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栖山的姚小灿

作者: 李跃慧

雀栖山娃儿爷爷的弟弟小树宝生来脑袋就不好使,娃儿爷爷小时候常带他一起放牛、背柴,玩得很亲。后来娃儿爷爷不在了,娃儿奶奶和娃儿爹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娃儿和小树宝一小一老守着家。待到插秧点苞谷的时节,小树宝就把平处的田、斜坡的地,都种上籼米。籼米是懒庄稼,多少总有收成。

小树宝已年过五十了,不晓得他是牙缝大,还是舌头肥厚,话没说完,口水先喷出去,惹得村里人很讨厌。小树宝有一样讨人不理解的地方,就是爱穿破旧衣服。小树宝有新衣新鞋偏不穿,他就是要把破旧衣服当宝。娃儿爹、娃儿奶奶给他买新的,他只瞧瞧摸摸,瞧了摸了就把塑料袋子原样套上,搁到床头那漆黑的木箱里,用那把生锈的铁锁锁上。雀栖山老的少的,喊小树宝都是没称呼的,只娃儿才脆生生地喊:“二爷爷,吃馒馒(吃饭)。”“二爷爷,糯糯(睡觉)。”

小娃儿声响大,说话像水晶玻璃风铃挂在檐上,一天到晚清脆叮当。小树宝嘴巴笨,脑子也比不上娃儿灵光,做啥事都问娃儿:“我刚才找回的湿柴,摊开晒好了吗?晌午吃麦瓜吗?吃红豆咧?”娃儿蹦着跳着乱指乱答,小树宝都当真。旁人听到就说:“小树宝,你连娃儿都不如。”小树宝听了不生气也不吭气,斜愣愣地望着人家。旁人见他这傻样,忽地一笑,说:“也是,这二爷爷你捡得恁便宜。”小树宝不争不辩不气也不恼,好像旁人骂的笑的不是他。

娃娃生下时小小的,像地里缺水少肥的蔫苗子。奶奶叹气:“这娃儿……籼米样大!”小树宝还是和以前一样勾着头进进出出地添柴、煮米,听到说起他熟悉的籼米,嘿嘿一笑,说:“籼米……也光灿灿的哩。”娃儿奶奶一想,也是个理儿,就给娃儿起一个大名,叫姚小灿。

娃儿爹和娃儿妈原在一家厂里打工,有了娃儿后就不再出去打工。娃儿奶奶劝他们:“在家挣不到钱,还是出去打工手头活儿便些。”他们就一起出门打工,但娃儿妈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娃儿奶奶后来才知道,他们俩离婚了。

娃儿倒好养活,泥巴地里玩,泥巴地里长,渴了喝生水,饿了吃小树宝做的饭。小树宝瞧地里的籼米时,娃儿尾随在他身后,在地里钻来钻去。籼米长出绿的叶、秆,粉的叶,开出红的花,风吹着摇来摆去,晃得过往的人眼花花一片彩,耳朵里灌满娃儿的笑声。

小树宝人不懒,只是不懂筹划。空闲的时候他就帮人家点瓜、种豆、放水浇地、除草背粪,只要主家领着带着,指着教着,他样样做得成。小树宝给人家干活儿,主家要么给点钱,要么给点粮,送件旧衣服旧鞋子,再管他和娃儿几顿饭。

有一天,娃儿看到小伙伴去上学,她就把家里的图画本、铅笔、缺胳膊少腿的塑料娃娃装到书包里,背起就往大路上跑,跑得不见影了,小树宝追上去拽住娃儿的书包带子喊:“乱跑,野猫抓去吃了!”娃儿可不慌,挣脱小树宝,转身朝小树宝挥挥手,大声喊:“二爷爷,我不乱跑,我上学去。二爷爷再见!”

