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野行录

作者: 柳未未

耐得住孤独也许比耐得住贫困需要有更大的勇气。

——德尼·狄德罗

浅色的云像一团弹过的棉絮,薄薄的,压在车顶。

近十个钟头的路程,缓慢而令人疲倦。路程过去大半后,回想起车上的时光,是快放的胶卷:一忽儿是邻座热烈的议论,几簇声音高低起落,几只手掌扬起落下;一忽儿是只有车胎的隆隆噪音,刚才还在倾谈的两个人,头脑各自歪向一侧,身子瘫软,张着嘴,涎水拉出丝来——鼾声起来了,鼾声里咂着嘴,也许是在回味昨夜里十点吃的那些肥瘦相宜的羊肉。

窗外是嶙峋怪山,距离我们所行的公路有几里之遥。这些怪山皆有层次,像女人的裙摆,渐次铺开,远淡近浓,卷着尖锐的边。怪山的海拔不高,但山体像巨兽的爪堆叠上去,又如同涨潮的海浪,绵延向上。山下一片荒凉,树也不见一棵,更无住家或商铺,想来行走其间的可能微乎其微,否则夜晚行至山下,定然胆战心惊,惶惶然惮于四顾。

路上偶作停留,下车来活动活动麻痹的双腿。鞋底踏在一片松软的土质上,突然从脚掌传上沙土因饱含水分而松软的信息。地上一大蓬青绿的藤蔓,柔软地纠缠在一处,立刻想起婶子剁的猪草。那猪草从沟渠边长着,也是一蓬蓬枝蔓,也是纠结缠绕,藤蔓柔韧,叶片紧凑。这地上的藤蔓,间隙里伴有细碎的黄色小花,小而紧密,用手拨来,指间感受到的拉拽,力量竟然如此坚决,相信这力量是从土里生出来的。我向上提了提,竟丝毫不动。做娃娃时顽劣,常去草地上玩,扯地里的三月泡(蓬蘽)和刺薹来吃。野果子难寻,因为有许多贴地藤蔓会阻碍寻食的手,干脆揪下来——一团团紧巴着大地的茎秆被大力扯落,噼啪作响。年纪小不懂借力用巧劲儿,常常扯到一半,茎秆揪断,小小的身体也随之向后重重摔在地上。这荒漠之地的藤蔓,就生得壮硕多了,哪怕用上蛮劲也难将它连根拔起。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越贫瘠的戈壁滩上越能生出坚韧来。

二〇一九年九月,我心血来潮,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独行。

九月,并非走独库的最佳季节。这里夏季已经结束,独库随时可能因冰雪封路,或不能进或不得出。听从当地朋友的叮嘱,我做好一切准备和预估行程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突发情况。然而刚从乌鲁木齐出发往奎屯,在二择一的路口,我选择了错误的那个,多花了半个钟头重复走了一遍出城的路。

独山子至库车公路一般于每年六月通车,是新疆很美的景观公路。新疆地域辽阔,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往往需要花费整整一个白天,想要在最短时间内看遍新疆美景,走一趟独库无疑是最佳选择。全长五百多公里的独库公路,连通南疆北疆,可在短短一两天里穿越达坂、草原、峡谷、林地等多种地形,但它每年只开放不到四个月,幸运的游人可如我一样,能在独库公路通车末期看到壮美的雪山。

我是个畏惧人的人,休息日出行从不去繁华地段,只因为害怕人潮。其实我生性好吃,对美食毫无抵抗力,但再好吃的东西只要门前排队,我也会掉头就走。我喜欢安静独处,偏爱少有人烟的地方,去过枯水季时的黄果树,偌大的景区只有两三个人,可以抛开羞赧,站在山石间放声呼号,不必担心旁人侧目;会避开嘈杂的城市灯火,在黄花沟草原独自仰望密布天空的群星,为初见银河而掉泪;还曾只身进藏,艰难跋涉至加查的拉姆拉错神湖,看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湖边经幡起舞,人踪俱灭,云雾飘过山顶,阳光破云而出,谷底的神湖水清如镜,照见天地,也照见一个渺小的自我。故而,自己驾车,独自上路,有畅快感觉。

疆地辽远,视野开阔,天有云,远处有山;地有沙,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牛羊如在绿茵地上撒下的黑白围棋子。四野阒寂,唯有风声。天边那朵白云,悄无声息投下巨大暗影,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目力有限,我不知道这条笔直的公路延伸到哪里才会是尽头,车辆奔跑在旷野中,就像要一直开到云中去。

九月的独库已有凉意,数个小时就在秋冬之间切换。穿越平原和溪谷的车辆继续前行,开始翻越达坂。据说独库公路从北向南要翻越四座达坂:独山子和乔尔玛之间的哈希勒根达坂、乔尔玛到那拉提之间的玉希莫勒盖达坂、那拉提至巴音布鲁克之间的图兰沙拉达坂、巴音布鲁克到库车之间的铁力买提达坂。四座达坂一一翻越,从平原到峰谷,由绿草茵茵、树木葳蕤开到远望山尖披白,待到山中已是积雪覆林、白雪皑皑。车身右侧靠着山体,左侧是一条对向车道和护栏。护栏外面就是深渊。山和山并不紧挨着,像中间隔着深而阔的鸿沟,视距遥远,空气透明,透明到几近真空。打开车窗,冷冽的一团风扑过来的瞬间,我快要窒息了。

