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旷野去
作者: 丁小龙一
我的上半生,或许是一个错误。
独自凝视黑暗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面孔。好久没有看镜中的自己了。我害怕看见自己的脸,害怕在这张脸上瞥见任何关于过往的信息。我害怕看见自己的过往,更害怕看见自己的未来。也许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打开灯,光着脚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你留下的最后一罐凤梨罐头。夜里十一点了,即便知道明早七点十五分要准时起床,却没有丝毫困意。于是打开了投影仪,从硬盘的电影文件夹里挑出了戈达尔的《法外之徒》。这是你我在这个房间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要是没有遇见你,我肯定不会对这些艺术电影着迷。是你帮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今你又亲自关上那道窄门。重温这部电影时,我依旧能想起你当时亲吻我的专注神情。我怀念那个吻,怀念你说爱我的瞬间。即便爱只是个幻影。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告别了旧世界,迎来了新生活。这个房间曾是属于你我的乐园,如今却成了我一个人的地狱。我离不开这人造的地狱。在魑魅魍魉中,其中一个戴着我的面具。
看完电影后,依旧没有睡意,于是打开微信,翻阅你我的聊天记录。我想在那些记录里查到你变化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失败了,或者说你的演技太高超了,你为我提供了一个接一个的温柔幻象。你为我分享的每一部电影、每一首歌、每一个笑话,以及在我情绪糟糕时,说给我的每一句安慰话,我都铭记在心。也许你不知道,我曾经将你视为我最好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因此,当他们把你带走时,我的魂也跟着被带走了。我一遍又一遍听你曾经发给我的语音,这声音熟悉而辽远。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三天,仿若过了整整三年。
我又走进了你的朋友圈,最新一张是我们在菩提岛的照片。那还是在上个月,我们借着年假暂时逃离了这座北方城市,去了计划已久的热带岛屿。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生平第二次感到快乐自在,上一次则要追溯到领到心仪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在我们出海的那个下午,你在船上正式向我求婚,而我也在好多人的围观下答应了你。海岛上的七天,是我生平最梦幻的七天。我们在海洋的见证下交出了彼此的誓言。回来之后,还没有等我们去领结婚证,你就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一同带走的还有我对爱的强烈信念。
我试图不去想他们带走你的理由。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或者梦幻。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将看不起我自己,而我的人生将是一场笑话。也许你不知道,我以为自己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涯,而在你这里找到了栖息之地。你肯定不是他们所说的诈骗犯,一定是在哪里出现了差错。是的,我依然等着你回家。
后来,我把没有吃完的凤梨罐头扔进了垃圾桶。关掉了灯,躺在床上,独自面对眼前的黑暗,头脑里是空空荡荡的荒野,耳边是温柔的风。黑暗一点点地吞噬着我的灵魂。我多么希望再次听到你的酣睡声,听到你的梦话。多么希望你能从身后抱住我,告诉我不要害怕,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梦。
我梦见了那座热带岛屿,梦见了那艘船。在海中央,我们靠着围栏,你让我闭上眼睛,说有特别的礼物送给我。在我闭眼等待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你的影子罩住了我。你突然把我推下了船。我睁开眼的瞬间,瞥见了你陌生的笑容。入海的瞬间,我也从梦中走了出来,带着海水的凉意。
二
第二天,我给你姐姐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哽咽了,说并不清楚你的真实情况,说这些年以来,你和家里人的联系很少,但每个月都会在固定时间往父亲的银行卡上打钱。我提出想要和她见面,但她说近期要陪伴父母,要安抚他们的心。挂断电话,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我已经带你见过我的家人了,并且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而我呢,从未见过你的家人,也不认识你的朋友。等我再次给她打电话时,却发现自己被她拉黑了。在公司的天台上,我喝着意式浓咖啡,打量着对面的一片废墟。那里曾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城中村,据说即将要成为商业区,并且会有一座将要成为城市新地标的摩天大楼诞生。
