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我身体里的铁(组诗)
作者: 刘立云忽然想到青草
不要藐视它们的弱小,说它们是一群
乌合之众。不要指责它们柔骨无力
它们坚韧;它们孜孜不倦
足以让时间苍老,让岩石像积雪大面积崩溃
草多么辽阔,它们卑贱的生命蓬蓬勃勃
绿遍天涯。当北风猖狂得不可一世
宣称要做这个世界的帝王
青草们一呼百应,用一个世界的春暖花开
一个世界的沸腾和欣欣向荣
掀翻北风的王座,把一个个寒冬踩在脚下
谁收藏了英雄?谁掩埋了坏蛋?
抬头望一眼大地和山冈,那儿青草无限
没有一个人的骨头不被它们抱在怀里
渼陂记
举着旗帜的儿童团长,带着他的队伍
在晨曦初露、雨水若有若无的古街上
反复地走。他们向历史走过去
向今天走过来,只需停下脚步然后掉转身子
跟随从队前走到队尾,或者从队尾走到
队前的旗手,向前或向后继续走,继续走
如果把镜头拉开,我们就能看到
他们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满脸肃穆,正站在一旁喊口令
如果把镜头再拉开,拉到我站立的位置
那些长枪短炮就露出来了,原来是
某某协会在组织摆拍,虽然孩子们已经
疲惫不堪,脸上的表情消失殆尽
我和许多游客被拦在镜头的背面
维持秩序的人对我们一再拱手
表示歉意。而此时我们已经走过悦来客栈
青东干货,和潘冬子砍死胡汉三后
放火烧掉的那家米店
还有那道著名的月亮门和比月亮门
更著名的那副联:“半床明月
半床书,一生剑胆一生孤”
穿这条古街往东走,是一座祠堂
祠堂后面有两棵古樟,有一棵挂过
张辉瓒的头颅。但张辉瓒死了多少年
这棵古樟也死了多少年
杀戒
杀一个叛徒!他曾是我岳父的马夫
仅仅因为他喂马时被我岳父的马
踢了一脚,打落他一颗门牙
这个狭隘的人气急败坏,狠狠地抽打我岳父
那匹枣红马,最终被我岳父抽一鞭子
他就趁着黑夜逃跑了。投降当了伪军
殊不知骑兵连抓一个俘虏,易如反掌
如同乡村的孩子在田野逮一只蚂蚱
被绑在打谷场的系马桩上晾了三天
晒了三天。叫乔三的马夫依然不承认是
日本人的狗。他请求我岳父说,是他糊涂了
鬼迷心窍了。看在鞍前马后的份上
下手利索点,赏他一颗子弹
岳父亲手端来一碗水,一只手喂给他喝
一只手竖起马刀说,乔三你个
王八蛋,你个孬种,知不知道投降可耻?
知不知道骑兵有骑兵的规矩?
接下来的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得先问问这把刀,问问台下的弟兄们
这时士兵们在台下齐声喊——
日本人的狗,杀了他!杀了他!!
又喊:连长,留我一刀!留我一刀!!
