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安身立命

作者: 卢悦宁

烂笔抄书

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誊抄古诗文。我视这最初的十分钟为至宝。我不愿将这宝贵的一点点初始时间轻易地用于“为稻粱谋”,只愿将其用于涤荡和滋养自己的精神和心灵,从而更从容地面对工作。我们平日面对的书稿,大部分的文字水平不尽如人意,这对一个热爱阅读的人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伤害。所以我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唤醒我灵魂的触角,让它敏感,让它舒爽或疼痛。

誊抄的过程,也往往是一次次短暂而惊艳的审美过程。《唐诗三百首》开篇的“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光看字面,就被调动起了视觉和嗅觉的神经,一些植物的美和香,只在诗句中袒露,而在俗世中藏起。还有什么比“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更令人伤感的诗句吗?至少对某个阶段的我来说,没有。在“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面前,我所读到过的所有其他写塔的诗句都黯然失色,尤其是一些自诩先锋的现代诗。“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连为非作歹惯了的贼都心怀不忍,这是何等的贫弱、卑微和细小?生长在不愁吃穿用度的时代和地域,我无从想象,但在唐诗中我看到了。“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多想体验一下连漱口都如此诗性和禅意的生活,哪怕一天也好。然而每天清晨,我只是胡乱地用自来水胡乱地刷一把牙齿就匆匆出门,没有井水的刺激,麻木的唇齿无法感觉到时间深处的寒意。在现代媒体的报道中,“伤离别”人人说、人人用,总不如唐人的“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那么恰切、生动而令人动容……

大学四年,古典文论课是大家最不喜欢上的课程之一。我虽也有逃课的心但没逃课的胆,呆呆地坐在课堂上,也是听得索然无味、不解其意。并非老师讲得不好,而是当时的我们还没有那样的心境,去从故纸堆中解读古诗文之美。

研究生读的是文艺学专业。研一时,导师布置大家用很短的时间把《文心雕龙》全文背下。这样的强制让我终于开窍,觉出了古代文论那字字珠玑的美妙。无奈我的研究方向偏西方文论和现代文论,为了向毕业论文冲刺,我大部分时间用于积累这方面的素材。对于《文心雕龙》当时也只是水过鸭背,背过就忘。

读研时,南帆先生是我们的老师之一。一次上课刚刚开始,他提了一个问题,大概是问为何现代人很少用古代文论去写作文学批评。他点了我的名字。我才疏学浅,平时对课堂上的随机点名回答问题是十分发怵和心虚的,常常口笨舌拙。但这一次我很淡定,大致回答道,在“五四”前后,“道”“气”、诗言志、神韵说等一套中国古代文论话语已经消失了,古代文论和现在的我们中间存在很深的断裂。当时南帆先生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补充说:“与西方文论相比,中国古代文论并未形成一个明显的体系或潜体系,甚至只是断断续续堆积起来的只言片语。经现代化冲击,一些传统的东西开始转换甚至消亡,中国古代文论渐渐失语。”南帆老师的这番解说,让我对古代文论未能在时间之流中得以延续感到遗憾。

通过誊抄,我再次直面这细密而殊美的文本,尽管它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但终究瑕不掩瑜。在我看来,文学理论、文学评论只是作为纯文学作品的辅助或附丽而存在。作品是皮,文论是毛。但是文论著作写到《文心雕龙》这个份上,已可以媲美一些纯文学作品——这难道不也是一组文采风流的随笔文章吗?“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现代人许多浮躁而急促的作品,甚至只是应时的、量产的写作,有多少配得上、衬得起这样的文论呢?

观影而语

每天三小时的午休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回家一趟,每天往返两次实在折腾。若是全部用于午睡,奢侈的同时也不太现实。我常常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来看电影。毕竟身为出版社的一名编辑,从晦暗而浩瀚的文字世界中抬起头来,暂时得以寄身于鲜亮灵动的影像世界,已是一种有限而难得的放松。

