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秋(外一篇)
作者: 刘雪源祭拜父亲后,从山上下来时,我看见一路上落了不少枯枝,便顺手捡了一小抱。侄孙看到后说:“大家都出门打工了,就我一个人在家,柴火用不了多少啦。”
远远地,看见厨房的烟囱飘着炊烟,侄孙媳已经提前回来煮饭菜了。
我抱着枯枝慢慢迎着炊烟来的方向走去,突然一阵悲恸。一切的生命终究成灰。这些枯枝,它们曾葱茏地生长在山坡之上,承接过阳光雨露,倾听过鸟和风的声音,一朝被风雨折断,变成枯枝柴火,它最后的舒展,便是那一缕缕轻烟了,余下的灰烬,再无葱茏的痕迹。如同父亲,曾经的血肉之躯变成了灰烬,埋在了深深的地下,而我甚至连他的灰烬也触摸不到。这人世间的灰烬,想想真让人觉得悲凉。
这样的伤感,对于乡下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在他们看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灰烬,不过是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最终还会化为肥料,滋养庄稼,又回归于草木,实现生命的循环。灰烬,是个好东西。所以乡下的厨房,总留出一角泥砖池,用来盛炉灰。
从前祖父家底相对殷实,厨房大,炉灶也大,一排过去,三个炉灶,大大小小,分别架上一米宽的大铁锅、大砂煲、小瓦钵。一个炉灶一个膛口,灶膛分上下两层,用铁丝栅栏隔开,上层用来烧柴火,下层用来通风和盛接上层落下来的草木灰。日积月累,灶膛会积下很多草木灰。将灰铲出来,存在灰池里,秧瓜种菜、点豆育苗,全赖草木灰那股底气——草木灰肥力温和、滋养绵久、疏松不板结。施过草木灰的庄稼,发芽快、长势好。草木灰若是和粪便、稻草混合发酵,那可是垭田的好基肥。草木灰滋养出来的庄稼,天然、质朴,有食物的原味。
“现在灰肥也不多了,一个人的饭菜,一灶火烧出来的灰也没两铲,勉强够自家的那两垄菜地用吧。家里岭头上的枯枝,还是叫六婶捡了去蒸酒用。”侄孙呷了口酒,咂咂嘴,“你六婶酿的米酒……啧啧……拿茅台来也不换。”
六婶酿得一手好米酒,清甜、醇厚,还不上头。周边的乡邻都知道找她买酒,家里几亩地种出来的稻米,拿来酿酒都不够卖。但在六婶看来,这些酒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酒,得用灰肥施培出来的稻米来酿,那些稻米粒粒饱满、香气浓郁,好米酿出来的酒才是好酒。为此六婶单独种了一亩只施培灰肥的稻田,用来酿自用酒,祭神拜祖、自己人喝。我不会喝酒,也觉得六婶酿的米酒好喝。
一顿饭煮完,灶膛里的余灰还是炽热的,起码半个时辰后才会冷却下来。这柴灰余热可不能白白浪费掉,往里面埋上几个马铃薯、红薯、芋头,等柴灰凉下来,食物也煨熟了。食物们外皮稍焦硬,但一剥开,里面是细嫩金黄的好颜色,焦香甜软,连焦脆的外皮也是好吃的。侄孙每天都要小喝两杯,他总是在灰里埋上一把花生,扒出来下酒,又脆又香。从前我一直纳闷《金瓶梅》里宋惠莲是怎样用一根柴火棍煨烂一个猪头的,现在想想,应该就是利用了灰烬的余力吧?柴火棍的明火燃尽,再把锅移到炽热的余灰里埋上,那半小时的力道,足以把猪头煨得酥烂了。乡下过日子的,谁都会这一手,稀松平常得很。
灰能滋养庄稼,同样也滋养人。刚刚烧出来的灰,干干净净,可以直接吃。用灰水做出的食物,有种独特的异香。西晋的《风土记》载:“俗先以二节日,用菰叶裹黍米,以淳浓灰汁煮之,令烂熟。於五月五日夏至,啖之黏黍。”这是用草木灰来包粽子。记得我第一次吃灰水粽,就被灰水的味道迷住了。
包灰水粽的稻草灰,用细密的纱布隔着在水里过滤,澄清后的灰水拿来浸泡糯米,什么调料都不用放,直接用粽叶把糯米包好,熬上几个小时,米与灰水彻底交融,米粒色泽金黄、晶莹剔透、温润雍容。蘸着白糖吃,黏糯甜软,是一道传统经典美食,是许多人的大爱。我只爱它的原味,不需蘸糖,糯米的清香、草木灰的碱味,自有其芳香柔腴,保留着农耕时代的朴素与温情。
台湾女作家琦君说自己最爱吃母亲包的灰汤粽。那股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每当她过节时吃得过饱,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叫她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黏滞的糯米,本不好消化,肠胃不好的人,往往无福消受,草木灰能消滞,两者的结合真可谓神仙伴侣,这是灰水最美味的吃法。若是当药用直接泡水喝,有淡淡的腥气,不好喝,但喉咙疼、咳嗽什么的,火气能很快败下去。乡下治夜盲症的土方是用猪肝搅拌锅灰,直接吃锅灰,不好吃,但效果是真不错。
