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清凉(外一篇)
作者: 梁世亮我家的书房里藏着一把旧葵扇,扇柄黝黑黝黑的,扇边散开着,扇身布着许多小虫眼,就像许多小斑点。天热的时候,我喜欢时不时拿出这把旧葵扇扇扇风,享受清风拂面的惬意。有时我也喜欢对着这把旧葵扇的那些小虫眼往外看世界,借此窥到屋外更多事物,近处或远处的。或许正是如此,我始终觉得这把旧葵扇大有用处,舍不得就此丢弃它。年复一年,它和我的那些心爱的书籍一样,安然舒适地躺在我的书柜一隅,成为我书房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对于我如此固执地收藏这把旧葵扇,我的家人是不赞同的,他们曾多次提醒我:“又旧又破的,扔了吧。”我家的书房不算大,设计却还算精巧,特别是那些摆放有序的书籍,像极了一幅线条精巧的画,看一眼,都会让人感觉无限美好。如果在里面多增一把旧葵扇,无疑就像多增一块污点,确实让人感觉有些碍眼。可是,我的家人不理解的是,相对于这把旧葵扇给我带来的那份内心的清凉,这块小小的“污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把旧葵扇原本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它陪伴着母亲不知走过了多少个酷热难耐的日子。母亲在世时,这把葵扇还不算旧,扇柄还是硬朗的,扇骨凸起有致,扇叶也没有散边和小虫服,轻扇重扇都不会漏掉丝毫的风。那时我每次回家,都会看见母亲拿着这把葵扇坐在门槛边悠悠地扇着风。那时母亲已不能下地干活儿了,岁月这把无情的杀猪刀早已悄悄地将一个双肩曾经能挑上百斤禾把和红薯的劳动妇女,变成了一个只能坐在半掩木门前看车来人往的驼背老人。我以为母亲刚用上电,还不习惯,舍不得开电风扇,就责怪她说:“别累着自己好不好?”母亲却不以为然,笑着回应我:“葵扇好用,葵扇好用。”我知道,母亲那代人吃的苦太多,能节省就要节省。见母亲不理会,我也不再说什么,只好随着她。就这样,我天天享受着风扇带来的清凉,母亲也天天坚持摇着她的旧葵扇。谁也想不到,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母亲的生命一下子就被命运“扇”走了。我无法接受母亲突然离去的事实,实在太想念母亲了,便在她那么多就要被扔掉的遗物里保留了那把旧葵扇。这或许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选择了!这把旧葵扇,实在承载着我太多的记忆。
小时候,村子里没有电,葵扇是家家户户不可离的消夏工具。每到夏天来临,没有葵扇或者葵扇不够用的人家,不管地里活儿多紧张,都会抽空到镇上去买回一两把。新葵扇买回来后,大家都不怎么舍得直接使用。为了更耐用,心灵手巧的妇女们常常会选出家中做衣服时残存的布条沿着扇边包裹一圈,用针线仔细地缝起来。被缝上色彩明丽的布条的葵扇,更好看了,身份和地位也起了不少的变化,它的功能也不仅仅是扇风了,更是大家欣赏、攀比的对象。“长嫂,你的是用‘的确良’缝的吗?”“晚婶的手艺真是好,线跟缝得又密又细”……待到烈日收尽余晖、夜幕降临时,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就会每人手中执着这样一把特制的葵扇,聚集在村头那棵大樟树下,借着明月清辉,一边说农事、唠家常,一边享受葵扇带来的舒适惬意。记得每当这个时候,我们这些一心疯玩的小孩子也是不会错过占一会儿葵扇的便宜,总是带着一身汗水倏地就钻进大人怀里撒起娇来:“使劲扇,使劲扇,热死啦。”叫喊声打断了大人正浓的谈兴,葵扇也随之狠狠地在我们身上拍起来……
葵扇不仅绘我带来了清凉,也带来了欢愉。
在很多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早早就完成了作业的我最喜欢缠着坐在天井里摇着葵扇歇息的母亲讲故事。尽管母亲每次所说的故事都是相同的,但我依然被故事里的那些神奇情节深深地吸引,在葵扇送来的阵阵清凉中,久久地回味着。我从来不曾想到过,我的这种欢愉,是凌驾在母亲的辛苦之上。此时的母亲,为了让我能愉快地听完一个个故事,始终有节奏地摇动着手中的葵扇,不停地给我扇着风,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累了又换回左手……
都说“清凉世界,出自手中”,我无法知道在我整个童年世界里,那把葵扇给我带来了多少个清凉的夜晚。年复一年,也不知道那把葵扇在母亲那布满老茧的双手,左右轮换了多少个来回。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村子里开始通电,盼望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惊喜交加,立即叫我骑车搭上她到好几公里外的竹林盐场去买回了一台电风扇。炎热的夏天,当我拉着母亲一起享受风扇带来的舒适惬意时,母亲笑了,皱纹在她沧桑的脸上全都舒展开来:“太凉快了,太凉快了。”后来,随着电器的普及,家里又装了空调,我以为母亲的双手终于可以从葵扇的束缚中彻底解放了,没想到母亲却依然喜欢使用她的那把旧葵扇,在炎炎夏日里扇出生命中最为独特而朴实的凉意,感受着自己苦尽甘来时最为平凡的幸福。
如今,葵扇如母亲一样,一转眼就在这个世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早已在时代大潮中离我而去。但只要看着家里的这把旧葵扇,我的内心深处依然会泛起阵阵当年的清凉之感。