我一手紧紧把住方向盘,一手小心翼翼地举着手机伸出窗外。我盯着眼前的山路,明知有风险,但已无暇顾及。失去了对景深、角度、光线甚至是拍摄对象的观察和调整,那样拍下来的画面还会美吗?但如果不拍下这点点滴滴,日后回忆起来,我一定后悔没有记录下这一切。我猜想,哪怕不完美,但每一帧画面应该都是干净、清澈而美好的吧。后来的每一天,打开手机我就能看到,白云、蓝天、厚雪,都永远为我停留在那一刻。鹰在空中翱翔,风吹过山谷,溪水的光斑像碎银子跳跃,在每一道山路的拐弯处,我的心依旧快乐充实得马上要飞出来,就像几年前那样。

栏杆上坐着一个人。那一幕着实令我惊讶了。是临渊的那边,是单薄又摇摇欲坠的栏杆啊。两层蓝色的栏杆,隔十几米有一根竖杆,垂直连在两根栏杆中间,再插入地面,充当支撑。在雪山和雪山之间,在天空和深渊里面,这样的护栏用“简陋”形容也不为过。但就在离深渊才几米的峭壁之上,在雪堆里栽着的护栏上面,坐着一个人。车开过去时,余光瞥见的瞬间我还未意识到,过去了几秒才醒过来似的。那个凸出的黑影,确凿无疑是人。

我不敢回头,似乎突然停下车来打量也显得不够礼貌,于是我从后视镜里关切地看了几眼:那人坐得如此随意,臀部放在上面的那根栏杆上,双脚则朝外踏在下面那根上,面朝山谷,背对山路,自在得就像正端坐在自家的茶桌前一样。他的双手也许放在身侧,扶在栏杆上,也许插在衣兜里。车一直往前开着,哪怕再慢的速度,也渐渐看不真切了。

偶尔会有车辆从山坡上开下来,摁一下喇叭,缓缓过去了。路面稍宽时,我把车停好,下来站在车头前面。想要再看看那个人,但山路转了两个弯,早已丢失了他的踪迹。一阵清冷的风卷过来,把我上下前后裹住,温柔地轻抚一遍后又无声息地飘离。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阳光温暖又刺眼,直视阳光,我被晃得站也站不稳了,但我不知道阳光是从哪个方向投射过来的。直射?反射?我辨不出。眼前只有延绵不断的山峦、厚积的雪和雪也遮蔽不掉的黑土,以及深绿浓黑的树林。只有风声,又好像连风声都阒寂了。耳朵里有什么刺破风,是一只山鹰,在天空盘旋,身形怠懒,却毫不费力地掠着风擦过丛林的最高处。在我期待着它掉头回来再把它看得更真切时,它却没有丝毫留恋地飞走,消失在云烟里了。

遥望雪山,靠近雪山,最终被雪山收入怀中。山鹰掠过,卷起了一股气流,树木早已不堪重负,借风抖落雪粉,簌簌作响,像是天籁。周围一台车一个人都没有,我陷入虚空,茫然四顾,那一刻心生惶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

想起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看红柳和睡胡杨。

塔克拉玛干沙漠位于南疆的塔里木盆地中心,喀喇昆仑山下的塔里木盆地无际无涯,《山海经》称为“幼泽”的罗布泊就位于塔里木盆地。在阿拉尔,有一条国内第一长内流河——塔里木河,从阿拉尔穿城而过。“塔里木河”的维吾尔语有“无缰之马”和“种田”之义,意味着千百年来塔里木河一直在不断改道,也意味着这条河长久以来供养着大片绿洲。作为生命之水,塔里木河见证了希腊文明、波斯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与华夏文明的交融和碰撞。

随沙漠公路修建的塔河大桥,全长不足一公里,要从塔里木河的北岸去往南岸,再绕城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就要经过塔河大桥。大桥的四周没有高楼,四野也无人迹,桥下略混浊的河水量并不丰沛,干涸暴露的河床丛生大片的胡杨。胡杨林傍水而生,在盆地留下一片金黄或者苍白——沧海桑田之时,胡杨无法随水而退,于是干枯、萎缩,生命终结。然而哪怕所有的生命消失于枯竭之地,胡杨也依旧屹立在这片土地上,用不屈的姿态伫立在原地,成为疆域最忠实的守卫者。塔里木河蜿蜒变幻千年,胡杨林便生来死去,延绵无尽期。胡杨一直有着“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传说,虽只是传说,但有证可考的胡杨树龄也有惊人的三百年之久。而在阿拉尔城郊外五十多公里的地方,就有一片那样的睡胡杨林。

