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此辽阔

作者: 田耘

父亲

那个神情木讷、沉默寡言的

三十六岁才讨到老婆的

穷教书匠,是我父亲;

那个常为了一点小事就会暴跳如雷

逼得十一岁女儿想和同学一起轻生的

中年男人,是我父亲;

那个脸上爬满皱纹,头上没有一根黑发

推着破自行车和菜贩子讨价还价的

花甲老人,是我父亲;

那个经常被翅膀硬了的女儿

随意唤作老田的

老人,是我父亲;

此刻,我站在马路这边望着对面

一下子就被人群吞没的

那个瘦小身影,望着

那个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人

瞬间,泪流满面。

诗和远方

手中的诗歌和内心的火焰,是他们的

接头暗号,这些来自中国地图各个缝隙的

医生、教授、局长、编辑、自由职业者

在一个叫韩玉光的山西诗人召唤下

以诗歌手艺人的身份围坐在四张圆桌前

局长与自由职业者把酒言欢,大学教授向

编辑虚心请教分行技艺,多好;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庞培的歌

铺展出草原的绿和远方的远,大卫激动的

手掌快要将桌子拍碎,多好;

“爬山越岭我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呔”

热情的山西诗人全部成为民歌高手,多好;

石家庄诗歌女神施施然和诗歌女汉子田耘

将要在423房间共度两个难忘的

诗歌之夜,多好;

我们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汉语,多好;

我们还有无穷无尽的诗和远方,多好。

是诗歌,让我变得越来越脆弱

请允许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上一次是在

石家庄的诗歌朗诵会上听黄亚洲的

《大运河放歌》,当朗诵者张敏霞

奔涌的激情遭遇大屏幕上

诗歌原文的波澜壮阔,当祖国的血液

开始在大运河的血管里汩汩流淌

我的眼泪瞬间就跌落下来

在第十届梨花诗歌节开幕式上

“爷爷,梨花为什么开,又为什么落”

开幕式的情景剧《梨花心语》中

梨树下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再一次击中了我

漫山遍野的梨花下,爷孙俩依次穿梭于

班婕妤、郝隆、续范亭、刘子干

穿过那五千年的花开花落

最后来到希望的田野上

烈日下我拉低帽檐

刻意掩饰着早已模糊的泪眼

掩饰着在一颗诗心的炙烤下

随时会火山喷发的情感

我承认,是诗歌让我变得

越来越脆弱了

也许,在面无表情的人群里

我应该引以为傲

三百公里外,仍然是故乡

我们共用着一座父亲山——太行山

共用着一条母亲河——滹沱河

行至滹沱河大桥

同车的山西原平诗人秀蓉,显然不知道

我来自石家庄,开始热情地给我

介绍“滹沱”二字的写法:

左边三点水,右边是老虎的虎去掉几

“下面是之乎者也的乎”,我立刻打断她

在秀蓉惊讶的神色中,我向她

捎来滹沱河下游对上游的问候

捎来雪花梨之乡对酥梨之乡的问候

石家庄的梨花已经谢了,原平的梨花

恰到好处,满足了一个还未来得及

去赵县,看梨花的石家庄诗人

在山西原平红门书院

在东南贾村的红门书院,在韩玉光先生

祖屋的南墙上,山西几十张诗人的脸

瞬间震撼了我。其中有几张脸是我熟悉的

雷霆、潞潞、张二棍、韩玉光

更多的脸是我所陌生的,但这并不影响

我在观察他们时所持有的亲切感

这些或微笑或沉思的脸,具有中国诗人

的脸上应该具有的一切特质

更重要的,山西这几十张诗人的脸

肩并肩挨在一起,贴在一个小村的墙上

这件事向我,一个外省诗人

透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信息

我所熟悉的一位诗人

看到他的诗就想起他的人

看到他的人就想起他的诗

宛如镜子的两面

他用尽自己的血泪和悲欢

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夜晚

吐出了丝,酿出了蜜

尽管懂得享用它们的人并不多

已经在尘世中浸染多年了

始终固守清贫的他却拥有

干净的手和良心,相比他更愿意

和一棵草、一片云、一条鱼对话

因为它们不知道什么是背叛

他说自己是上帝手里的提线木偶

我想就算是,也是敢爱敢恨的可爱的木偶

他送我的诗集,我已经快翻烂了

但每读一次

仍然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仍然会,泪流满面

潜伏者:致丁喃

身在曹营心在汉。南京的一幢银行大楼里

整日与一堆枯燥的数字报表为伍

心中却仰望诗歌的你,不敢透露

诗人身份,怕被扣上不务正业的帽子

偷偷摸摸写一首诗,变成奢侈的享受

而我,一个诗歌编辑与你的一段谈话

似乎有了解救者和被解救者的意味

我是你的上线,你是我的下线

我们都是滚滚红尘中的潜伏者

接头暗号,是诗歌

绑架

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

是一个被手机与笔记本电脑

合谋绑架的男人

手机绑架了他的听觉

笔记本电脑绑架了他的视觉

对着笔记本电脑打手机

是他出现频率最多的动作

它们谋杀了这个男人全部的工作时间

还有百分之八十的休息时间

尤其是手机

对他的绑架已经到了近乎无耻的地步

即使他吃饭、上厕所、洗澡也寸步不离

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接听各种业务电话

令我感到悲哀的是

他居然是心甘情愿被绑架的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把灵魂出卖给

这个别人眼中的IT精英

我眼中的一个被掏空了思想的可怜虫

在嗡嗡声中虚度了岁月的一只工蜂

一首诗里,两个人诗句的奇妙结合

一个人的诗是他,另一个人的诗是她

他和她琴瑟和鸣

她与他举案齐眉

他负责精彩绝伦的开场

与意犹未尽的收尾

她负责高潮部分的修饰润色

和恰到好处的描摹及强调

她的缺陷,他来纠正

他的疏忽,她来弥补

他们缠绵悱恻,不分彼此

他们以一个共同体的形式存在

他被她照亮,她被他温暖

他们抚摸着对方的一笔一画

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光芒

他与她珠联璧合

她与他交相辉映

共同实践了一种诗歌的献祭仪式

共同完成了一场流光溢彩的华丽演出

我爱那些令人精神愉快的话痨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总怀疑

自己脸上贴着“话痨之友”的标签

不然,那些话痨为什么总像挥之不去的

苍蝇一样围着我嗡嗡乱转

已经有过很多次了

在27路公交站牌下

一个又一个老年话痨

不挑别人,专挑我下嘴

他们源源不断地输出

自己对现代都市生活的感慨

和对逝去的旧时光的留恋

今天,一个穿着超短裙黑丝袜

盘着焗成黑色的长发,戴着大珍珠耳环

已七十一岁,打扮得像四十一岁的女人

(我不想称她为老太太)

款款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走起猫步

让我抓拍几张可以流动起来的照片时

我并没有感到厌烦

为了感谢我为她拍照

她不停地给我秀手机上

她和一群老姐妹的各色旗袍照

当她说出“我要活出精气神

不让孩子们为我操心”

并伸出右脚让我看她从T台上摔下

不得不接受的一块钢板时

我突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这个令人精神愉快的老话痨

我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幸福

我和我妈妈,两个女人的家常

无非是围绕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还有养生保健。来回兜圈子

我和我妈妈,从来没有谈及过彼此的幸福

我们不敢涉及自身生存状况的深水地带

因为我们知道,这个话匣子一旦开启

屋子里肯定会突然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我和我妈妈,和许多围城里的人一样

我们每天无味地嚼着我们的婚姻鸡肋

却因为巨大的惯性无法丢开它

我们总是告诉自己,接着嚼吧

我们漫长的一生终会过去

突然觉得生是如此辽阔

一夜间,一种蓬勃的力量攫住了我

一夜间,我清除身体里的阴霾和全部负能量

今后,每一条道路都铺满金色

每一片树叶的脉络都通往阳光

每一个事物的阴影部分都变得色彩明快

每一件粗糙尖利的东西都变得柔软圆润

此后,每一天都通往新的体验新的发现

每一天都携带着身体里奔涌的诗意度过

每一天都在陌生的人群中发现一些善

再努力播种下一些善

这一切都只因为

我知道在人群的深处藏着一个你

随时准备好张开耳朵,倾听文字的声音

哪怕这声音再微不足道

从此,在人间,我要

走得辽阔,写得辽阔

在槐北公园,我爱上多元化的人生

在阳光明媚的槐北公园

那些分散在不同角落的人群

拥有着他们多元化的人生

东北角小广场跳舞的人

享受着他们的舞蹈人生

山坡下、南门口的合唱队

享受着他们的音乐人生

篮球场打太极拳和抖空竹的人们

享受着他们的体育人生

游乐场跳蹦床和坐旋转木马的小朋友

享受着他们的迷你般的人生

谁都规规矩矩,谁都按部就班地

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谁都没有跳到别人的人生里捣乱

阳光下温情与和谐的一幕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