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二海
作者: 李路平湖边夜与日
驶离天府机场时,阔别十年的城市又重回我的脑海,十年前那些模糊的碎片便在眼前浮现。那时我们还是青涩的学生,那时的成都似乎也更老旧一些,十年过去,我已然怀有苍茫之心。这次将要遇见的,也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的日常与作品,我早已在网络中熟悉。这就是网络的便捷,但我仍不免在将要见到他们时感到紧张。
面对暮色走神的时刻,预估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内与外风景的轮换中被我耗尽。天色慢慢转暗,直至被沿途的路灯和霓虹映照,将世界缩小为这一小片。汽车在一处架设着路障的路边停下来,司机先是表达了歉意,解释说大概是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临近的缘故,这里临时封路,告诉我只需沿着这条路往里走三五分钟就到了。他的客气让我心生惭愧,七八点钟,刚好是和家人团聚吃晚餐的时间,他却仍在为我奔忙。我在车上坐了半天,确实也想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按照朋友发来的定位往前走时,我的思绪被重返旧地所萦绕,下车后独自一人,又为即将发生的见面而心潮难平。灯光逐渐淡漠,周围的景物就轻缓地显现出来。一个庞然大物挡住了视线,我瞬间明白自己进入体育公园了。与大型体育馆相对的,是一个向着旷野延伸的平台,平台中间竖立着一座金属火炬的雕塑,偶尔有散步的人从主路上拐个弯儿,在雕塑边绕一圈,从别的路径离开。它在夜色中向上延伸,模糊难辨,但在这般形状在体育公园里,很自然就让我想到了火炬。但我没有走上前去,离定位的地方越近,我就越紧张起来,难道这便是古人说的近乡情更怯?
当然我的内心并非宋之问当时复杂的况味,而是轻微社恐者必然的心理路程。好在寻路过去时发现餐厅就在起伏造景的湖边,空荡的湖面,承载着餐厅玻璃幕墙散射的莹白光线,以及从里面传来的热络的人声,未及相识便已融入其中。这多少有湖与光以及舒适、空旷的环境的功劳。我总是很难即刻融入人群,并与他们迅速地成为朋友,然而在这样的地方,身心很快就感到无拘束了。幸好他们没有安排在某个逼仄的空间,不然除了尴尬,恐怕很难再收获其他吧。
一次全国范围的降温过后,成都的夜晚并不寒凉,尤其是在这样空旷的公园里,夜风清爽,送来草木燥热后略带清凉的气息。散落在周围的巨型建筑,安静地栖身于自己的阴影里。湖对面隐约有座塔,在旷古的月光下,给我一种古今同此一刻的感觉,古代天府之国的文人墨客们,是否也在相同的夜色里,谈诗论艺,与星月同归?
夜色笼罩之处,保留着本真的神秘。当我跟随众人乘车离去时,也对它们心怀向往惆怅。没想到第二天的日程仍在这里。
然后我就认识了东安湖。
我无法向你准确描述,日光下它的模样。那些在地图上被晕染成一片翠绿的草木,变成了现实中充满生命力的高矮疏密的植株,那些深蓝色无差别的湖泊,在微风的拂动下,在我的眼前泛着盈盈波光。母亲突如其来的电话将我从室内喊出来,没想到只是她不小心摁到了,问候与叮嘱后挂断电话。我便被眼前的湖光山色吸引了。这又何尝不是它们在召唤我呢?我为重新回到这里感到欣慰,那些昨夜被黑暗吞噬的部分,在破晓后又完整地显露出来,比夜晚更令人安心。
我就那样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漫无目的地观望着外面的一切,直至上半场活动结束和他们一起走了出去。我似乎天生就更喜欢户外,喜欢步行,不论午间的街头漫步,还是沿着海岸线的徒步旅行,抑或到一个陌生地方后走街串巷,意欲尽快熟悉并融入其中,甚至这样的活动——为什么不在户外举行呢——有什么比在户外发生更令人神往的?东安湖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当我身处其间,便想看遍它的全部。
