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雪山
作者: 蒋蓝公元七五九年,杜甫辞去了华州司功参军这鸡肋似的官职,开始了后半生的漂泊。一路向西。他首先投靠在成纪(今甘肃省天水市)的亲戚,后在同谷县(今甘肃成县)短暂停留。第二年十月,杜甫挈家带口,经木皮岭、白沙渡、飞仙阁、五盘、龙门阁、石柜阁、枯柏渡、剑门雄关、鹿头山,于岁末寒冬抵达成都。面对碧绿的大平原,他的感受是十分新奇的,“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回望远方,蜀山苍茫。山脊线一再切断了杜甫的眺望。驴背之上的摇晃,有多少被秋风荡开的记忆正如落叶一般返回。
高天仍被山峰与灰云占有,想象蜀地的丰腴在田畴翻滚。雨水是秋天信札的内容,雨被飞鸟扰乱,斜斜地打湿了城市的万盏灯火。风的阴凉之语,成都的街市在蹄声中轻轻颤抖。槐树、桢楠不再寻找蝴蝶翩跹,只有秋蝉的叫嚷声灌满了杜甫的耳朵。他知道,有多少人没有自己幸运,尚置身于生活的断崖,盲目地迈出了奔向希望的步履……
桃色的锦江之波,静美辽阔,趋于织工弯腰濯锦的弧线。有一些思考如云间漏下的异光,明亮、感人而又温暖。他相信奇迹,为着太多的失去而重构茅屋的春天。在怅望中,也许一生就是一瞥,就与成都结缘。身外是落木萧萧,体内流淌着宇宙的星河。一个人向着心中的目标迈进,一步一步前行,必然不会徒劳而返。即使未能达到终极地,他也经历了壮阔的风景。唯有那些独自前行者,才会将种种可以解释或者不可解释的经历归于神灵。这让我想起思想家施勒格尔在《雅典娜神殿》里的话“真正的神秘主义,就是最高的道德”;想起杜甫《游修觉寺》的名句“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在琥珀一般的成都黄昏深处,成都之于杜甫,杜甫之于成都,是相互赠予、相互保管、相互辉耀的关系。
既然如此,杜甫之于严武呢?
如果不是研究唐代史的专门学者,大概没人去注意严武。而知道严武的人,多半是杜诗的爱好者。一个出任太子宾客兼御史中丞的高官,而且一直充当杜甫的强力支持者、保护者,身后竟“附丽”于诗人而留名青史,不能不让人感叹历史的吊诡。这也不禁让人想起清代赵翼《题遗山诗》中的诗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出于报恩,杜甫在《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里深情怀念了郑国公严武。他大笔一挥,就把严武的文治武功,提高到诸葛亮、西汉文翁开启巴蜀勋业的高度:
诸葛蜀人爱,文翁儒化成。
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
由此可见,杜夫子溢美之词明显,但也体现了他的深情。
明朝诗坛领袖李东阳在《麓堂诗话》里就认为:“唐士大夫举世为诗,而传者可数。其不能者弗论,虽能者亦未必尽传。高适、严武、韦迢、郭受之诗附诸《杜集》,皆有可观。子美所称与,殆非溢美……”可谓一语中的!但这里,也稍稍有点矮化高适,虽然是官员,但高适之作不是依靠杜甫才得以存在。
出身名门,施行猛政
严武(726 —765),字季鹰,陕西华州华阴人。出身名门,虽是武将,却亦能诗,《全唐诗》录存六首。从李德裕开始,到韦皋、裴迪、严武等,唐代镇蜀的高级官员一般都是兼职诗人,这一现象也可推知唐朝时期诗歌的空前繁荣。
从后晋刘咰等撰的《旧唐书》里,我们可以发现严武的文治武功都是彪炳史册的。严武的父亲是中书侍郎严挺之。严武英俊豪爽,机敏聪慧,在幼年时便有成人的风范,举止一派沉稳。
据欧阳修、宋祁的《新唐书·严武传》所载:“严武自幼豪爽。”他父亲严挺之并不喜欢妻子裴氏(严武的母亲),却特别宠爱小妾英娘。严武见母亲整天愁眉苦脸,问明缘故后,趁英娘熟睡时,拿铁锤砸碎了她的脑袋。那时的严武才八岁啊。婢仆大惊失色,禀白严挺之,说:“小郎戏杀了英娘。”所谓“戏杀”就是在玩耍中不小心误杀了。大家怎会料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八岁孩童会成为凶手呢?可是这个八岁的孩童不但挺身而出,而且理直气壮地责备父亲:“哪有身为国家大臣却厚妾而薄妻的呢?孩儿是故意杀掉她的,并非戏杀。”父亲惊骇异常,转念却赞许说:“这才是我严挺之的儿子啊!”