小树宝哪敢跟娃儿“再见”?要是娃儿跑丢了那天也要塌了。他一辈子没跨过学堂的门槛,但他怕娃儿趁他不防又偷跑了,就领娃儿去雀栖山小学看看。可是,一把大锁沉甸甸地锁住两扇镂空的铁门,娃儿使劲晃荡铁门,朝里喊:“门开开——开开——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娃儿的喊声飘过空阔的操场,钻进敞着窗户的教室,荡秋千一样清清亮亮地荡回来了,砸到他们的耳里。

过路的人见到了也不说啥,却笑弯了腰:“也就你这憨子还不知道哦,学校几年前就并到镇上去了,学前班的都得住校。”有良也禁不住笑了:“你看,草都长一人高了,哪像有人住?哪个来给你开门哦?”有良是村民小组组长,是个年轻又见过世面的人。

学上不成,娃儿还是不肯把背包放下。学生娃们星期五晚上回来,她就一步不落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不是学人家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就是把下巴颏杵在人家肩膀上看人家写字。他们回家不写作业的时候就一人捧一部手机玩。只有娃儿空着手,这里磨,那里蹭,人家高兴时给她瞧一瞧,可是不能碰,连挨也不能挨得太近。

小树宝就问娃儿:“你要不要一部手机?”小娃儿歪头笑:“不要。”可小树宝还是把自己攒的钱翻出来,用草帽兜着去找有良,说要买手机。有良惊奇道:“你,你要买智能手机?”小树宝点头:“嗯,买。”“你会用?”小树宝笑笑,答不出来。“小树宝,买是容易买。”有良扒拉一下破草帽里的票子说,“你拿钱买肉吃长膘有劲干活,拿钱讨个新媳妇给你做饭都可以,老年机你都不知道咋接咋挂,智能机买来玩得转吗?”小树宝不会辩,只说:“你买来。”

有良把手机买回来了。小树宝搓着手蹲在旁边看:“人家机子里有啥,你也给我装上。”有良笑了:“那贵哟,要玩要看得用流量,流量得花钱买。”小树宝硬气地说:“花钱就花钱。”有良样样弄好递给他,小树宝心急火燎地跳着躲了:“莫给我,莫给我,我拿不住……”有良举着手机哭笑不得:“你求爷爷告奶奶叫我买来,拿不住那就归我了?”小树宝看着娃儿,娃儿瞅着手机急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给娃儿,先给娃儿瞧瞧。”小树宝说。

有良把手机给娃儿。娃儿也用不着谁教,这里戳戳那里点点,小猪佩奇、海绵宝宝就争先恐后跑出来,热闹的声音一下子把空荡荡的屋子撑满,娃儿乐得前仰后合。不久,娃儿从手机上学会不少歌,她摇晃着脑壳唱:“我有一个家,幸福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从来不吵架。爸爸去挣钱呀,妈妈管着家……我们三人一条心,什么都不怕……”她来来回回唱,进进出出哼,小树宝听了也问:“娃儿,你唱的是一家子的事?”娃儿蹦着跳着,笑嘻嘻地说:“二爷爷,我唱的是一家子。”小树宝说:“娃儿你少唱了人哩。”

娃儿灵醒,抓抓乱蓬蓬的头发,然后往衣服兜里掏,往裤子兜里掏,掏来掏去连一块石子都没有。她蹭到小树宝身边,抱住他的胳膊:“二爷爷,有糖我就分你,我不吃也给你吃,可是歌里光唱个爸、唱个妈、唱个我,就是没唱二爷爷。”娃儿晃得小树宝心慌:“我乱说哩,乱说哩。雀栖山歌起头都唱‘阿老表、阿表妹’,没听哪个唱二爷爷。”娃儿眼珠一转,说:“二爷爷,我还会唱呢,我唱首种籼米的歌吧。种籼米的歌,是唱你的,你年年都种籼米呀!”小树宝心想咋种籼米还有歌哩,可他不说出来,想听娃儿唱。“蚂蚱甩鞭子,蚂蚁抬犁耙。蛐蛐儿吹笛子,毛辣子背种子。”娃儿唱得像说话一样,但小树宝听懂了,娃儿唱的那些虫子他比谁都认得,小树宝不知不觉就“嘿嘿嘿,嘿嘿嘿”地笑了。

娃儿说:“二爷爷,你说这是不是唱你的歌?”小树宝说:“毛辣子背的种子,兴许是籼米,兴许是麻子、谷子、豆子……”“背的就是籼米。”娃儿蹦起来喊,“籼米籽酥酥的,毛辣子打一个滚,身上挂好多籼米籽呀,到地里再打一个滚,籼米就种好啦。”小树宝想,麻子壳硬,豆子谷子滑溜,毛辣子的尖刺挂不住,于是就说:“还真是唱种籼米的哩。”“二爷爷,你也唱。”“我会说,不会唱。”“二爷爷,那等你种籼米的时候,我还给你唱,我年年给你唱。”

