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守护藏匿的花季

作者: 董晓可

阅读井慧的小说《窥豹》,让人不由得想起诗人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窥豹”,乃“管中窥豹”之截取,其焦点不在“管”而在“豹”,这就犹如“盲人摸象”,其焦点不在“盲人”而在“象”。现实世界,芸芸众生,谁人不在“看与被看”的多面关系中?谁人不在“窥与被窥”的社会之网里?我们看别人时,未必能看到真实的镜像,自己也未必能审视到真实的自己。正是在这种明灭碰撞之间,我们在一次次的真相“窥探”中认识了自我与世界,并在光阴推移中慢慢长大。难道不是吗?一定意义而言,《窥豹》所述说的正是这样一个与时光相伴的故事,一个守护女孩子青春伤痛的爱的故事。记得多年前读到作家唐敏的散文《女孩子的花》,有一句记忆深刻的话语:“在世上可以做许多错事,但绝不能做伤害女孩子的事。”是啊,每一个女孩,都是尘世的花儿,抑或泥土中的珍珠。井慧这篇小说的难能可贵之处,正在于用纯真、善良的素质和“遮蔽—澄明”的叙述笔调,为我们构筑了一方守护女子藏匿花季的爱的港湾。

《窥豹》从找寻自我启航。作品一开始就给整个故事定上了一个探究自己身份的悬疑调子:“我”怀疑与父母的亲缘关系。伴随着主人公一步步找寻的步伐,真相也在一点点揭开:“我”确实是被抱养的。“我”联系上了生母,但她却不愿再与“我”有任何瓜葛。在生母与其妹妹的独白中,“我”的身世再次扑朔迷离。原来事情另有隐情,而每个人似乎都有苦衷,还原了事件本身,便意味着揭开一道被岁月隐藏的伤疤……

英国有句谚语:了解了一切,也就原谅了一切。《窥豹》的感情基调是满怀善意的,而这种善意源自对女性内心隐秘世界的守护。仓央嘉措说:“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位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为了不让少女纯净的心灵蒙上灰尘,作者在故事追本溯源中,小心翼翼地用“说吧,伤痛”的呈现手法,让“我”的生母用心灵独白的方式追忆那段尘封的往事。随着故事的徐徐展开,我们了解到,原来在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一位少女被骗意外失足而酿成苦果,才有了故事的主人公丫丫。值得称道的是,作者为了抵达故事真实呈现与情感善意守护的双重目标,采用了“一花多瓣”的精巧叙事手法。倘若稍加留心,我们便会发现,作品中每一部分的叙述都是第一人称的。

叙述一:我不是父母亲生的。这个真相,早就有端倪了。叙述二:为什么要告诉丫丫她是抱养的?叙述三:这个死妮子,本就不该有她。叙述四:那天,我和姐姐一起去省城,心里真的非常害怕。叙述五:回来以后,丫丫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告诉我,那盆“凉水”已经被彻底打翻了,一滴不剩地全部洒在了她的身上。

作品借助了丫丫、丫丫养母、丫丫生母的姐姐、丫丫生母与丫丫男朋友五种口吻,以第一人称叙事,让每一方叙述主体的言说内容自成一体,又彼此关联。是的,没有人是一个孤岛,在现实世界中,“你你你”“我我我”以及无数“他他他”以及“她她她”根脉相连地融合在一起,构筑起了无数的以“我们”为表征的情感共同体。在我们的文学作品中,有太多一元化的“压制性”叙述。在这些叙述中,往往是一个中心、一种话语,与之相左的话语声音皆成为“他者”存在。而《窥豹》的可贵之处在于,其所观照的是这一情感共同体下,每一个灵肉鲜活的生命个体。通过对他们幽微心灵世界的敞开与延展,让一个个现实生命主体有了平等对话的机会。因而,在作品中我们看到,故事的叙述话语重心是多元的,围绕着“丫丫”这一相对显性的叙述主体,在“致无尽关系”的关联下,每一个隐形的潜在“叙述者”都以各自的视角将自我看到的“真相世界”呈现出来,进而拼贴出一个相对完满、真实的情感体系。这种类似于巴赫金“狂欢化”的复调式平等对话,不仅是一种全面的、细节的真相展示,更寄予了作者“公民凯恩”式的、对于每一生命个体话语权的尊重,以及对于芸芸众生真实情感世界的柔情观照。

