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生存图景与人性之谜

作者: 李沛芳

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明显加快,作为社会、历史和人性之镜的文学,自然不曾缺席。换言之,城市人的生存图景、精神世界、情感变迁为文学提供了广阔的叙事空间。以“财经小说”横空出世的丁力,作为改革开放的社会弄潮儿和受益者,他把大部分的故事场域放在了改革开放的门户之地深圳。走在中国经济发展前沿的深圳,承载多少人的“城市梦”“发财梦”“奋斗梦”。而在深圳这座城市,人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是怎样的呢?丁力的小说可以说出一二三来。

中篇小说《迭代》故事发生的场域仍然是深圳。老丁靠十年前的一项发明卖出高价,买了大别墅和两套学区房,生了一儿一女,请了保姆,过上所谓的富人生活。而之后十年来老丁并未搞出任何具有商业价值的发明,当保姆暗示想涨工资时,夫妻俩不得已将其辞退,之后二人的生活陷入混乱。老丁想重新请保姆回来,在经历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回与不回的拉扯之后,妻子安小娃回归家庭主妇之位,解决了老丁的后顾之忧。小说的题目“迭代”诠释了老丁的十年。这十年可以算作老丁发明、生活的一次迭代。在这次迭代过程中,他的生活和发明互为因果,在扭结交缠的困境中,老丁借助自己的智慧和盘算重新获得了下一次迭代的高初始值。整篇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而故事的简单并不等同于内涵的浅薄。治大国如烹小鲜,小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让我想起潘向黎的《白水青菜》,这两篇小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白水青菜》讲述的是成功人士的妻子面对丈夫出轨问题,利用一盘凝聚了爱和智慧的白水青菜,给丈夫上了很好的一课,既体面转身,又实现了自我救赎与自我价值重塑。这两篇小说关注的都是城市富人的婚姻家庭生活,都同样探索婚姻命题中城市人的智慧与成长。所不同的是,潘向黎在阐述男女的离散,丁力则致力于婚姻的稳定。

不单是婚姻的稳定,人生的稳定也少不了做人的智慧。不得不说,小说中的老丁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在经营家庭和处理问题时都是充分发挥了商场上理性处理问题的原则。文中数次出现老丁“心很软”这样的信息,他看不得保姆离开的场景、见不得保姆受伤的照片,但是老丁的软弱已不同于百年中国文学史中那一类知识分子形象:表面羸弱,内里无能无奈。一如郁达夫作品中的主人公们,表面形象是瘦弱的,甚至是病恹恹的,内心却敏感多思,心里承受着强烈的性欲望不能满足的痛苦、人生漂泊却无法安定的苦闷。在改革开放下的稳定发展的大环境中,在商场纵横过的老丁,自然懂得如何运用智慧经营人际关系。当他与妻子谈话和争论时,他的心理话语与实际话语时常有巨大偏差,而那些隐藏的成分和“话里话”都是以“夫妻和睦”为目的,这种善经营的精明不言而喻。在处理保姆问题时,他不激进、善分析、能克制、会保守秘密,因而妻子安小娃感受到了丈夫的尊重和体谅,加之拥有生活在丈夫物质和智慧羽翼下的安全感,于是她主动决定辞职。对于老丁来说,他得到了妻子自愿的后方支持,又规避了一系列一触即发的矛盾,满足了自我目的。这也是当代商人的特征表现:利他手段、利己本性。沈从文曾提出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丁力将目光聚焦在商业成功人士老丁身上,通过情节推进和心理描写,塑造出一个饱满的有特点又有多面性的人物形象,这可谓小说的一大亮点所在。

小说中的保姆,可作为老丁的参照物来看。她代表了从农村来城市的打工族,她文化程度不高、婚姻不幸,虽然有强壮的身体,却只能在都市做一名保姆。她压抑自己的尊严,收起自我的情感,在现实生活中唯唯诺诺。然而在老乡微信群里,她袒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她强烈的仇富心理和嫉妒心理与群里的姐妹形成共鸣,老乡之间相互鼓动,使这种负能量像滚雪球一样滑向道德的深渊。保姆张姨有不幸和备受不公的一面,是个可怜人,但她的本性并不纯良,类似于鲁迅先生所讲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她又不等同于孔乙己、阿Q。对孔乙己、阿Q我们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保姆张姨,社会和时代给了她选择正直善良的余地,而她放大了贪婪和报复的欲望。老丁对安小娃分析,张姨“想和你一样成为雇主,最好雇佣她一个同乡做她的保姆”。张姨本就是保姆,然而在她的臆想中,在她成为雇主后,她却要雇佣同乡,跟同乡成为阶层的对立面,享尽富人的优越感和颐指气使。这何其荒诞,但又何其真切!作家丁力刻画出了保姆性格的多面性,小说的叙事张力得以显现。