十二月,尽管是在南方城市,也有一些冷意。这样的冷意适合在一种冷冷的色调和叙述中沉浸,类似于在隆冬时节吃冰棍、在盛夏酷暑时吃火锅,是最普通的人在最寻常的日子里所能想象出的最极致的体验。在这个季节看西奥·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不知是不是平素里身处繁华中太久了,我几乎不能跟他作品中那阴郁的天空、低迷的天气、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和永远寻不着的目标有所共鸣。二十世纪末,我即将进入烂漫的青春期,和整个国家及其舆论一样都是总体向上向好的。而在安哲罗普洛斯的影片中,二十世纪末的那些人身与心均流离,命与运皆无依。

但我确实被影片暗藏着迷茫和绝望的诗意和隐喻所深深吸引。那在不同影片中多次出现的身着亮黄色雨衣的人,仿佛在为幕后的导演代言,我看得到,却无法与之对话。巨型雕像也是多次出现的元素,只不过它们要么被肢解破裂,要么被放倒运走。

元月,对于一整年来说,时间还早。我随意找了一些相对大众一些的高分影片来观看。《小鞋子》《何以为家》等是讲述底层生活的电影中温情而励志的一类。《怦然心动》《牛仔裤的夏天》等则是欧美电影中的糖水片。《诗无尽头》《诗人与他的情人》等是可堪细读的文本般的片子,华语片里的《立春》《去年烟花特别多》等各有精彩,丝毫没有浪费我有限的观影时间。几年前,我和一位小说写手跟着一位大哥去见他的一群朋友。吃完火锅后,小说写手私底下问我看出什么没有。大哥的朋友们虽然很高兴很热情,但眼神里都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我回想了一下如实说真的没看出来。后来的事实证明,小说写手说的是对的,大哥的朋友们当时确实在遭遇一种绝境。不管是文学还是电影,我只适合作为叙事性话语的忠实受众,而非创造者。

二月里的节日不少,情人节是个重头。尽管早已过了消受浪漫的年纪,但我还是乐意看相关的故事情节,时不时发出会心的“姨母笑”。听说《花束般的恋爱》今年很火,引起了很多年轻恋人的共鸣。特地找了来看,却发现完全不是那样。难道喜欢同样的漫画、同样的歌手,穿同一款鞋子,仅仅是这样就算soulmate(灵魂伴侣)了吗?我以为“文艺青年”的门槛不应该那么低,起码得有一项稍微擅长、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文艺爱好。影片中,那明明只是一对普通青年、两个被消费主义侵袭而不自知的男女,和每天与你擦肩而过的众多年轻面庞别无二致。

三月比较长,看的电影数目稍多,类型也庞杂。一会儿在港岛出品的《八两金》《秋天的童话》《旺角卡门》里盘桓,一会儿在“电影诗人”李沧东的作品中感到低落,一会儿热衷于在影片中寻觅艺术家的踪迹:埃贡·席勒、拉赫玛尼诺夫、塞尚、雷诺阿、杜普蕾、艾略特、葛饰北斋……一会儿想着看电影也要和编辑的本职工作相关,对比了《重版出来!》《天才捕手》《编舟记》后,认为《重版出来》最优,对好评如潮的最后一部最无感。

论坛上有人发起投票:观影时你会选择二倍速吗?我选择了“会”。不少人投给了“不会”,并跟帖“能让你用二倍速去观看的电影,根本不值得你花时间去看”或“用二倍速看的电影还有灵魂吗”。人有千面,不同的人在生活中处理各种事务的节奏必然也有不同。一个每日通勤时间过长的上班族,一个势单力薄、孩子还小的“老母亲”,如果不用二倍速,一个月能看完几部电影呢?以前我也喜欢深挖细究,但现在对许多事物,我更愿意持不求甚解的态度。

四月,工作和生活中有一些细微变动,但影响不大,一些偶然的事件也唤起了一些怀旧的情绪。一个旧相识多年前推荐过一些影片,我一直念念不忘,却也一直没看,这时总算有闲心和耐心一部部看了下来。没有特别喜欢的,当然也没有特别不喜欢的。又一次默默接受了往日不再来,深情难再有。

五月,发生过著名运动的一个月份,凑巧看了《毒太阳》《革命者》《波斯语课》等几部与革命或战争相关的影片。

六月,或许会暂时回到重看老旧肥皂剧的老路。就像一个吃多了营养丰富且味道极佳菜肴的人,偶尔嘴馋,点几餐外卖,吃点垃圾食品,做一个没心没肺的饕餮客。

安身立命

孩子出生后,下班回到家又开始了上班。无尽的刷奶瓶、喂饭、为孩子洗澡洗衣、陪玩、哄睡等在等待拖着疲惫身躯回到家的我,想来只有通勤的路上才有时间阅读了,并且只能借助电子书。