乔三说,明白了。是我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然后撕开上衣,露出胸膛上
一疙瘩一疙瘩的肉,说:来吧!来吧……
接下来的情节是暴烈的,我必须隐去
接下来我必须告诉你:在骑兵连,赏罚分明
英雄有英雄的荣耀,败类有败类的下场
长津湖
他卧在那里。那个爱说咯老子的泸州兵
那个赤脚踩过醅,那个闻着醅香
便听得见血液在身体里哗哗奔流
来自四川酒乡的兵,他和他班里的兵
他排里和他连里的兵,卧在那里
像雪地上再落下一场雪。保持大地的寂静
大地的白。渐渐化为一朵雪一团雪一地雪
他们在狩猎,在狩着那些美国人、法国人
那些比利时人、加拿大人、土耳其人
狩着他们轰轰隆隆的坦克履带,他们把积雪
碾得嚓嚓作响的重炮,他们笨重的大皮靴
手里握紧的转盘冲锋枪的标尺和准星
在等待三点一线的射线里出现那些大鼻子
雪风浩荡。雪风从封冻的湖面刮过来
刮过去,像一群野兽在来回奔跑
那种冷是无法抵御的,那种冷啊
是剥皮的冷,锥骨的冷
血脉里仿佛漂浮着碎玻璃和薄刀片
它们一路喧嚣一路横冲直撞,然后冻在那里
堵在那里,让摊开后再也收不拢的四肢和搭在
扳机的手指,埋在雪地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的
头颅渐渐僵硬,渐渐变成积雪中的又一层积雪
变成亿万年前被一滴松脂收藏的昆虫
最后变成一块石头,一块冰冷的铁
他是他们班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唯一在冲锋号声响起时,还能像大鸟那样
展开白披风飞翔的人。他知道是假想的
酩酊救了他,是假想的投粮、制曲,假想的
晾堂堆积,回沙发酵救了他。而假想中
无数次的蒸煮,无数次的品鉴,让他埋在
雪地里的一双脚,无数次踩在意念里暖烘烘的
酒醅中。继而让血管在土地的精魂中在他醉意
沉沉的身体里,激荡和燃烧,如同点燃一把火
“如果上帝满足你一个要求你最想得到什么?”
“给我一壶酒吧!给我一壶故土的原浆。”
回到队列中
回到队列中我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身体像一棵树那样努力地往上拔
便听见脊梁在噼噼啪啪地响
像踩碎一根竹子。当听到向右看齐的命令
不好意思,我转头转得慢了两秒
脚下窸窸窣窣,再用三秒才找到
自己的位置。但你是不是应该
表扬我?表扬我还那么瘦,还没有在
灯红酒绿中喝成啤酒肚
表扬我还能掩藏四十年的岁月沧桑
接着齐步走,那相当于春天推动一条河流
一片波涛齐刷刷地往前涌
当一块石头溅起浪花,哦对不起
那个在迟疑中与队伍落下小半步的
又是我;那个被后来者踩痛
脚后跟的,还是我
那么追上去!我想我还能追上去
因为我还会使用小垫步,还会用两眼余光
把队列条例中的要领找回来
把在过去的岁月中与连队拉开的距离
找回来;并且还有力量扼住
命运的咽喉,把步伐控制在横与竖相交的
那个方位上,那个我终生不悔的支点上
(实话说,回到队列里,我也想过
一个刚刚六十岁的老兵
我可能真的老了,我僵硬的四肢
我在嚓嚓行进中涩涩
转动的骨节,应该擦点润滑油了)
那支歌就在这时喊起来了,大家
一起喊,一起热血沸腾地喊
声嘶力竭地喊。我们喊: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
哦哦,我多么怂,多么不争气
多么掉链子,多么丢人现眼
因为当我在喊完第四句,该喊第五句的时候
卡壳了,忘词了,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啊不!我是被熟悉的旋律打动了
唤醒了,或者说劫持了
因为从这旋律中,我清清楚楚地听见
在比歌声更远的地方,有一簇火焰
在喊我,有一支枪在喊我
有一段汗水浸泡的岁月,在喊我
我知道,它们在喊我身体里的铁
喊我身体里的钢
它们就这样喊啊,喊啊
喊醒了一个沉睡四十年的士兵
【作者简介】刘立云,一九五四年生于江西省井冈山市,一九七二年参军。一九八二年毕业于江西大学哲学系。历任营部书记,军区政治部宣传干事,《解放军文艺》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解放军出版社文艺图书编辑部主任,《诗刊》主编助理(特邀)。出版诗集《红色沼泽》《黑罂粟》《向天堂的蝴蝶》《烤蓝》《生命中最美的部分》《眼睛里有毒》《大地上万物皆有信使》《金盔》《刘立云诗选》,长篇纪实小说《瞳人》,长篇纪实文学《血满弓刀》《莫斯科落日》,散文集《凤凰来仪》等二十余部。曾获《萌芽》《诗刊》《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的年度优秀作品奖、闻一多诗歌奖、全军文学新作品特殊贡献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诗集《烤蓝》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