乡下人过日子都惯于就地取材,每样东西都是能派上用途的,即使看似无用之物,也是资源,也会有用。侄孙媳常年在城里给有钱人家做保姆,算是见过世面,但回到乡下老家,还是习惯用炉灰。不小心碰撞擦伤了,随手抓把草木灰撒在伤口上,拿草木灰当药来消炎杀菌。我看她清洗锅碗瓢盆,一根老瓜絮上撒一把草木灰,三下两下擦几圈,锅碗瓢盆立马就铮亮洁净得很。
“洗洁精哪里比得上这个好用?随便一把炉灰都搞掂了,哪里用得着专门去花这个钱?”这让我想起《礼记·内则》的“冠带垢,和灰清漱”,系帽子的带子脏了,就用草木灰和着清洗。当然,没读过书的侄孙媳是不知道《礼记》这么一本书的,更不知道草木灰其实就是古人最早的清洁物。但她知道,这祖祖辈辈代代流传下来的传统,是实用的和行之有效的,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家园意识,这样的意识,又让她自然而然地把传统沿袭下去。
事实上,灰,这种火焰燃烧过后的剩余物,早已超越了凡俗生活的范畴,它与神灵紧密地联结在一起。灰,是灵异的药引。民间用灰驱鬼的习俗,更是由来已久,秦简《日书》记载了用灰土驱鬼的方法,《庄子》里也有“插桃枝于户,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的记载。用灰避邪,几乎和用桃木避邪的历史差不多长。这些民间的巫术习俗,给灰涂抹上了神秘的色彩。
如此想来,便觉得灰之一物,真是人世间太悲悯的一种存在。但也许,对于灰而言,它以何种形式存在并无区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有的生命,最终都会重获新生,都会再次欣欣向荣。在时间的链条上,它聚合生命,聚合寂灭,见证一切肉身的全部,生长、繁衍、消亡、轮回……它始终都在,庇佑着亘古的生命,无穷无尽,生生不息。
苍耳满衣裳
《诗经》里美丽浪漫的爱情诗那么多,但没有哪一首像《卷耳》那样打动着周天子的心:“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想到民间女子对心上人那无时无刻的牵挂和思念,周天子表示很嫉妒:“我那些后妃,为何没有一个人去采卷耳呢?”啊,堂堂天子,竟没有一个后官佳丽对他怀有如此真切的情感?于是在通晓君意的臣子的推崇下,这首《卷耳》成了歌颂后妃德行志向的作品——不过即使如此,想来对于那些养在深官的后妃来说,大概是连卷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吧?
卷耳,其实就是乡下很常见的苍耳。说真的,虽然很早就知道苍耳,但如果没有《诗经》里的这一首《卷耳》来启蒙我混沌的神经,我大概是永远都无法将苍耳这一再普通不过的野草和相思联系起来。平平常常的苍耳,在一双纤手下竟然变得诗意盎然起来。从此想到苍耳,我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朴素的布衣女子,寂寞地伫立在乡间的小路上,向远方眺望……
苍耳的生命力与繁殖力都非常强,贫瘠荒芜的山地、残壁荒垒、田间地头,它都能从容生长。虽然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但根茎粗壮,三角形的叶子阔而紧密地沿主干四面张开,看起来蓬勃泼实、霸气十足,就是将它踩上几脚,它也会很快支棱起来。春天的苍耳草色青嫩,它的嫩芽儿是可食用的菜蔬,《诗经》里的女子,采的便是它的嫩芽儿。不过,作为野菜,苍耳实在有点勉为其难,医书里说它味苦辛,微寒涩,有小毒。虽然苏东坡当年被贬海南,在《菜羹赋》里说“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但即使经过泡洗等处理,苍耳吃起来其实也是“滑而少味”,远远谈不上可口。
夏天才到,苍耳已经果实累累。初生的苍耳子,翠绿娇嫩,毛茸茸的,捏在手里软软的,并不扎手,倒也惹人怜爱。不过一到秋天,就会变得枯而硬,满身都是凛冽的钩刺,像一只只深褐色的小小狼牙棒。短短三季,迅速完成了生长、结果使命的苍耳子,在枯萎的枝干上,开始了它安静而警醒的等待:等待一只误打误撞的走兽、一个匆匆而过的人……然后孤注一掷地将它满身的钩刺牢牢地粘附于所触碰物体的皮毛或衣服之上,从此跋山涉水,天涯海角,四处漂泊。不知何时何地被抖落摘掉,它都坦然面对、安身立命,不能存身就零落成泥,有一线生机就扎根发芽、繁衍生息——天地有多大,它就走多远,无论命运之手把它安放在何处,它都能将异乡变成故乡。
