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峰寻泉

作者: 瘦水 陈园林

天气预报说台风过去了,但元宝山一带的风雨还未退去,还在人间妖娆万分。或许风雨一遇见山便舍不得走,而雨和山这一相逢便诞生了万千风景,风雨酿就了山的喜怒哀乐,渲染出了山的种种色彩,成就了山不一样的心情。

融水苗族自治县安睡乡的每一个村屯都种在元宝山里。生活在元宝山这一带的多是苗族同胞,他们选择山作为栖息地,世世代代依山逐水而居。山被云雾遮了起来,人也被裹在一团团云雾之中。人和山隔着云雾,像隔着一场场梦。山是梦幻的,雾是梦幻的,人也是梦幻的,一切皆是梦幻的。人进了云雾缠绕的山里,是不识得山的真面目的。只有山里的人和山朝夕相处,才识得雄壮的元宝山,也才懂得元宝山的神秘之处。

落雨的早晨是清凉的,清凉的雨,清凉的山风,清凉的晨光,一切都是清凉的。虽然已入伏,但在元宝山里,伏天是打了很大折扣的,无边的草木吸取了太阳的热量,三伏天的炎热进入了那些草木的身心深处,人感受到的则是草木过滤过的温柔的热度。山里的热是宜人的,带着草木的清凉,也带着草木的浓荫。

车子在盘山的公路上行了一程后,一头钻进了大山深处。我们一路被沿途的风景给迷住了,中途几次停下车来欣赏美景。盛夏,山上的万物生长都是那么的血气方刚、英姿逼人,层层叠叠的绿簇拥在一起,满眼都是攒动的苍翠,一眼望不尽的绿。草木绿得都要滴出汁来,一路染绿了我们的心情。云雾从远处漫过来,从我们身边飘过,我们穿透了层层叠叠的云雾。山里不时地落着雨,不见阳光,云雾四起,走过的、抵达的地方又被雾占领。面对仙境般的风景,我们总是怀着太多的贪心,总想把眼前的一切美景都装进一张张照片里,追求享受一场视觉的盛宴。

我们此行是去元宝山寻访山泉的,它是安陲乡江门村正在筹建的山泉水厂的水源地。元宝山有蓝坪峰、元宝峰、青云峰、老虎顶等四座高峰,其中蓝坪峰、元宝峰、青云峰形似金元宝,故得名元宝山。

山路在群山间钻来钻去,转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迎面而来。在山和山之间转着,有时和泗维河相遇,有时又把泗维河弄丢了。车子在走,泗维河也在走,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我们总和泗维河不时地相见,给人一种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感觉。

听说泗维河发源于青云峰上的山泉,我们此行就是去寻访泗维河的源头。甘测清甜的山泉从青云峰出发,一路向下,途中汇聚了众多的山泉水,无数的山泉水一起奔走在元宝山的峰峦之间。

在大山里,万物之间的边界有时是隐藏着的,让人难以感知,有时又是清晰的,令人一看就明白。在泗维河边,我看到岸边的万物呈现着不同的生命层次,每一种植物都守在各自的位置,河两岸的各种植物看起来乱七八糟地生在一起,但它们却始终遵从着一种生命的秩序,从不越界。而生活在大山深处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同胞们,就像元宝山的草木一般,他们互相依重,同生共长。

车子越深入大山,我们离外界的喧嚣越远。大山深处是幽静的,静得听得见时光流逝的声音。一路上我们也慢慢变得寂静无声,同行的江门村驻村工作人员易凌静来山里已快三个月了,她向我描述这里的安静,说做驻村工作人员后,忽然觉得耳边什么噪音也没有了,竟然有些不习惯这种忽然而至的安静。我笑她红尘未了,六根至少还差一根未净,还需要日夜修炼。我能体会到她说的不习惯。来大山里做驻村工作人员,将开启一段长达两年的乡村时光,意味着她要彻底放下城市的生活,去适应大山深处宁静的乡村生活,这是一种取舍,也同样是一种割舍,没有一点精神追求是做不到的。面对山的寂静,我更能感知李白的《夜宿山寺》里面诗句的意境:“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行走在大山深处,我们不敢高声说话,害怕一说话就惊醒了沉睡的大山。