在当下这个时代,理解之倾听是多么重要。在这个熙攘喧闹的世界,在数个小时也走不到尽头的钢筋混凝土构筑而成的冰冷城市,我们被时间与光影交织而成的各种声音弥漫着,却唯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们在一个个浮光掠影的故事中侧身而过,在“自我”与“世界”的加剧“割裂”中,日益变为艾略特笔下“倚靠在一起/脑壳中却装满了稻草”的丧失了主体性的“空心人”。我们将心门紧闭,让故事遮蔽,也不愿倾听他人的故事。这,如果不是时代的病症,至少也是一件令人叹息的事情。因而,作为个体,之于尘世,我们有故事可言吗?我们愿意去倾听“他人”的心声吗?在某种程度上,倾听“他人”便是认识我们自己,便是认识我们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千万个“一”构成的集体之“众”。事实上,《窥豹》在个体声音倾诉的同时,亦以相对轻逸的笔调探寻了以家庭为单元格的社会问题症结。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中,一个家庭往往是通过爱来维系的,因而人们常把家比作“爱巢”。而在我们读到的许多关于亲情的描述中,也都是充满了温情的,比如朱自清《背影》中父亲对孩子的舐犊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发生了变化,家不再是巢穴和港湾,而是成为一种羁绊,甚至是一个火药场。近年来,出现了不少关于原生家庭的影片,比如《小别离》《狗十三》《嘉年华》《少年的你》,这些都多多少少折射出了一种家庭焦虑。而《窥豹》的可贵之处在于,在这数千字的短暂叙述中,作者以爱之名,以绵密却柔情的笔调,化解了当下“家庭—社会”体系中的紧张、焦虑。思想家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步入社会,在人际交往中,往往面临着千百种“规训”体系的压制。因而,很多时候,家庭成了我们最温柔的爱的港湾,是我们能够守护人性淳朴的最后一道阵地。因而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作为主人公的丫丫是幸福的,因为她自幼便得到了养父母的爱。生母一方(由姐姐充当生母将婴儿送人),当得知了丫丫一直在有爱家庭中快乐成长后,也以互不相认来拒绝介入。而她的生母,那个当年的少女,随着光阴的流逝,也小心地包裹着内心的伤痛,化解了心中对于女儿的芥蒂。

卢卡奇曾说:“一个人的发展是一条与整个世界相联系的线索,通过这条线索,世界被展开。”作品中,丫丫的故事里,也藏着你的故事。这是一个人的故事,亦是每一个人的故事,是中国式的孩童故事。我们发现,孩童成长过程中,如果家庭父母不和,或生活压力太大,孩子往往受到伤害。从女性视角来看,正如著名女权主义者西蒙·波伏瓦所指出的那样:“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当一系列不平等的规则强加到女性的身体上时,我们看到了一些底层女性的不幸遭际。因而,丫丫,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时代土壤褶皱里的一朵小花,一朵寄予了作者理想与关爱的“羁绳”突围之花。通过她,我们看到了更为普遍的“家庭问题”向“社会问题”的辐射。以此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以个体为引子而指向了下一代,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爱与关心。

如果将视域打开,以整个文学史的视域来考量,关于女性书写,在中国现当代语境中,存在着两条相对迥异的文艺路径,即赞美型书写与叛逆型书写。前者,延续中国传统女性的温婉、勤劳、善良等秉性,以一种温暖的视角来打量女性的美好秉性。这种书写在冰心、迟子建、铁凝等女性作家的作品以及诸如刘震云《塔铺》、刘庆邦《鞋》、李佩甫《城的灯》、周大新《湖光山色》等男性作家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而后者,往往受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及“简·爱”“娜拉”等女性文艺形象的影响,以尖锐的自我觉醒来看待女性自身及周边世界,并对男性与男权中心发起挑战,我们可将其称为“新女性”形象写作。这在萧红、卢隐、张爱玲、陈染、林白、徐坤、盛可以、鲁敏、孙频等女性作家的笔下表现突出。在此,《窥豹》的文风显然更贴近前者。在作品中,围绕着守护青春秘密的故事,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两个女孩与三个妈妈的角色。无疑,作品指向的是以女性为基座的爱的故事。虽然故事中不乏内在波澜与话语冲撞,但整体上呈现出一种自然随和的文字基调。而这种以爱为名的情感涌流与文字舒展,也构成了作品最为打动人的情感基石。

在《小王子》故事中,小狐狸说:“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明白。事情的真相,眼睛是看不见的。”也正是因为作者的用心书写,我们欣喜地看到,作品本身具备了羚羊挂角的潜质,有了诗意守护的质地。

作者井慧写小说不久,能有如此收获,实属不易,也值得关注。真诚地祝愿井慧,能够以爱之名,越写越好!

【作者简介】董晓可,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赵树理文学研究会理事。评论作品散见于《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出版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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