到达睡胡杨林时,正值风沙肆虐。往胡杨林深处走,这片荒凉之地的全貌才逐渐显露于人前。脚下寸草难生,板结的沙土被狂风卷起,扑打在人脸上、手上和其他裸露的皮肤上,细细密密地干疼。人不能张嘴,张嘴就是一口沙,说一句话都要忍受它们在牙齿之间的磋磨生涩。有人说睡胡杨林中偶尔也可见得一两只狐狸,这就叫人在心里犯嘀咕:这遍地荒凉,若有狐狸,它们该以何果腹?直到有细心的眼睛捕捉到一只蜥蜴,大呼小叫把远处的游人都给吸引了过来。那蜥蜴就趴在路旁枯死的胡杨树干上,和人手掌一般长短,单从体型分辨不出是成年或者幼体,更难区分雌雄。它根本不惧怕面前的人类,围着它举起的手机丝毫惊扰不了它,它昂着头,一只脚爪踏在一块突出的结疤上,像是配合机位的演员,又像义无反顾的英雄,此刻正神态自若地望着前方。这一片毫无生机的荒漠,狐狸如何生存其中,便立刻有了自洽的答案。

紧走慢走,已经到达这片睡胡杨林的腹地。此时双脚正踩在一座突出的土丘上,所谓站得高者望得更远,所以眼下这一片景象尽收眼底,明明白白。刚才还暴虐的太阳,此刻被一大团乌云遮严实了,风立刻着急起来,沙吹得也更紧了,视野里的一切陡然被蒙起一层薄纱。这纱是灰紫色的,色温和这风的温度一块儿凉了下去。视线里全都是胡杨——枯死的胡杨,乌青或苍白,枝干上打着旋儿。一圈圈扭曲虬结的木质的旋涡里,满是黄沙和落土,也满是历史和尘烟。那些僵死的胡杨枝干歪七竖八,是拼死沙场的不屈将士,倒下时也是恣意而坚决的,头颅、旗帜和剑鞘,都朝向天空,绝不可能屈服。风更重了,沙更重了,卷起的薄纱变成了猎猎战旗,风声被密密麻麻的死胡杨撕扯成一条条破布,是号角,是冲锋的旗,在将士和战马中间凄厉地呼啸、穿行。那些战死的将士如附了不死的魂魄,“攻城先登,陷阵却敌”,一拨又一拨,往前冲着、喊着,杀将过来。顷刻间眼前这片死胡杨的丛林变成古战场,上演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风沙不歇,战争未止。

那天我站在土丘上,面对眼前万亩胡杨林,呆呆地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进到沙漠,去找寻那一蓬红柳。

乘坐有着巨大车轮和高耸底盘的敞篷大巴车进入沙漠腹地。司机把车开得激烈,我必须将长发尽数绾起,把衣服拉链一直拉到顶,帽子压低遮着脸,才将将抵挡得住沙漠骤冷的空气和乱舞的沙粒。车辆在沙丘上一起一落,紧绷的安全带只能保证乘客不会被颠出去。一颗心正欲冲出喉咙时,已到了目的地。算哪一处目的地呢?可能就是朝沙漠里开进来了些,反正这里、那里都差不多,看了这里便等于看了全部的塔克拉玛干了吧。

车停稳妥后,我们在车尾处踩着升降梯下了车。双脚切实地踩在沙漠里,身体却仍停留在刚才的颠簸和眩晕中。到底还是进到沙漠深处来了。头顶结出乌云,可乌云也遮不住黄沙的细腻光泽。朝四周望过去,天漠相接,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有一座不尽延绵的、矮矮的白城墙。我眨眨眼,那里海拔不高,明显不是山地,只比沙漠平面高出一点,也没有起伏的态势。那样的颜色,恰如一道亮白泛光的水泥墙。难道沙漠的边缘真的筑起了一道城墙?此时那团乌云被风吹散,阳光破空而下,身边一切反射出异样的光辉,光线游移,远近只是瞬间的事,那白城墙转眼间暗淡下去,消失成连接天际的沙漠延伸线。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光影的魔术,我这样的凡眼竟是被蒙蔽了。

我往沙丘底下的红柳跑过去。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红柳生得零星,但每一株都生机盎然、郁郁葱葱。红柳学名多枝柽柳,形态正如同它的名字——我面前的这丛红柳并不高大,但枝条密密匝匝的,满头潦草,如同胡子眉毛一把抓的不修边幅的糙汉。这一丛红柳在我眼前成了一块形状不甚规整的立方体,长三人,高一人半,宽一人半。红柳的枝干从底端往上逐渐细成丝弦,绿色的叶片细而狭长,簇生,多数向上昂扬,底部的叶片争不过已“出头”的兄弟,懊恼地垂下去,触碰到沙漠。红柳周围是沙的涟漪,那是风的作品,像海推出波浪,一圈追着一圈,朝着四面八方荡漾开去。足够专注的话,还能观察到手指长短的小蜥蜴,它们游弋在此,覆盖着细小鳞片的身体和阳光下的沙漠同色,身上还有如同老人斑的浅黑圆点。安静时它四肢趴伏,尾巴细长笔直,受到惊吓便四脚蹬地,以一种嚣张又愚蠢的姿态迅速跑到了远处。此时若稍有分神,这小家伙便以其高超的隐身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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