自己的知名度不高,掏钱在报刊上登上一张工作照:大班桌,皮转椅,手持大哥大作通话状。唯一的缺憾是嘴唇紧闭,让读者感觉很假。更假的是市面上出售的假大哥大,外形绝对可以以假乱真,价格十块钱一个。于是满街的人都用上了大哥大,边走边扯着大嗓子通话。旁边的人乜斜他们嘟囔:“装什么阔?就是白送你一个大哥大,一分钟一块五的通话费,你掏得起吗?”谁都没有想到,还没过几年,来喝老爸茶的人,都拿上了手机。连捡破烂的老大爷口袋里都揣手机,BP机没有了,公用电话被拆除了,谁在这个时候还把手机叫大哥大,谁就土得掉渣让人耻笑了。

一天,邻桌坐着几个喝老爸茶的人,其中一个拿出一本杂志,封面上登着一个老板拿大哥大通话的照片,那人对着旁边的人瞅了一阵,说:“这个封面上的人是你?”那个人拿过杂志,苦笑,尴尬地说:“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呀。”

有个人调侃他:“华仔,你觉得那里面的日子好混不好混?”那个曾经的老板苦笑着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里面的日子要是好混,人人都抢着去混啦。”熟人继续调侃他:“你说那里面的日子不好混,为啥大官大款争着朝那里跑?人住在里面,不用掏住宿费,不用掏伙食费,还有什么不好混?”华仔说:“旁人想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像这阵子一样,想喝老爸茶就来喝,想喝多长时间就喝多长时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在里面的时候天天都在琢磨,把啥都琢磨透了。”熟人说:“你这才说对了,那个副省长被判了十四年,恐怕他想来咱这喝老爸茶,看监狱的都不批准。”

我对妻说:“这人说出了人生哲理。人呀,多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等明白过来了,也晚了。”妻说:“这人坐牢竟坐成了哲学家。”有人对我们说:“这个人曾经当过很大的老板,赚了不少钱。后来吃了牢饭,出来后再不朝咖啡厅跑了,天天泡在老爸茶坊。”

有一天下午,我和妻正闲坐,突然走来一个人问:“您是杜老师?”我说:“是呀,请问,您是……”“我是文学爱好者,听过您的讲座。我早就注意您了,我一直不相信杜老师能跑到这里喝老爸茶。”他在这里喝老爸茶的熟人都跑过来,趁机拿走我们的茶单,替我们把茶资付了。我交了一帮喝老爸茶的朋友,他们没权没钱,不能用权力为我办事,也没能力借给我买房的首付。但有毫不虚伪的尊敬,只要我和妻走进茶坊,他们便立即跑过来迎接,搬来凳子放在茶桌跟前,对服务员喊:“来两杯红茶,不加糖。”他们知道我血糖高,妻怕胖,不能往茶里加糖。

海南的历史、典故、民俗、风情、饮食、婚丧、嫁娶、百姓诉求,在老爸茶的氤氲里融入了我的大脑皮层。若干年后,我的长篇小说《适天石》在《红豆》发表,一些海南作家惊叹:“一个陕西来的作家,竟写出海南农村几代人的生活,比我们海南这些土生土长的作家都写得好,真不可思议。”

写到这里,我想起给诗人吾平诗集《海南走笔》所作的序:“一壶粗茶、一碟小点、一双拖鞋、几个老友,从中午喝到傍晚。那种无欲求、顺自然、恬淡适静的人生态度,才是海南文化的精髓。试想,把海南的老爸茶搬到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外滩、西安的钟楼、成都的春熙路,会有那么多人来喝?”

突然想起北京一位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打电话给他,手机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才知道在半年时间内,他哥哥、姐姐相继去世,他也住了三次医院,对生命已经绝望。

我对他说:“你到海南来,这里的空气、阳光、老爸茶都好……”

朋友带着夫人来了,上午他到海边散步,下午我们陪他喝老爸茶。一个半月后,他觉得身体康复了就要回北京,说:“海南的空气好,老爸茶坊的气氛好,我在海南捡回了这条老命。”我问他:“你在北京是不是有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房子?”他说:“我那套房子现在值大钱了,一平方米都超过十万元了!”我说:“你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可以得到一千六百万元。海口的房子才万把块钱一平方米,你买个两百多平方米的,连装修算下来,三百万元不到,还剩一千三百万元,利息都花不完。你可以天天享受海南的空气、老爸茶。”他说:“我还是待在北京好,待在海南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我说:“你都退休了,你说的那些事情,无非就是让你露脸的……”他说:“人呀,哪一天不是为名利奔波?心里都能想明白,嘴上都能说明白,遇到名利就不明白了,拿着性命去拼搏了。”