相对于苍耳这洒脱坚韧的美质,它那粘人衣带来的皮肤疼痛也就值得原谅了。诗仙李白曾经在去拜会城外一范姓居士的路上,因迷了路而误入荒草丛中,一身翠云裘上蹭满了苍耳。几经周折来到范居士家中,边饮酒边从衣服上摘苍耳,兴致盎然,吟诗笑称自己“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不过,诗人的这种情趣,作为小孩子的我是感受不到的,我只觉得苍耳满身都是刺,总是一不小心就被它扎疼了肌肤,讨厌得很。
更讨厌的是,它还是男孩子用来欺负女孩子的“武器”。喜欢恶作剧的男孩子经常趁着女孩子不注意,把苍耳撒在女孩子的长发里,再使劲一搓,苍耳就牢牢地纠缠在头发里,一团一团的,把它们一粒粒从头发上弄下来,都不知有多疼,要扯掉多少头发。有一次,我被同桌的男孩偷偷地将一把苍耳子揉进头发里,当场就山崩地裂地尖叫大哭起来,吓得他不知所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苍耳说:“你,你把它们也放到我头发里,算是扯平了行不……”我当然是毫不客气地抢过纸包,狠狠地按着他的头就是一通乱搓。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一头乱糟糟的苍耳,又是生气又是疼惜,让我坐在小矮凳上,把头趴在她的大腿上,边唠叨边细心地把苍耳一粒粒慢慢摘出来。多年后回想起当初的温馨情景,不知不觉便对苍耳生起了爱怜之心——我那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再不会抱着我的头为我梳理头发,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女儿,忘记了一切。
苍耳多刺粘人还有小毒,虽然不怎么受待见,但它却是一味很好的中药材。贫困潦倒的杜甫用瓜茬搭配它吃,“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苍耳可当粮充饥,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可以治疗风痹之疾,“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杜甫患有风痹症,经常四肢麻木疼痛,关节难屈,苍耳有发汗止痛、祛风除湿的作用。《神农本草经》记载苍耳主治主风头、寒痛、风湿。事实上,除了苍耳的果实,苍耳的根、茎叶和花也都可以入药,茎叶捣烂后涂敷,可治疗疥癣和蛇虫咬伤,果实榨成油也是一种高级的香料。我知道苍耳有药效,是因为小时候喜欢躲在被窝里偷吃糖饼,牙都烂了,经常疼得吃不下饭。父亲按照祖父留下来的偏方,用炒过的苍耳子煎成药液,让我趁热含在嘴里,过一会儿吐掉。如此反复,牙疼还真的减轻了许多。慢慢地,我竟然喜欢上了它,觉得很是亲切。但它竟被视为恶草,“椒瑛兮湟污,藁耳兮充房”。“藁”指的便是苍耳,我很为苍耳觉得委屈。
不过,苍耳才不在意这些人间的事,它们只管专心致志地繁衍生息,顺从本性做好自己,天地有多大,它们就努力走多远,默默地完成生命的绽放与凋零。比如此刻我花盆里的这一棵苍耳,那是前几天我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水时发现它的芽的。说起来这棵苍耳种子还是去年十月初十我回老家给父亲送寒衣,没注意它粘在衣服上给带了回来,不忍心把它丢掉,就随手放在花盆里,没想到春天一来,它居然就急着赶着发了芽。看着这棵亲爱的苍耳,我一时间禁不住柔肠百转起来。曾经在无数个被晨露映照的清晨,苍耳,它一次次粘附在我的衣服上,像一个不离不弃的小伙伴,默默陪我度过了多少天真无邪的时光啊!可是,我该把它移植到哪里去呢?在城市的钢铁水泥丛林里,我去哪里找一片广袤的山野与空旷的土地去安置它?
“万里中原役,北风天正凉。黄沙漫道路,苍耳满衣裳。野阔人声小,日斜驹影长。解鞍身似梦,游子意茫茫。”文天祥的诗道出了是苍耳最美的姿势:它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它是我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只要看到它,就觉得我好像只是在家门前的山野里走了一圈,回家时仍旧年少。
[作者简介]刘雪源,士,广西北海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北海市第二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惊生三叠》。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