小树宝暂时不能再种籼米了。

过年前娃儿爹和娃儿奶奶回来了。娃儿靠着小树宝嘻嘻笑,忽闪忽闪的大眼看着爹,又从奶奶身上溜过,贴在鼓鼓囊囊的背包上,粘在沉沉的皮箱上。娃儿爸收拾行李,他掏出来的是他自己的衣服、吹头发的机子、洗头洗脸的瓶瓶罐罐。娃儿奶奶掏出来的是被子、枕头、肥皂……直到背包瘪了箱子空了,也没有糖食或是花花绿绿的小娃娃衣服。娃儿奶奶一拍脑门:“走得急,忘叫你爸给你称两斤糖果了。”

到了二月,娃儿爹还躺在床上玩游戏,没像往年那样急着出门打工。娃儿奶奶倒是忙里忙外,把坛坛罐罐搬出来洗,还把菜地整出来。小树宝在家里头插不上手,就想把猪粪牛粪背到地里去。娃儿奶奶说:“今年地里不压粪。”“不压粪,籼米怕长不好。”“哪个还种籼米?往后种草莓。那东西金贵,要用专用肥。地也要拿尺子细量,理出厢沟,要架滴管、栽秧苗、盖薄膜……”小树宝听得有点蒙:“我……我怕整不来。”娃儿奶奶笑了:“你给我们煮饭嘛。种草莓我们也是才学种的。”小树宝好像悟过来,说:“哦,你是讲,你们要在家种地?”“种地有种地的好,那外头的钱也难挣呢。”娃儿奶奶像是想起了外头的各样难处,刚要倒苦水又把话止住,“跟你扯那些做啥?你也不懂,你跟娃儿没啥两样。”

草莓长起来了,小树宝不懂做,他只会做地里的活儿,可现在全村都种草莓,地里没有活儿让他做,只好带着娃儿玩。种草莓的时候要熬夜,草莓成熟了,摘草莓的时候要赶早。娃儿也学会摘草莓了,小树宝一直分不清东西南北,就把一桶一桶的草莓从地里提到路边的车上。晚上,他不敢把娃儿单放在家里,就用背带把娃儿拴在背上。他在理着厢沟的地里歪歪扭扭地走着,不敢把背脊挺直。小娃儿脸贴在他背上,双腿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动。到了冬天,晨风像浸了水的刀子,一刀一刀割着人的手,娃儿却觉不出冷,乐呵呵的笑声充满草莓地。小树宝看着光鲜的草莓,就捡一个最大的给娃儿吃,娃儿把草莓举高,凑到小树宝跟前:“二爷爷,先给你吃一半,我再吃一半。”娃儿奶奶看到了,说:“小树宝,大草莓能卖十五块一斤,这阵结得不多,娃儿尝一两个,要吃小的,小的一样甜。”小树宝说:“嫂,我晓得,我晓得。”

娃儿爹和娃儿奶奶起了争执。卖草莓攒下些钱,娃儿爹想买辆车,去哪儿玩方便,朋友知道了自己也有面子。娃儿奶奶想再攒两年把房子翻新。娃儿爹说自己能不能做一回主,娃儿奶奶觉得她是为长远打算,捏着钱毫不松动。

过了年,好几个朋友打电话约娃儿爹出去打工,说县城有外地老板来招工,有很多工种,还有车接送哩。娃儿爹心动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娃儿奶奶气得把地租给人家种,只要人家一年给小树宝和娃儿几袋米吃就行。娃儿奶奶请来了工匠,把房子漏风的地方糊严,把旧的木门木窗换成铁门和玻璃窗,过后娃儿奶奶也出门打工去了。

有良家养猪喂熟食,猪肉好吃。快过年的时候,有良请人杀了猪在村子里卖肉,他特意留了一块送给小树宝。有良说:“这是五花肉,炒吃烤吃都好得很,咋做咋香。”小树宝开箱子摸半晌,有良问:“干啥?”小树宝说:“找钱给你……没有了,我再做活儿挣钱还给你哦。”有良说:“小树宝,你真是,我要你钱?要钱我早卖给别人了。”