东安湖就是这样一个理想所在,它将人们对户外的向往放大,湖光映照着城市周围的山色,仿佛它就是中心,是城市的心肺。作为一种别样生活方式的代表,它渗透在成都的方方面面,乃至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犹如清幽的湖水,犹如其中恬淡的人群,甚至我,在独自面对它时,都有种一探究竟和亲身体验的冲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在此选址,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学生相聚于此,以年轻矫健的身体,为世人演绎一种充满自然与活力的生活方式。东安湖轻柔的湖波将在他们心间摇曳,缓缓入梦。
但比他们更为幸运的是,我在东安湖安静的时候到来了。与那可以想到的热闹相比,我更愿在这安宁的时刻,把自己交与它。它带给我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无须时间的浸润、打磨,而此刻,我也与朋友们逐渐相熟,对文字的共同偏好,让我们有了说不尽的话题。车辆行驶在公园里干净曲折的小路上、在清澈的湖水边,经过成荫绿树,穿过微微隆起的拱桥,与游人擦肩而过,我们的言语应和着他们的笑语,东安湖以它的闲适迎纳一切。如果说夜晚的湖是矜持的有礼节的,那么白天的湖就是热烈的从容的,我们以为自己是在享受这一切,未承想到是东安湖招待有加。
这个时候最让我着迷,尤其是在没有安排的间隙,我随意地在湖区里穿行,沿着湖边的小路,或者通过拱桥去到岛屿上,在蜿蜒曲折、四通八达的栈道上散步。初夏的草木迎来了一年中最热烈的时刻,成片的绿色在阳光下晃着眼睛。还有那些暗藏在叶间的果实,在我们走近时,露出粉红色羞涩的表情,让人欣喜,又不忍心采摘。
与此相映的是无尽的谈资,关于书籍、艺术、现实和熟悉的人事。这样的时刻令我振奋,还有什么比遇见一颗伟大的头脑或炽热的心灵更值得言说的?这次活动与十年前参加的那次很像,我们第一次有了那么多来自东南西北的同好,不可否认那一个个都是不同的自己,是与无数个自己的短暂相遇。我们互相交流,从不间断,毕竟除了眼前的东安湖,还有什么能比脑海里那些纷飞的思绪更让人着迷的呢?每当我们来到湖边,或者其他人交谈着从我身边走过,并在眼前走远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卡尔·泽利希笔下的《与瓦尔泽一起散步》,在黑里绍的疗养院,经圣加仑到达特罗根,或者去往阿尔特施泰滕,对于人世及艺术的哲思,让他们的散步更加迷人。
暮色再次降临时,站在湖中岛屿的高台上,俯瞰眼前的湖面,我前夜未曾留意的霓虹灯光,开始在湖边亮起来,映照着逐渐变得幽蓝的湖水,越过城市的楼群,远处是环绕合围的群山,仍在夕阳中发亮。那个瞬间,身处璀璨的灯火之间,我仍感受到一种旷古的渺小之感,永恒的孤独笼罩着我,犹如雄伟的群山笼罩着繁华的城市,犹如苍茫的宇宙包裹着闪烁的银河。但我内心又感到安恬,在山边,在水边,甚至在荒寂无人的郊野,这种安恬都如影随形。也许是这个湖,是这片悠然湖水的缘故?它恰到好处地充盈在这里,既不阔大,也不仄小,湖水清冽,吸引了风,也吸引了我。
日间稀疏的人,现在多了起来,耳畔已有喧闹声,一种未曾见过的景色再次笼罩着东安湖,如此安逸。我想再沿着湖边悠闲地走一圈,体味不一样的安恬,想想还是作罢。有些事情,达小满便可,不必过于求全。
内在的海
彷徨无措时,我便想去看海。
我不知道看海究竟意味着什么,知道海的能指,却不知道其所指,知道看海这个行为,却难以言说它的意义。彷徨无措,海真可以疗愈吗?
去年元宵节未过,我被抽调参加一项为期三个月的工作。我提前结束休假,匆忙把自己手上的工作交接给同事。这段时间,我必须和其他参与此项工作的人一样,身着正装,统一住进酒店,按工作计划,可适时回家休整。
这并非一项繁重的工作,适应进度后,只要有条不紊地进行就好。虽然如此,我的内心却总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无法平静下来。带到酒店的书,没有一本翻完的,读过的内容似乎也如时间悄然失去踪影。所幸酒店就在一个湖边,每日的焦灼,都被我用跑步去消解。环湖一周八公里,只有精疲力竭的时候,我才感到短暂的轻松。
前年制定的写作计划,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每次独对空荡荡的标题时,我的内心空无一物。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一年好像也过去了一半,重新回到办公室,我有种恍然感。身体逐渐变得轻快,但内里的那个郁结仍未解开。我很多次打开空白的页面,试图写下些什么,可总是徒劳。外部的局限、内在的焦躁,剩下的半年也在匆忙中流逝。等到生活终于不再受阻,我想要去看海,在柔软的沙滩上走一走,吹吹海风,听听浪涛的声音,想想以后的路。