小说《迭代》的叙事张力还在于对诸多社会问题的揭露。一是阶层矛盾。以老丁和安小娃为代表的高收入阶层和以保姆张姨为代表的来城市打工的底层群体,看似在一个屋檐下能够和谐相处,主家给了保姆赖以生存的工资,保姆给主家解决了家务问题,还能低眉顺眼地照顾主家情绪。然而当老丁惊讶地发现张姨是如此恨他们一家,尤其是对妻子安小娃,张姨说“真想给她下毒”时,老丁反思“上级对下级、长辈对晚辈、雇主对雇员,是很容易伤自尊心的,因为处于低位的人比处于高位的人更敏感”。这固然是老丁夫妇与保姆矛盾产生的基本原因,而最根本的还是在当下处于身份低位的人,很难容忍阶层生活直接对比下赤裸裸的冲击。二是人性的扭曲。小说中借助同一个地方出来的保姆的微信群的聊天内容,我们看到的是面对七十九岁独居老人的性骚扰,同乡建议张姨搞定独居老人与他结婚。当老丁看到红内裤脸红时,同乡建议趁机搞定。张姨还诉说自己对老丁夫妻的仇恨,甚至想给安小娃下毒。由此,我们窥视到一批被金钱腐蚀的人,他们在物质贫乏和心理自卑的双重压迫下,面目可憎、戾气幽暗,无视传统道德伦理,靠卑劣手段谋取生存利益,成为富人阶层和金钱的双重奴隶。三是事业与家庭的矛盾。虽然男性也存在平衡家庭和事业的问题,比如老丁也在陪伴孩子、满足妻子和专心工作之间纠结无助,然而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因为男性在事业和家庭之间的难处是无法与女性相提并论的。一如安小娃,结婚前是某基金公司的高级经理,形象气质佳。婚后因生育而辞职,生了两个孩子后,身材不再紧致高挑,本科学历已够不上基金公司高级经理的要求。开始时她不甘于做家庭主妇,于是去做义工,继而到工作站工作,但保姆辞退后,她又一次辞了工作做回家庭主妇。以资质而言,安小娃学历、形象、能力、经验俱佳,她也曾一度跃升到公司的高层职位,然而前半生的拼搏所得并不能成为面临家庭事业矛盾时的第一选择。事业为家庭让路成为了当代很多女性的情非得已,有多少女孩一路厮杀,硕士、博士、职场精英,最后沦为父母和他人的一声叹息。虽然这样的矛盾是随大流的解决之道,然而很多时候,这仅能算作无奈之举。四是原始兽性与理性伦理的矛盾。虽然当代人不乏诟病婚姻是反人性的,因为婚姻将男女锁在固定的一对一的关系中,且加上了法律和道德的枷锁。但作为高级动物的人又何尝摆脱得了原始兽性?尤其是男人,更是需要去面对、处理这种道德伦理与原始欲望的矛盾问题。小说中的老丁虽有一个漂亮体面的老婆,且夫妻和睦,但看到保姆张姨粗壮大腿间被勒紧的红色内裤时脸红了,甚至夜晚睡在保姆间时,对这一幕浮想联翩,还联想到独居老人因原始欲望起意,而后被算计。老丁因为在道德伦理面前自律,而将欲望之火隔绝在现实之外,这是现代人理性精神的体现,而独居老人却成为原始欲望的傀儡。

就小说中的人物而言,无论是老丁、安小娃,还是保姆张姨,他们在习焉不察的人性悖论中苦恼纠结,最后也不过是在得与失的此消彼长中实现利己最大化罢了。老丁选择了承受责任之重,失却了自由之轻;安小娃选择了爱的后方,失却了不甘之心;保姆选择了利益之围,失去了本初之心。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作家丁力,早就勘破了人性奥秘,于是他不断言说,虽不能缓解他的内心之困惑,却赋予了小说文本冰山一角下更大的水下世界。

《迭代》类似于当下的问题小说,具有揭示社会问题并试图解答问题的总体特征。然而当下许多作家在面对社会问题时选择充当社会问题的忠实描述者,不再提供解决之道,小说中提出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生活依然在继续。就此而言,丁力的小说更愿提供解决之道,甚至解决完后会有额外馈赠。就题材而言,又可把《迭代》归为城市文学。丁力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对深圳这座城市的书写,并且形成了有辨识度的风格。当然许多作家不愿让自己的作品被一刀切地归类,有时候单一的先锋主义、现实主义、问题小说、成长小说也无法概括作品的全貌。更何况当代作家写作时不拘泥于规制的情况也很多见,这未尝不好。比如小说用散文的语言,散文用小说的笔法,诗歌用小说的叙事等。丁力写作时并未以哪种类型为纲,也不完全具有某一种特定类型的全部风貌,甚至小说大大弱化了环境描写,环境在小说中具有重要作用,但丁力站在读者的角度去缩短读者阅读时容易跳过的内容。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有一万部小说,就有一万种写法。

从大处着手,追求史诗性的鸿篇巨制,凸显时代长河中的重大历史命题与命运变迁;从小处着手,撕裂出人类生活和心灵的一道口子,探寻情感世界和时代隐疾。无论哪一种写法,都具有存在的价值,关键是是否以赤子之心,遵从文学的写作规律,从艺术审美角度写出了我们发现的这个生活世界的面目。

是的,作家丁力仍在不断发现、不断探索小说的写法,完善讲故事的本领,优化语言的魅力。这一种永远在路上的文学热忱,让我们觉得他未来依然可期。

【作者简介】李沛芳,女,河南安阳人,文学硕士。曾在《文艺争鸣》《百家评论》《长江丛刊》等发表作品。现供职于湖北省文联。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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