年年木瓜
我家屋后有片开阔的空地,父亲在那片空地里围了个大院子,院子里年年栽木瓜树。春天,木瓜花开,一簇簇、一丛丛,香飘满院。每年到了初夏时节,繁花落尽后,就只剩下一树树大大小小的木瓜了。此时,随着阳光越来越猛烈,小木瓜们也长得越来越努力。再待到一场秋风吹来,一个个便开始变黄、在秋阳的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芬芳,直至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程—一成熟。记得小时候,每到木瓜成熟时节,放学归来的我们常常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就跑到院子里去摘木瓜吃。只是木瓜树长得高,徒手够不着,只能用竹竿捅。我们每人擎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就那样争呀抢呀,把满树青青的小木瓜捅落了一地。
其实,在那个物品短缺的特殊年代里,我们能这样大快朵颐地吃上一种水果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很多时候,木瓜还没开始变黄,大人们就把它们摘下来做成餐桌上一家人果腹的主食了。
在我们家,每遇“青黄不接”之时,母亲时不时就会到院子里去摘下一两个还没完全成熟的木瓜回来,仔细地把皮削去后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入面条和水煮着给我们充饥。记忆中,面条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每次母亲煮木瓜时都舍不得放太多(或许也没有更多),有时甚至只放一小块。待到水烧开,那块小小的面条便一根根地散开,变成细细的面丝在水面上翻滚,木瓜片也在水面上翻滚。它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停地“咕咕”合奏着,就像我们饥饿的肚子发出的声响。母亲这种煮法,并没有什么佐料,也没有油和肉,但每次煮熟后把一盆面端上来,我们都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现在想想,真不知是母亲的厨艺好,还是我们那时麻木已久的味觉需要更新。
木瓜不但填饱了我们的肚子,还给我家挣了面子。随着院子里的木瓜树越栽越多,每到木瓜收获时节,父亲总要亲自到院子里摘下那些最大最熟的送给镇上的亲戚们。那是一年中我家唯一一次能有如此“体面”的礼品送给亲戚的了。硕大成熟的木瓜就像父亲那淳朴的手,承托着丰收的喜悦。只是去镇上的路泥泞而颠簸,绵延十多公里全是长势茂盛的甘蔗和木薯,每次父亲骑着自行车来回一趟就得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尽管如此,父亲依然一如既往,年年坚持去送木瓜。当然,我们也希望父亲去送木瓜,因为每次父亲去镇上送木瓜回来,都会给我们捎回一袋袋诱人的糖果和饼干。那些亲戚回赠给父亲的糖果和饼干,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木瓜就那样丰盈着我的童年,我一天天地享受着木瓜带来的甜蜜。直到七岁那年,由于家里要在院子里建新房子,那一棵棵木瓜树才被迫无奈地全部砍掉。那是木瓜在我的印象中留下的最惨烈的一次记忆。记得就要开始砍木瓜树那几天,父亲每天都要到院子里去察看几次,只要能留下的都想尽量留下来。我们也天天抬着个大箩筐跟在父亲身后,把树上的木瓜一个个摘下来,足足摘了几箩筐。我们把所有的木瓜都分给了村子里的每户人家,心都快被分空了。那时我才发觉,木瓜树已不仅是父亲栽种在院子里的寻常植物,它们早已根植于我们的生命中,和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我们不能没有木瓜吃。”为了能尽快吃上木瓜,新房子才建好,父亲立即在新旧两座房子之间加砌了围墙,围成一个大大的天井,又开始在天井里栽木瓜树了。
乡下人家的天井其实就是房子的心胸,对着天,连着地。父亲在这个汇集天地之灵气的天井里栽的那些木瓜树,由于阳光和水分充足,一点也不比先前栽在大院子里的长得差。有了天井里的这些木瓜树,我们吃木瓜更容易了。后来,我渐渐长大,天井里的那些木瓜树也越来越茂盛。一年春节,在省城工作的堂哥带回一台傻瓜相机,一家人一起商量后决定以木瓜树为背景,在天井里照了一张全家福。至此,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就这样和一树树木瓜一起,被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再后来,我家的天井改了,房子拆了,照片也不见了。我们兄妹几个各自成家后,老家的一切又发生了变化,唯有父亲种的那些木瓜树,依然年年那么茂盛。
[作者简介]梁世亮,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北海市第二届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华风》《三月三》《合肥晚报》《北海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