汽车抵达青云峰山脚下时,还下着雨,云雾还在天地间弥漫着。山里的空气清新、湿润,我们还从来没有呼吸过这么富含负氧离子的空气,仿佛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的身心全被打开了,和眼前的草木一般,跟风雨和大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了,沉浸在一个忘掉了他人忘掉了一切的世界。我们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山里的风雨空气都在慰藉着人的灵魂,也唤醒了人的灵魂,让人顿时回归了自我的本性。

吉曼村的小梁在家等着我们。小梁是一个典型的苗族汉子,人长得精瘦精瘦的,朴实得跟山里的草木一般,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淡定和从容。他的腰上系着一个用竹子做的半旧的腰篓,腰篓做得精致,一看就知道手艺顶呱呱。小梁穿着防滑的雨靴,腰篓子里随身装着两把刀,背着一个编织袋子,刀是锋利的柴刀。编织袋子半新半旧的,他的装束就像一个上山打柴的人。他还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了一根竹棍。手里拿着结实的竹棍,我们一开始都不免觉得有点小题大做,这样的竹棍结实得都快赶上打虎棒了。我们的不以为然小梁都看在眼里。也许见惯了这样的自以为是,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的表情。后来我们得知,常有人从城里来吉曼村登青云峰、元宝峰等四大峰,都是请小梁做向导。对于我们爬山的实力,小梁自然比谁都清楚。他背着编织袋子,出发前让我们把雨伞、水、包之类的物品都放进他的袋子里,把我们暂时用不上的东西都放在他身上。

在生活中已很少见到像小梁这样的实诫人了,但有幸在吉曼村遇见了,这或许是我融水安睡之行的幸运。吉曼这个名字,在苗语里,大意是骑在雄鹰上的寨子。没到过吉曼的,以为这是夸张,只有到过的人,才知道这是吉曼村那些寨子的真实写照。吉曼,这是一个被青云峰山泉水时时润泽的村寨,这是一个被云雾时时缠绕的村寨,山泉水从青云峰飞下来,像一串串珍珠散落在人间,让人间的每个日子都透着甘甜与芬芳,连草木都是甘醇甜美的。这样的吉曼,每一个日子都烟云缭绕、如诗如画,每一个日子都像山泉水一般,洁净、甘洌、清甜……

这样的吉曼,谁不打心里喜欢它、爱上它呢?

上青云峰的路在天上,在云雾之中,也在我们的举头仰望之中。江门村正在筹建的水厂的水源地就在那高高的天上,在我们对青云峰云生雾绕的仰望里。

上青云峰的路是石头路,随处可见的灰褐色的花岗岩,千姿百态地卧在天地之间。石头裸露着身体,也裸着灵魂,接纳着日光与月光的照耀,也接受着风与雨的叩问。一年年的风还镂刻在石头上,一年年的雨水有些离开了,有些渗进了石头的缝隙里。深藏在石头里的雨水,在黑暗中不知走过了多少万年的路,但还没有走出一块石头的身体。

顺着泗维河一路走来,沿途河道里兀立着大小不一的石头,泉水在石头之间一路跌跌撞撞着,翻腾起白色的浪花。石头本应待在山上,而河道里这些流浪在外的石头,像没娘的孩子,慌里慌张地被流水驱赶着。在河水里,石头呈现着生命的另一种质地,也让人窥见了世界的另一面。

我们还是喜欢山上跟那些草木在一起的石头,它们内心有一种悠然自乐的安宁。上山的途中,我们碰见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石头,总忍不住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们沿着山脊向上攀爬着,而山泉水顺着山涧向下奔腾。石头与石头之间、地势及海拔高低之间产生巨大的落差,让泉水一路轰鸣向下。山泉在山涧里一路碰撞、轰鸣与回响。轰鸣的泉水是水的呼吸声,是石头的呼吸声,也是青云峰的呼吸声。当然,还是草木的呼吸声。泉水、石头、森林、草木、鸟兽亲密地生活在一起……