最近处于一个软件项目开发的中期,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思索自己的私事,或者说要借此来逃避自己的困境。作为软件项目经理,我对项目各个环节都要留意,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保持最及时的沟通。从研发部门到客户再到工厂,从财务部到人力资源部再到市场部,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这个项目就会停滞不前,而由此带来的问题将由我全权负责。每到项目中期时,我就处于异常焦灼的状态,常常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关进黑屋里,没有门,也没有窗,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多么像我小时候的遭遇啊,如若惹到了父母,他们会把我关进后院的小黑屋,让我反思自己的错误。在小黑屋的时候,我想象自己身处于不远处的旷野里,想象自己是旷野里的树或者风。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片村外的旷野早已消失了,而我如今的生活又是身处于另外一间黑屋,一间看不见又无法逃离的精神黑屋。不知为何,我常常梦见自己的童年时代与少女时代,极少梦见当下的生活。我应该逃离这间黑屋,却不知道该逃到何处。原本以为你是坚实的存在,却没想到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和研发部的晓航沟通后,晓航突然说:“姐,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啊?你看起来有些憔悴啊。”我摇了摇头。晓航说:“你看起来有心事。”我挤出了笑容,说:“哎,昨晚没休息好,过几天就好了,谢谢关心。”说完我从桌子上故意带走了一块黑巧克力。没有必要和同事交心,这是我这些年来工作的重要心得之一。从晓航那里出来后,我又解决了好几件相互扯皮的事情。这就是我工作的核心内容——身处风暴的中心,与其他人沟通与协调。一整天忙下来,感觉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但细细想来,没有一件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件带有自我的标识。我做这份工作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就是让我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每次领到工资和奖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所做的一切又充满了意义。
每隔一会儿,我就瞥一眼手机,期待你的电话或者微信,期待你告诉我这只是一场误会。吃午饭的时候,黄丽坐在我的对面,悄悄地问我:“有消息了吗?”对于她突然的关注,我有点小小的惊愕,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什么消息不消息的啊?”黄丽说:“就是你男友的事情啊,听说他被带走了。”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问她是咋知道这个事情的。她说:“知道啊,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啊。”我笑了笑说:“没事的,就是个误会,刚才他还和我通话,说今晚就回家了。”黄丽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说:“那就好,袁涛一看就是好人,怎么可能就进局子了呢?”怪不得他们今天看我的眼神都起了薄雾。
下午开了两个会,其中第二个是视频会议。第一个会原本订好的方案,在第二个会议中又被否决了一大半,而我已经适应了这种千变万化的工作节奏。会议结束后,我又按照客户方的需求,重新写方案。不过这样也好,让我可以短暂地逃离个人的烦心事。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又谈起了弟弟的婚事,谈起了房子和礼金。礼金总计十八万八千元,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我出八万元。我说:“妈,再等等,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再给你。”母亲说:“不行啊,那边催得紧,他可是你亲弟弟啊。”我说:“那你把我卖了算了。”挂断电话后,我看到了旁边同事的异样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确实有点冲了。
晚上十点才回到了家。没有你,这个家不像是家。往常的此刻你已经为我准备一份夜宵和一个拥抱。洗完澡后,我决定去看你的手机。在打开你的手机后,我内心咯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深渊的模样。昨天晚上我就想过看你的手机,但所谓的道德感抑制了我的好奇。今晚那种道德感溃败了,好奇的洪水淹没了我的灵魂。
在你的手机上,那个聊天软件显得尤为刺眼。我点了进去,头像是你在健身房照镜子的照片。还没等我看你的消息,就有一条消息进来了,隔着屏幕就能听见那肉麻的塑料声调:“哥哥,我今晚好孤独呀,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呀?”对方的头像是一个加了数倍滤镜的整容女。我顺手发了一条信息:“是啊,好久没见了。”对方发了一张极为暧昧的动图。我暂且没有回复,而是翻看你们的聊天记录。从聊天记录上看,你们是上个月才搭讪的,也就是我和你一同在热带岛屿游玩的时间。更为讽刺的是,就在你向我求婚成功的当天晚上,你把自己的半裸照发给了这个昵称为娜娜的人,并说:“宝宝,太想你了,需要你的陪伴。”作为回馈,娜娜也给你发了一张半裸照,并相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从这些记录上看,你们至少在外面开过五次房。看完你们的聊天记录后,我想哭又想笑,想沉默更想呐喊。他们以前都说我是极聪明的女人,没想到却在这件事情上栽了大跟头,像个小丑一样被蒙在鼓里。我以前肯定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但被对你的爱遮住了双眼。