似乎我们对海都有种莫名的痴迷。也许没有人真正理解,可能也无须去理解,海就是答案,面对它即是面对理解。
抵达海边时,暮色已笼罩下来,行李来不及存放,我就朝着海走去。海边的晚霞如此绚烂,从岸边到遥远的地平线,犹如被千万吨黄金覆盖。岁末的海边游人不多,我背着行李。在浪花的冲刷和退却中,走着弯弯曲曲的步子。暮晚的海风吹过来,带着冬天寒湿的腥味,脸面和头发似乎慢慢变得潮湿和粗糙,细微的盐粒正在身体上结晶。直到巨日沉落,海天苍茫,我才折返,在微光中走过沙滩,穿入椰林,四下无人,风仍在吹着,心里却平静安宁。
这便是海的抚慰吗?当我急切地朝它奔去时,内心无所想、无所求,就像奔向一个心爱的人,充满欣喜。那些过往的疲倦、不堪的负累,那一刻也消失不见,只剩下向往变成现实的欣喜和满足。
岁末的海边寂寥,住宿价格实惠,我订的酒店就在海边,离开沙滩,走几步就到了。这是我一个人的海。我没有邀约朋友一起过来,也没有告知住在海边的朋友,我想在岁末独自体味这份孤独和惶惑。酒店清静,没有几个顾客,旁边的商家灯火很早就熄了。我空着肚腹,又在街道上走了个来回。夜风冷冽,寒星孤寂,这是另一片没有见过的海。
我为逝去的一年惋惜,太快了,我还未找回自己它已过去。我为未来的自己迷茫,一眼看到头的路途,只偶尔有波动,是否真的要这样走下去?想改变,就要尽早做出抉择,年龄已然到了分水岭,很多东西没办法再选择,这就是这个年纪的窘境……
彷徨于此地,海近在咫尺。我感受着它的呼吸,感受着海水撞击陆地时的轰鸣,大海隐于夜色,但它又无处不在。我像一个信徒,依偎在侧,在冷清的房间里,准备领受它的旨意。一夜过去,除了一个安宁的睡眠,别无他获。太阳升起时,那些消隐之物,慢慢悸动,又在心头显现。
我简单收拾,吃了一些东西,把剩余的面包放进包里,以便沿途饿了再吃。离开酒店,开始沿着海岸线向西走。
这个想法是临时决定的。以前来到海边,都是与其他人一起,因为有太多想要去做的,从未独自行走过。白天的海氤氲着一层轻薄的雾气,看不清远处海天的界限。海风习习,不似昨夜,仿佛也把头顶的云层吹散了,洒下一片淡薄的阳光,在沙滩上映出一个灰暗的身影。依然阔大沉稳的海,波浪层层推上来,快咬到鞋子时,我就跳开,继续往前。
我一直在倾听海的声音,我期待着某个瞬间,它能给我预示,仿佛天启般,给我一个指引。我为什么对海有如此期望?想起有一次采风,一行人被带到某座庙宇,导游说这座庙很灵,如果是第一次来,许下的愿望多半会实现。但我并没有许愿,就像出入过的无数庙宇一样,我只对它们对抗时间的坚毅感到钦佩,对那些古旧的木头、对那些能工巧匠的技艺感到入迷,那是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然而大海代表了什么?无形之中我把它当成了某个神祇了吗?我内心不祈求的坚持瓦解,我此刻像个“双标”者,对它匍匐在地?
我始终保有对自我的怀疑。大海用什么击碎我又重塑我呢?我的彷徨在它面前不值一提。尤其是背着行囊,沿着海岸线,一路不管不顾地走下去,渴了喝水,饿了吃面包,累了就坐在沙滩上,倾听浪花有节奏的拍打,那些郁结已在疲累中消失不见。往时不是愈加疲乏,那个郁结就愈加明显吗?
可这与海有什么关系?
海就在我旁边,像一个安静但不沉闷的朋友,一路伴随,始终亲切。我始终没有认清这个郁结究竟是什么,它好像包含了生活中不如愿的一切,根本数不过来。但它似乎也惧怕海,在它面前默不作声,不敢彰显,乃至不能久留,悄然无声地远离了我。
海岸线并非笔直地延展,时不时会有个港湾,用于停泊渔船与躲避风浪。在那些港湾的周围,充满了迷人的烟火气。我从其中穿行而过,仿佛摇摆的船舶,孤单,但并不离群。大海始终在那里,我也并未远离。
向西直走到海岸线的尽头,一个也叫作天涯海角的地方,并再无路途。一天已过大半,天空昏暗,站在那个角落,海的颜色愈加暗沉,我期待的指引也并未出现,但心已如海水,无波无澜。我内在的海,正与这外部的海相应和、融通。
尽管走了快三万步,我仍感觉双腿有劲,还能继续走下去。
夜的海
穿越喧闹的人群,步步走向你,才发现你是那么安静。
还有比夜晚的海更安静的所在吗?这不是死寂之静,而是喧嚣中的超脱之静。它的喧响,足以粉碎你心中所有的郁结,让你如月光般通透,在它面前,犹如柳林立于微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