最近阅读的是凌力女士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少年天子》。根据这部作品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我在年少时看过不止一遍。虽然十分倾心于霍思燕饰演的董鄂妃,却也知道她在荧屏上展现的绝对不是真实历史人物的样子,不值一信,便阅读了《少年天子》原著。却不知,原著中的董鄂妃比剧中人更为扁平化。在小说《少年天子》中,与其说她是一位宠妃,不如说她是一位贤妃。小说一开始,她的举动有着超越封建时代的浪漫主义色彩,她的思想多少可以算是自由恋爱和民主意识的萌芽。小说对董鄂妃着墨最多的却是,为了体现顺治皇帝倡导的“满汉一体”的政治改革目标,作为与顺治心意相通的爱人的她被塑造为最能体现这一目标的理想人物:其父为满族将领,其母为汉人才女,其本人自幼师承江南名士。她超凡的见识、心性、气质、格局,使她有别于其他当时的满蒙汉名门闺秀。这样的她,能够理解顺治的痛苦与困境,能够支持和鼓励顺治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能够与顺治站在同等高度上对话,二人可谓“灵魂伴侣”。但在后宫生活中,董鄂妃一味地忍让和服从,深明大义到近乎逆来顺受的程度。这虽是她心地纯良、宅心仁厚所致,却与她前期的骨子里反封建的天才少女形象有所割裂。这让我不得不怀疑,长篇小说的行文中,为了服务不同的主题,如果不将典型人物尽可能地理想化、集所有完美元素于一身,还有什么更好、更可行的办法呢?对此,鲁迅先生早已有“长厚而似伪,多智而近妖”的论断。

读《少年天子》原著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了一个在电视剧里没有出现的配角张汉。他是作者虚构的清初汉族士人形象,并非一个正面人物。他相貌英俊、才华横溢,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他为求取功名而煞费苦心——一个古代版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打动我的是这个人物吟咏的一句诗:“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容我一扁舟。”尽管后来知道这是对清代诗人舒位《月夜出西太湖作》中“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著我一扁舟”的套改,我也认为用在小说中恰到好处。最初年轻的张汉一定也有过谨慎谦卑、未露野心的时候——因为时时觉得自己不配消受浩渺的烟波与温和的良夜,以及类似这样的美好事物。这是他的初心,想来应该也是所有脱离正轨前的人的初心吧。我读到这句诗后,疑惑自己是否真的配拥有我母亲和我孩子。胚胎形成以前,我并无机会选择谁人来做自己母亲,上天却安排了一个美丽、聪颖、贤惠、文体兼修且有悲悯情怀的女子,成为我一个人的裁缝、护士、厨师、园丁、教师……我专属的守护神。同样,我的孩子也没有对母亲的选择权,如果有她还会选择我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人来做她的母亲吗?我的母亲和我的孩子,与我最为血脉相连的两个人,我只有时时提醒自己尽最大努力精益求精、尽善尽美,才能更好地爱她们,也才能配得上拥有她们啊。此处,我也想套改一下北岛那句广为流传的诗:自卑是自卑者的美德。不是自谦,而是自卑。

《少年天子》中,触动我的还有那句“向何处安身立命”。这振聋发聩的疑问,是董鄂妃学佛参禅后常与顺治说的一句禅语。经历了政治改革的失败和永失所爱,走到生命尾声的顺治终于可以无视所有身外之物,为自己做一回主,到山水间去安身立命了。作为观众的我们不是历史人物,少有洛阳纸贵的非凡文才和可歌可泣的缠绵情爱,能由我们做主的,只有如何应对各自眼前的局面。因此,向何处安身立命这一命题的答案几乎是唯一的,那就是于此处安身立命。

无论是寻找合意的栖身之所,还是让精神生活有所寄托,总之,终究要在此处安身立命。

【作者简介】卢悦宁,女,文学硕士,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获第八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长安散文奖优秀奖等。出版有诗集《小经验》。入选广西作家协会文学桂军新锐作家扶持计划项目。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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