除了娜娜以外,你在这个聊天工具上与十几个女人都有过暧昧的话,从聊天记录上看,与其中的五六个上过床。在与这些人的交往中,你的身份也时时变化,有时是大学教师,有时是银行经理,有时是健身教练,有时是退伍转业军人。她们并不深究你的身份问题,更多的是彼此的暧昧与撩拨,而很多话如今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你同时把曾经说给我的情话一字不差地发给了好几个人。在与一个少妇的聊天中,你抱怨自己的女友在床上是个死人,毫无情趣,而少妇美美则抱怨自己的丈夫活儿不好,一年到头只会一种姿势。又过了几天,你和美美回味起了昨天的床事,说你们体验到了人生的极乐,并憧憬着下一次约会。令我更惊诧的是,你曾经和一个名为安吉拉的女人去丽江玩了整整五天,而你俩把这段旅行称为放浪之旅。那段日子你确实不在我身边,而是借口说回家给你的外婆举办葬礼。我是多么信任你啊,没有对你的话有过丝毫怀疑。那时候的我,一定是你眼中的傻子,但我依旧不敢相信你是个感情诈骗犯。
之后,我又点开了你的微信,进入你的朋友圈。果不其然,那些与我有关的照片和信息都仅仅只有我一个人可见。还有很多我以前看不到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你在健身房的半裸照,可以看见这些照片的人都是你的暧昧对象。我进入那个分组,看那些女人的朋友圈和聊天记录。在聊天记录里,有一些内容涉及了钱的问题——你向她们借钱,而她们会痛快地转给你一两万元。同样的流程,同样的话术,同样的效用。我突然有点疑惑,不知道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因为你之前也向我要过钱,说自己在生意上出现了问题,需要现金周转。作为你的女友,我当然全力支持你,也从来没有想着让你还钱。毕竟那时候,我还妄想着以后会和你结婚生子,和你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如今看来,我只是被你玩弄的傻货罢了。
看了微信后,又翻了翻你的微博、支付宝、美团等各种应用软件。你原来是生活在我旁边的陌生人,有很多事情我是第一次知道的,也许还有太多秘密没有浮出水面。那个我过往认定是最亲密的人,此刻化为了从深渊长出来的魔鬼。我想要远离你,却被你紧紧地捆住了自己的手脚。我无法呼吸了,又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进入了你的手机相册。上面显示总计有三千多张照片,其中最近的一张照片是你在天台上拍的火烧云。一张接着一张,我逆着时间往前翻看每一张照片,想要在其中解读出更多的意味,想要辨别出你曾经爱我的证据。我仿佛溺水者,渴望着救生筏。
看完那些照片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夜比以往更深,而我的眼也花了,心也碎了,身体被接二连三的失望掏空了。你扑灭了我心中最后的火焰,如今只剩下了黑暗的黑。放下手机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暗森林,却没有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缓了很久后,我依旧无法适应痛苦这件紧身衣。走出房间后,连续喝了三大杯凉白开,想要用水冲走体内的恐惧与战栗,却最终以失败而落幕。坐在沙发上,回想着我们曾经的誓言,回想着曾经的美好时光,却被一种声音冲散——他是骗你的,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而你只不过是他众多提线木偶中的一个罢了。他以前常常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聪慧的姑娘,而你曾说他是你最信任的男子。如今想起来是如此荒谬可笑。多想把泥巴抹在自己的脸上,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的悲伤与可笑了。
不,我不相信这些照片,我相信我的记忆。在我的记忆里,你不是骗子,你是最宠我最懂我的人。一定是哪里出现了差错,一定是他们误解了你。不,我应该相信你。就像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此生与你将是风雨同路的关系。
三
如今,我只能靠记忆活着。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是在两年前的法国艺术电影大展。那天是和好友苏樱一起去的,她是影评人,也是艺术电影的深度爱好者。我对电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当出来散散心,排解刚刚失恋的虚空。在等候区,我瞥见了你,因为你在人群中尤为醒目。你坐在沙发上,读《终结的感觉》这本书,身上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光环。就在我想要撤离自己的目光时,你抬起了头,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汇,是河流与河流的交汇。你向我微笑,而我低下头,佯装玩手机游戏。我在手机搜索了你手里的那本书,看了看相关的简介与评论,随后在网上订购了朱利安·巴恩斯的三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