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成长,可以想象,他以后会变成梼杌一类的凶兽。据说他读书时不求精辟义理,多为浏览。到二十岁时,因门荫而出仕。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奏请他出任判官,后来他又升任侍御史,可谓一路春风。
至德元年(756年),唐肃宗起兵平定叛乱,急于网罗人才。严武持旄节赶赴肃宗的行营。宰相房琯认为严武乃名臣之子,向来器重他,此时认为他有才略大可施展拳脚,因而第一个举荐了他。经过几次升迁,他出任给事中,属门下省,给事中的职责是“掌侍左右,分判省事,察弘文馆缮写雠校之课”。等到收复长安,严武任京兆少尹,兼御史中丞,此时他才三十二岁。但由于史思明兵马的阻隔,他无法前往任职,于是在京师悠闲自得。据说他平时腰力十足,态度倨傲。七五八年,他第一次入川,任绵州刺史,升任剑南东川节度使。入朝后,为任太子宾客,兼御史中丞。
皇上诏诰将剑南两川合为一道,授严武成都尹(761—762)兼御史大夫,充任剑南节度使(764—765)。他入朝后,任太子宾客,升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主要工作是监修玄宗、肃宗陵墓。不久,朝廷罢免他御史大夫一职,严武改任吏部侍郎,后升任黄门侍郎。严武与宰相元载结交深厚,希望元载能引荐他处于同一官列。但事情没有如愿,于是他请求出任地方官。就在严武于京城监工期间,蜀中出现大乱。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占据西川,扼守剑阁,切断巴蜀通往长安的通道。吐蕃趁机内犯,相继攻陷了蜀地松、维、保三州,情势于成都极为不利。由于严武的继任者高适力弱,回天无力,于是严武临危受命,第三次以成都尹和剑南节度使身份入蜀平乱。
七六四年七月,严武率部西征。两月后,他率兵一路西进。九月便在当狗城(今四川理县西南)消灭七万吐蕃军队,继而收复位于当狗城西北的盐川城(今甘肃省漳县西北),并拓地数百里,彻底粉碎了吐蕃的大举入侵,使四川附近的少数民族不敢犯境。为此,朝廷加授他检校吏部尚书,加封郑国公,这成为严武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
征战途中,严武写有《军城早秋》一诗:
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
诗歌展示了他率领大军与吐蕃军队进行激烈战斗的情景,身为将帅,严武一闻秋风之声就提高了警惕。诗歌巧借飞将军李广之典故,表现了唐军刚毅果敢的性格和蔑视敌人的大无畏气概。此诗格调高昂,读来使人振奋。杜甫称严武有“出群”之才,据此看来并未过誉。
严武先后治蜀多年,为所欲为,雷厉风行,大肆施行猛政。梓州刺史章彝当初是严武的判官,因为一些小事做得不符合严武意愿,一到成都就被严武杖杀,呜呼哀哉,由此严武威震一方。蜀地珍稀物品很多,严武极其奢靡,赏赐无度,有时因一句话而赏赐达百万。蜀地因大肆征敛,财物匮乏,一个天府之国被他折腾得闾里为空。
作为土皇帝,他专横跋扈,恣行无忌,由于名声在外,吐蕃不敢进犯。严武生性放荡不羁,看事情、办事情多是根据一己判断,即使他母亲劝说也不闻不顾。当初严武任剑南节度使时,旧相房琯出任管内刺史,房琯毕竟对严武有荐举之恩,但严武未改历来傲慢之态,见到房琯一点也不讲尊长礼节,所以当时舆论对他很是贬斥。
李白《蜀道难》中有一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据《新唐书》所云,李白这是在指斥严武,同时也为房琯与杜甫的生命安全担忧,并劝谕他们早日离开是非之地。如果此论属实,那么李白笔下的严武,就不仅仅是四川的土皇帝,而是成了毒蛇猛兽。尽管有专家认为这一记载不确,但也提供不出过硬的证据。
严武与杜甫是世交
有一种人,会在与事物的交缠中变成一把越发锋利的刀,而在语言中却变得越发无能。杜甫,似乎恰好相反。
严武与杜甫不但是好友,还是世交,因为杜甫的祖父杜审言与严武的父亲严挺之都是名臣,他们有过交往。严武与杜甫还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房琯,一度官居宰相,与杜甫是“布衣交”,而严武的官职也有赖房琯的举荐。
安史之乱爆发后,房琯率唐军反击叛军,在陈陶泽(今陕西省咸阳市以东)一战,大败而归,四万唐军全军覆没。杜甫的七律《悲陈陶》与五律《对雪》,记载的就是这场战斗。如此大败,房琯被罢相是明摆着的事,可是官居右拾遗的杜甫却要上疏辩护,还说房琯“罪细,不宜免大臣”。唐肃宗大怒,要严厉惩治颟顸昏聩的杜甫。幸好有人劝阻说:“杜甫如若因言获罪,只怕要断绝了言路。”肃宗皇帝这才罢手。可是不知趣的杜甫在向皇帝谢罪时,仍喋喋不休地诉说房琯品德的高尚,以及对皇帝的忠心,希望“陛下弃细录大”,继续重用房琯。肃宗算是有气度的,没有再理睬他,只是将杜甫贬为华州司户参军,房琯则被贬为邠州刺史。