元宝山的植被异常丰富,树木茂盛,各种植物群居在一起,像一个庞大而和睦的大家族。元宝山藏着一座天然的花圃,各种野花盛开在不同的季节。春天杜鹃花盛开,仿佛天上的云霞落到山上,元宝山成了一座花山。元宝山也是一座果山,板栗、锥栗等坚果大多在秋天里成熟,树上的果实养活了山林里的鸟和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元宝山还长年生着很多浆果,酸藤果、野葡萄、野猕猴桃、黄牙果、野草莓等都在诱惑着每一个上山的人。盛夏不是这些浆果成熟的季节,上山的人饱不了口福。人跟大山以及树木草蔓之间,其实是一种和谐共生的简单关系,有山才有草木,有满山的草木生长才能贮住满山的水,山上有水才有动物。草木经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而动物们也会经历生命的同样过程。万物生长的过程共同成为元宝山的一种秩序,这也是山里人人遵从的一种秩序。

水田安稳地待在山腰上,成了苗寨的梯田。青云峰上的水田总是见缝插针,在地势平缓的山坡落地生根。水田面积不大,一小块一小块叠下来,像叠罗汉一般。元宝山上的水田有三百多年耕种的历史,这里的苗族先民在山坡上辟出了一块块水田,一代人退出了水田的耕作,一代人又替补上了。十几代下来,水田早已熬成了熟田,撒把种子进去,就能种出一大片水稻。就像一代代的人,总能从大地的缝隙里坚韧地生长出来,立于天地之间。

吉曼村一带的大米都携带着山泉水甘洌芬芳的味道,山泉水打开了一粒粒米的天空,开启了一粒粒米的旅途,一粒粒米也走出了山泉水的生命之旅。在一粒粒米的身体里,我们听见了山泉水的声音,在山泉水的歌声里,我们看到了一粒粒米的身影。

水稻田离不开水,水稻需要水的浇灌。元宝山上的水稻田从不靠天吃饭,而是依靠山上的泉水浇灌。自古至今,人跟水的关系,就像血与肉一般,就像水稻跟水一般。来吉曼村之前,我们一直纳闷,那些居住在半山腰上甚至山顶的苗族同胞,他们饮用的水从何而来?难道“黄河之水天上来”?在一些地方,山上是藏不住水的,更别说在山上耕田种地了。而在元宝山,水田都是在山上,山泉水从山顶一路淌下来,山涧里早已水声喧腾。山脊上也有泉水淌下来,流到水田里,水田长年不缺水。

元宝山被绿色覆盖着,除了那些石头和悬崖峭壁,森林、草木,各种植物也一起覆盖着大山。上山时,往山的高处走,眼前似乎无路可走,山路总是隐没在山莓的刺藤中。早在两三个月前,小梁就带着江门村村委一帮人上山去察看水源地,他用柴刀替大家辟出了一条路,如今山路又已经被草蔓灌木占领了。小梁腰篓里的柴刀此时派上了用场,他一路轻轻地挥着柴刀,在前头清理着路上的灌木和草蔓,开出了一条路。他只割草蔓的尖,留下草木的根,从不连根拔起,他说只要它们的根还在,草木就还会再长出来。山里人对待草木有一份朴素的情感。

天上不时地下着雨,一路上我们的汗水却比雨水多。小梁如履平地,悠然地上着山,不见一点压力。可对久居都市的我们来说,因上山的路太陡峭,每个人皆累得气喘吁吁,还要步步小心谨慎,以免人仰马翻。此时竹棍成了我们上山的依靠和仰仗,仿佛成了我们的第三条腿。

