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园记:蜃楼记(长诗节选)
作者: 陈亮巢屋
我到了一个奇怪的世界,房子积木一样
直插云霄,鳞次栉比,白天
反着玄幻之光,夜晚霓虹映出缭乱色彩
没有牛和马,只有一些乱叫的铁
那里的人说话奇怪,像说鬼话
我不知道我到了哪里
只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幻梦中
怎么也走不出去,让我战战兢兢又惶惑不已
我只好白天躲在窝棚里睡觉,晚上才出来
找吃的。一些垃圾箱在夜里闪烁着梦的光
此城靠海,炎热多雨,窝棚潮湿难忍
我就在偏僻处找到一棵巨大的法桐
开始在它粗壮的树杈上睡
后来就用捡来的各种材料
慢慢造出了一个巨大的巢屋
这巢和桃花园中瞭望树上的小屋类似
远离了地面,我又找来桃枝
放在枕边、门口、窗口辟邪
竟生出了难得的安全感
每天白天我在里面做梦
梦里,嘴角依旧会飘出各种鸟的鸣声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垃圾箱里
翻腾出一兜熟透了的桃子
我就一下子愣在那里
我流着泪大口呼吸着这些桃子的气味
桃子开始出现皱纹,迅速萎缩——
我的身体在变轻,仿佛会被风吹起来
布谷,布谷
时常会听见一只鸟,在耳边
“布谷——布谷——”笃定地叫着
声音不急不慢,却极有穿透力
有时在深夜,有时在黎明前
有时就在白天的某一刻
声音很像小时候手心里放飞的那一只的
我很奇怪距离桃花园这么远的地方
还会有老家的鸟出现
“布谷——布谷——布谷——”
它让我的梦开始辽阔
让流浪的日子开始趋于安宁
有时我在巢屋里,在它鸣叫的间隙
忍不住学着它的声音
“布谷——布谷——”地叫起来
起初,我感觉它是迟疑的
最后,它似乎已听出了我的善意
就相和着鸣叫起来
“布谷——布谷——”
我们通过鸣叫传达着各自的情绪
有一天,我忍不住悄悄打开了窗子
顺着鸣声偷偷向外窥视
除了一轮含混长毛的月亮
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又在周围仔细探寻
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它
当我开始沮丧的时候
“布谷——布谷——”的声音
又笃定地响了起来,亲切
而又熟悉,却始终弄不清它到底来自哪里
鸟人
在我偏僻的巢屋周围突然出现了
不少陌生人,他们神情各异地盯着
披着蓑衣毛发凌乱的我和那个巨大的巢
他们拍照、录像,打听我的来历
我内心慌乱,欲言又止
《都市中隐藏的鸟人》,很快
不少的媒体
就出现了关于我的图片和文字
他们将我穿着羽蓑从树屋
跳下、隐身成小鸟逃散的瞬间当作特写
羽蓑展开,仿佛我真的长了两只巨大的翅膀
新闻一时轰动,来此围观的人络绎不绝
“鸟人——鸟人——”人们呐喊着
这让我感到异常恐惧
他们纷纷问我的翅膀藏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没有翅膀,他们不信
就追着我胳肢我的腋窝
还有人爬进我的巢
翻出了我藏在隐秘处的羽蓑
争抢中,鸟羽纷纷飘飞
我拼命向前抢下破残的羽蓑,落荒而逃
等我深夜忐忑归来时
巢屋已被大树吃掉,受惊的碎屑不敢落下
桃木雕
我醒来的时候,世界是白色的
白墙,白床,白椅,白被褥
人也是白衣白帽,我吓坏了
以为自己死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
那个每天会在黄昏的土岗上
一遍遍喊我回家的单薄身影
直到那个熟悉的记者出现在面前
她向我道歉,让那么多人产生误会
最后,她将我送到了她的舅舅
一个古怪的木雕老艺人那里
舅舅脸如斧凿,手骨粗大,言语怪诞
白胡子的他很像卖后悔药的老人
那里是个奇异的木制世界
天窗的高处竟然悬挂着一对木头雕成的
巨大翅膀,是我唯一不能碰触的东西
——而我却独对那些桃木着迷
那些桃木让我的手发痒
让我的奇经八脉开始通畅起来
终于有一天,我将他们刻成各种物件
并在每一个物件隐秘处
偷偷刻上微小的鸟人头像
惶惑的是,这些物件竟逐渐风靡开来
每当深夜想家的时候
我就开始在一块粗陋的桃木上
根据回忆雕刻一个叫作桃花园的摆件
它几乎是桃花园的缩影
每刻一刀,仿佛有光从刻痕间迸射而出——
刻成后,我把它放在床头
每天抚摸数遍才能入眠
这个摆件最终被经纪人相中
在拍卖会上拍出了百万高价
而我却开始夜夜失眠,失魂落魄——
重新降生
朴经常会引我进入了一个梦境——
那里是另外一个桃花园