小树宝不会炒肉,他把一半肉切成块煮熟吃。娃儿捧着手机玩,小树宝喊她吃饭她也装着听不见。她捧着手机看见光头强在小镇上卖烤肉,馋得流口水了,想起刚才的肉来:“二爷爷,我也要吃烤肉。”

小树宝心疼娃儿,就生炉子给娃儿烤肉吃。小树宝把肉在炉子上翻来覆去地烤,肉已经烤得差不多了,小树宝才喊娃儿过来吃。转脸瞧见娃儿已经睡着了。小树宝舍不得喊醒娃儿,就把烤好的肉收起来等她天明醒来再吃。那炉火还热热的,雀栖山的夜晚还很寒冷,在温暖的屋里娃儿睡觉暖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小树宝去喊娃儿吃饭。娃儿睡得太沉,还没有醒来,平日睡觉也没有今天老实。小树宝就过去摸摸娃儿的脸。呀!脸怎么冰凉冰凉的?他慌起来,觉着娃儿应该是病了。他想打电话,可按了几回也没把手机按响,他跑去喊有良:“快,快,快!”有良听小树宝结结巴巴说完,变了脸色,边走边打好几个电话。

有良看看睡在床上的娃儿,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地说:“小树宝,你过来。”有良很懊恼地说,“你不用找药了,从现在起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哪也别去。一会儿有人来了,问你啥话你都老实说,戴帽子的人叫你跟他们走,你就跟他们走。听到没有?”小树宝问:“为啥?”有良沉默半晌:“娃儿没了。”小树宝把娃儿仔细瞧瞧,又瞧瞧有良:“娃儿在呢。我也在,我不走,我朝哪去?”

穿白大褂的人来了,他们围着娃儿鼓弄好长时间,都摇头叹气。戴帽子的人也来了,问了小树宝好多话。他记着有良说的,老老实实把那晚的事情讲了一遍又一遍。戴帽子的人还给娃儿照了好多相。

娃儿爹和娃儿奶奶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回到家,一到家就抱着娃儿捶胸顿足痛哭。小树宝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抢过娃儿抱在怀里,哭得比娃儿爹和娃儿奶奶更厉害。

过了几天,有良对小树宝说:“小树宝,你没事了。”

小树宝问:“没事了?我可以到处走了?”

有良说:“是的。”

“那你可以领我去瞧瞧娃儿吗?娃儿爹和娃儿奶奶去瞧过几回,我一回都还没瞧她呢。”

“瞧不着了。”有良轻轻地说,“娃儿不在医院里。”

“不在医院,也不在家,她在哪儿呢?我去接她。”

“啥地方也不在。小树宝,你莫再问,也莫再找了。娃儿没了。”

从这以后,小树宝再不敢问,也不敢找。但小树宝天天想娃儿,娃儿总在他跟前乐呵呵地笑啊蹦啊跳啊,抬头朝他笑。那天的烤肉还给她留着,等着娃儿回来吃。

田里的庄稼一茬茬一季季接替着长,小树宝依旧给雀栖山的人家做活儿,哪家喊就到哪家去。做活时有人问小树宝:“你不买瓶酒喝,不买糖吃,要钱有啥用?”小树宝说:“攒了给娃儿呀。”别人就不说话了。

娃儿爹和娃儿奶奶没有怪小树宝,还让他守着家。小树宝抠死了,一块钱也舍不得花,他要把挣的钱攒着。

小树宝总想看见有一个姑娘,笑着走到跟前来,脆响叮当地喊他:“二爷爷,二爷爷。”那人兴许是个打扮时髦的大姑娘,兴许是个赶活计的小媳妇,穿着碎花的罩衣,兴许年纪还要大些。小树宝一下认不出是谁,就问:“你是哪个?”那人笑嘻嘻地说:“二爷爷,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雀栖山的姚小灿!”

【作者简介】李跃慧,女,彝族,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永仁县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文艺报》《边疆文学》《鄂尔多斯》《金沙江文艺》等报刊。曾获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征文(小说)大赛一等奖。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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