就在青云峰下方的山涧里,我们见到了江门村正在筹建的水厂的水源——山泉。站在泉水边,我们全身松弛下来。

水源地共发现五处泉眼,泉眼都往外冒着泉水。小梁说,这几处泉眼的水一年到头都始终如一地冒着泉水,终年不竭,年年都是如此。他小时候常来五眼泉,就是为了喝这里的山泉水。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青云峰的五眼泉水,从来都是清甜甘洌的。一见泉水,我们每个人立马上前饱喝了一顿。青云峰的山泉水进入我们身心,清爽感袭击了全身,所有的疲倦都被山泉水卷走了。山涧林下阴凉,泉水清凌凌的,我们都舍不得离开。小梁还说泉水里时常能见到娃娃鱼,水在石头上流过,山涧深处那些水里的石头间藏得下一条条娃娃鱼。

五眼泉之上再无泉水,看来五眼泉是山涧溪流的源头,也是泗维河的源头之一,每一眼泉水都注入了泗维河,成为大地的血脉。

小梁却说青云峰顶的仙泉才是泗维河的真正源头。来爬山前,我们就得知青云峰顶有一处泉水。据当地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说,十年前他还上过青云峰顶,一块偌大的花岗岩石缝里涌出一处泉眼,泉水潺潺细流,长年源源不绝,并于下方积成一处泉池。泉弛约三米见方,池水半人深,池内可见蛙跳。仙泉里的水甘洌清甜,跟五眼泉的味道一个样。

关于仙泉的来历,在元宝山一带还流传着一段美丽的传说。不知多少年前,元宝山一带还是裸露的花岗岩山体,光秃秃的山体草木不生,盛夏时太阳炙烤着,元宝山一带就像只燃烧的大火盆。恰逢天上的一位仙女路过元宝山,她本想在青云峰歇脚,却见地上旱得冒烟,方圆几十里不见多少人间烟火。仙女怜苍生,从天上借来甘露,洒在脚下的元宝山,甘露落在哪里,哪里就长出了森林草木,哪里就有了河流。无数的甘露一同降临在仙女落脚的青云峰顶,花岗岩冒出了泉水,泉水在仙女脚边汇成了一处泉池。仙女返回天上时,元宝山一带早已生机勃勃,而青云峰顶的这处仙女留下的泉池自然被人叫成了仙泉。传说喝了仙池里的仙泉水,不仅能美容养颜,还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或许元宝山顶的仙泉还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这一带的百岁老人颇多,八九十岁的老人更为常见。

或许仙泉不仅仅是一个传说。元宝山的山泉水经过花岗岩山体亿万年的渗透,天上的甘露早已变成了人间的甘泉,我们在江门村水厂的水源地——五眼泉喝下的每一滴山泉水,都来自青云峰顶的仙泉,都来自亿万年前,泉水在花岗岩的身体里走过了漫长岁月,跋涉了亿万年的时光。

拨开岁月深处的云雾,元宝山的每一滴山泉水,都有着绝世的肤色与容颜,都携着仙女的善良、智慧和聪敏,也都滋养着人们的体魄。

或许青云峰顶仙女遗下的仙泉才是泗维河真正的源头。

上山前就听说元宝山时有黑熊出没,甚至还出现黑熊伤人的事件。我们上山后却一路没见到黑熊,只好向小梁求证真伪。小梁悄声说,黑熊是有的,遇不上就没有,遇见了就有。

元宝山的植物丰富,动物种类也多。除了黑熊,元宝山还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颈长尾雉、穿山甲、林麝、小灵猫,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水鹿、猕猴、熊猴、鬣羚、白鹇等。上山时,听见黑颈长尾雉的叫声,下山时,也听见了它们的叫声。山上本来就安静,黑颈长尾雉的叫声反而惊了人心,让人更感受到森林里的寂静。

元宝山的山泉水开出了无数的花朵,给人滋养,给人芬芳,给人绝美的容颜……

回到吉曼村,村里正在举办足球赛,这是一个产生快乐的好地方。神秘的芒蒿节也发源于吉曼村一带,就像元宝山的山泉水一般,给这片大地带来了幸福、平安、吉祥。

[作者简介]瘦水,士,本名杨璐。发表作品多篇。

陈园林,现任广西汽车集团党委工作部部长,发表党建理论文章多篇。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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