那里的世界仿佛刚刚睡醒
万物处处散发着未被动用的元力
那里有无边的桃树,各种散发着香气的植物
深邃的湖泊,沉醉的果实
浑圆的月亮,曲线流畅的平原
健康奔跑的野兽,苏醒的峡谷
涌动不息的溪流,神秘的风声
不断发生的奇迹——
在那里,我的生命,我们的生命
仿佛被什么彻底照亮并穿透了
燃烧起灼灼的熊熊的火焰
那些贫穷、屈辱、自卑、胆怯、污浊
——在火焰中被燃烧殆尽
在那里,我们像两块得到神的点化
得到了古老传承的泥巴
在混沌中被重新玲珑了七窍、四肢
成了泥孩子,成了陶
附着上了釉彩,又被吹了一口仙气
赤裸着、缠绕着、号叫着、哭泣着
重新降生到了人间
——我们迷途知返,又返而重迷
我们眼神澄澈,仿佛是洪荒之初
月光下,我们随心飞了起来
变幻着古老的姿势
我们真的飞了起来,发出鸾凤的和鸣
空
风将我的故事越吹越大越吹越远
慢慢吹到桃花园时,已成了一部少年修仙记
我的故事加速了园中少年和青壮男子的走失
他们纷纷从桃花园穿越黑洞来到城市
分布在桥洞、树杈、地下室
废弃的厂房和烂尾楼里
他们的眼睛放光,胳膊拍打有力
仿佛随时就可以长羽而飞
飞成另外一个神话或传奇——
桃花园里只剩下了老人、妇女、孩子和牲畜
老人日益衰老。男人目光呆滞女人神情恍惚
每当深夜他们在梦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桃花园越来越空,仿佛成了一个
巨大的蝉蜕或废弃的鸟巢
那一年,留守的人们在流传一种
据说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咒语
以期将那些狂野的心和魂魄收回
后来这种咒语越传越广越传越神
咒语还提供一种邪乎的功法
据说照此修炼可以百病不侵
可以延年益寿,甚至永生
那一年,桃花园里到处是扔掉农具
双手合十,盘腿打坐的人
那一年,桃花园上空妖气弥漫
那一年,桃花大多提前败落
桃子没挂红线就开始萎蔫
没等采摘,就兀自沮丧地摔落在地上
桃花园里充斥着腐烂的迷惘的气息
朴消失了
朴消失了——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她几乎带走了所有的积蓄
只给我留下了这所桃园居的房子
我慌乱起来,仿佛小时候母亲离家出走
我猛然发觉自己对朴一无所知
包括她的真实姓名、她的家乡
她的一切——她像魂魄一样
从我的身体里抽身而去
让我一下子沉重痴呆起来,成了一块铅疙瘩
朴真的消失了,仿佛一个泡影
——接下来的日子里
艺术品泡沫在瘟疫中无声破裂,惨不忍睹
楼顶的桃花园也被告知违建
择日被清除,满目狼藉——
我伤心欲绝,大病一场,元气大伤
最后,我又回到了老艺人的作坊里
舅舅更老了,他的白胡子更白了
他干活儿时的大手明显地颤抖
对于我的归来,他没有任何惊奇
我只听到他背着我在一个月圆之夜
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叹息
而我的归来让那些木雕开始
脱掉灰尘,散发出自然的光
可朴真的消失了,无声无息
干活儿的间隙,我时常会莫名走神
因为在我的呼吸里,依然
还能闻到那些只有朴才有的香气
我经常在梦里哭,泪水日益减少——
寻找
我开始疯狂地到处寻找朴的下落
她去的每一个地方,我都仔细打听过
可这个城市所有的人
仿佛都患上了一种叫遗忘的病
他们对于朴很快就印象模糊
有人干脆就说:根本就没有
这样的人,一定是我得了妄想症——
甚至江湖上有人传说我已经疯了
我回到了我先前流浪过的地方
我找到了先前居住过的大树
慢慢爬上树杈,树叶嘁嘁窃笑着我这个
手脚迟缓的人。我开始呼猫唤狗
那些猫朋狗友见到我
竟也显出敌意,龇牙咧嘴,一哄而散
白天里,我抬头望望天上,先前一直
跟随我的那一小朵云,已多年不见踪影
在半夜里,我常常打开窗户向外
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
可窗外除了机车轰鸣
已再没有任何的回应。我再看看夜空
那颗星也已隐去多年——
它们都去了哪里?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如果真是梦,我宁愿沉迷其中
永远不再醒来,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么,那遥远的桃花园是不是真的?
我的身体剧烈摇动,化成一团烟雾
积木游戏
我怀疑朴是在某个深邃的噩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