黄河流域兵荒马乱,而蜀地相对平静。杜甫不得不弃官入蜀。七六〇年春天,在友人资助下筑草堂于成都西郊,杜甫的成都初期生活相对平静。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春天,杜甫心情不错,想找南邻酒友斛斯融一块儿喝两杯。不巧这位隐居的高人出门十多天没有回家。于是他独自在浣花溪畔漫步,遇花看花,遇水看水。触景生情,诗兴大发,一口气做了七首绝句。正如王嗣奭所指出的,这些绝句属于“竹枝词”的变调,一以贯之的风格是癫狂。第六首“黄四娘家花满蹊”,其实黄四娘并不老,应是妙龄女子,真是写活了浣花溪的无限春光。
不久,老朋友严武再次担任剑南节度使,他便将杜甫收揽幕下,上奏朝廷,推荐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后人称杜甫为杜工部,即缘于此。工部属从六品上。唐制五品以上赐绯衣、鱼袋。故对杜甫赐绯衣、鱼袋属于恩上加恩。严武为杜甫奏请官职,一方面是出于私交,另一方面也是当时幕府风气——各节度使为笼络人才竞相为属下加官。朝廷不耗费资费,授予一个空职,也算顺水人情。
杜甫在严武幕中,除了协助严武处理公务,参加一些军事训练之外,还与严武诗酒唱和。但是,文人气息极浓的杜甫很不适应幕府生活,不到半年光景,即于永泰元年(765年)初获准辞职,又回到草堂去过闲适疏放的生活,与严武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杜甫久病成医,他深谙药理,采药、制药、卖药的技能一直是他为生的重要手段。他在草堂空地开辟了一片药圃,“楠树色冥冥,江边一盖青。近根开药圃,接叶制茅亭”,美其名曰药国。栽种的药植毕竟有限,杜甫夫妻一起四处采药,在清澈的溪水中清洗,“水槛温江口,茅堂石笋西。移船先主庙,洗药浣花溪”。浣花溪属于岷江水系,水出灌口,后由温江经苏坡桥至成都。唐时江阔水宽,能行大船,两岸草药甚多。趁着天气好晾晒草药“晒药安垂老”,晒干后再分门别类,贴上标签“看题检药囊”。
他进而认为,种草药本能济世,故许人来采摘;藏书以教儿,故任子翻阅。
在杜甫诗歌中,还可发现他的药物知识很丰富。如《驱竖子摘苍耳》的诗句,其中有“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之论,后一句的意思是,把采回的苍耳洗净泥土,剥其毛,并以巾覆盖。中药以苍耳果实入药,果实表面有毛刺,制药必须除去。另一诗中有“乌麻蒸续晒,丹橘露应尝”,中医认为乌麻当九蒸九晒,熬捣充饵,以乌者为良并称为乌麻。如果杜甫不熟悉中药的炮制方法,就不可能呈现这样的观点。
杜甫四十岁在长安写的《三大礼赋》中提到他“卖药都市,寄食朋友”。这是真言,杜甫在山野采药或在阶前培植,随时呈献给朋友,以表从朋友处得来的财物,不是白白得来的。
人性总是复杂而多面的。严武厚待杜甫,使杜甫一家境况有了很大改观。然而严武性情暴虐,喜怒无常,杜甫真有伴君如伴虎的危机。
反过来看,作为诗人的杜甫,性格也颇有特点。《新唐书》说他“性褊躁傲诞”“旷放不自检”,《旧唐书》更说他“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依据有两个:第一,杜甫在成都草堂种花植树,纵酒啸咏,与当地的庄稼汉、农夫混在一起,“相狎荡,无拘检”,大概是指责他身为朝廷命官——工部员外郎,竟然混迹于群氓之中,这成何体统啊!而且,蜀中最高长官严武念及朋友之情,携带着美酒佳肴,亲自到他家拜访,杜甫见了,依然蓬头散发,一副无组织无纪律的架势。这明显是轻视、怠慢于己有恩的贵客。第二,严武邀请杜甫到自己官署中热情款待,杜甫喝得醺然大醉,竟然登上严武之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严武说:“想不到严挺之竟然有这样一个儿子!”《旧唐书》说:“(严)武虽急暴,不以为忤。”严武口头虽不说什么,但其性格就决定了他是睚眦必报的之人。《新唐书》指出:“(严)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刚硬之人往往气量小,他内心已狠狠地为杜甫记下了一笔账。稗官野史没有放过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细节:酒醉的杜甫竟然跳上了严武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