我想起曾经写过的一段话:“我们的一生都在名利的粪坑里滚来滚去,猛地洗个透彻的清水澡,就会觉得身上缺少了非常重要的东西,感到空虚、不适,甚至惊恐、痛苦。只有重新回到名利的粪坑里,再打上几个滚,浑身沾的都是屎,才觉得那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回来了,恢复了充实和快乐。”

老友最终还是回京了,我还是每天下午五点半来喝老爸茶。

高职苑

校内修建了供教师居住的家属院,名曰高职苑,文件规定必须是副教授以上的教师才有资格居住。故居住的必然是教授、副教授,自然他们的父母、配偶、儿孙就属于高职苑的主流群体,在这里我称他们为高职。高职苑有十六栋二十一层高的楼,物业雇有二十几个清洁工,负责高职苑的保洁和花草树木养护。

教室是固定的,老师是流动的,你下课了我上课,我下课了你上课。太阳升起来了,月亮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老师和老师就像太阳和月亮。高职们除了开会,一个学期见不了几次面,但没有一天不与清洁工照面。清洁工们分布在楼栋里、花园里、草地里、停车场里、道路上。只要高职们走出楼栋,肯定可以看到正在忙活儿的清洁工,他们是天天照面又互不交往的两个群体。

高职们不需要知晓他们姓甚名谁、老家在哪里,更不需要知晓他们家有几口人、经济状况如何、孩子上中学还是上大学。知道这些没有用,这些能让高职们评职称、提级别、加工资、发论文、拿项目?对自己有用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管这些没用处的事情?

住高职院的人,就给他们起个统一的名字叫“清洁工”。清洁工们也很少知晓高职们姓甚名谁、是正教授还是副教授、教什么课程。一个大学几十个学院,几百门课程,就连那些头发花白的教授都搞不清楚他们的大学开了多少门功课,清洁工怎么能搞明白?就是把这些搞明白了又能怎样?

高职院的清洁工,就把住在高职院的成年人统称为教授。

教授们负责交纳物业管理费,管理费里有清洁工的工资份额。清洁工领了工资,就负责打扫高职苑里的清洁卫生。教授们享受清洁工的劳动成果,清洁工们享受教授的金钱。

每天七点半,清洁工已经各就各位。负责打扫楼栋的挨着楼层拖地板;负责打扫道路的挥动扫把,能隐约听见扫把在地面划过的沙沙声;负责清洁花园的拿着长夹子、提着塑料桶,捡拾散布在绿地里的烟蒂、纸屑、餐巾纸。很多时候,我望着这个画面,心里琢磨,住在这里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呀,都是被社会称为文化人的人,都是教育年轻一代的教授,有些媒体还把他们这个群体称为教育家,怎么连不能随地扔垃圾的道理都不懂?这些只能在心里愤懑,不能说出来,同一个学校共事,你给我投票,我给你举手,如果人际关系破坏了,票没了,手不举了,啥好事都轮不到你头上。再说家都安在这里,傻子才去做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事情。关系就是生产力,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教授们还能搞不明白?

高职苑的垃圾桶都是露天摆放的,好几十个,如摆圆桶阵。三亚四季都有苍蝇,扔垃圾时惊起无数苍蝇,用遮天蔽日形容有点过分,但确实既不雅观也不卫生。教授们为了躲避苍蝇,走到距离垃圾桶还有四五米的地方,就把垃圾朝桶里扔。装满垃圾的塑料袋,在空中摇摇晃晃如醉了的酒鬼,有的摇晃到桶里,有的摇晃到桶跟前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时常看到一个穿着红颜色背心、四十来岁的清洁工,拿着铁锨,把落在桶外边的垃圾铲进桶里,铲的时候还嘟囔:“再朝前走两步就扔到桶里了,怎么就不多走两步呢?”听不出有没有不满和怨气。

有的时候,一些教授当着他的面把垃圾当铅球、标枪扔,扔到距他不远的地上。他只是抬头瞅人家一眼,就赶忙闪躲开人家的目光,好像是他把垃圾扔到桶外边似的,走过去用铁锨把垃圾铲进桶里。再抬头看人家,人家已经走远,他对着人家的背影苦笑一下。我从他的苦笑中还是看不出有没有不满和怨气。看到这个画面,我就想起小便池前写的“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我同样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老家是哪里、几个孩子、孩子读到几年级。我也知道这样没有任何用处,人人都不会在没有用处的事情上下力气,我又不是傻子。但出于写作的需要,这个清洁工可能会成为我作品里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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