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 之三

作者: 杨献平

凉州词

日暮时分,老长城在河西走廊蜿蜒隐匿。血红光芒之中,祁连雪山冠带巍峨,合黎山全身光秃,偶尔有茅草在山脚下随风摇曳。快到武威的时候,再次想起《尔雅·释地》中“河西雍州”“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璆琳琅玕焉”等句子,还有《尚书·禹贡》中“黑水西河惟雍州”,以及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和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等,内心竟有激越之感。到达武威,天幕星辰闪耀,地上灯火光芒安闲,迎面吹来一股凉风,其中有雪的气息,还有牦牛和羊子粪便的气味。

这是黄土高原、蒙新高原和青藏高原的过渡带,其中的雪域和戈壁、高山与平原、河流并荒漠等,构成了古老的雍凉之地;自然地理上的复杂与丰茂、绮丽和雍容囊括了今河西走廊全境、青海湟水流域和宁夏部分地区,可能还有今新疆多地。在曹魏时期,凉州是一个比较大的郡治,更是丝绸之路上著名的大都会。《晋书·地理志》上说:“(凉州)统郡八,县四十六。”北魏诗人温子升诗说:“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汉书·地理志》概括说:“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这都凸显了凉州在古代的重要战略地位。至盛唐,据说李隆基做梦,夜游一城,只见其华灯犹如海洋,长街迢遥无尽,其中的人们穿着各种各样的衣饰,饮酒、赏月,端的是热闹。醒来之后,在朝堂上说起,有熟悉此地的臣子告之曰,乃是凉州。

这虽然是个传说,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唐代凉州的繁华与雍容。就此,诗人岑参也有诗曰:“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王维的《凉州赛神》一诗也如此说:“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由此可见,无论是姑臧时期的武威,还是武威时期的凉州,抑或凉州时期的武威,其城市规模、聚居的人口、商业贸易与城市生活都是相当可观的。

就地理位置而言,武威始终是通往青藏高原、蒙新高原和黄土高原的主要通道,对于整个西北有着无可取代的军事与政治意义。同时,武威又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成为了附近游牧民族就近入城甚至建立偏安政权的首选之地。因此,武威也是动荡的,而这种动荡在某种意义上,又促进了武威的文化发展,使得它成为河西走廊最富有文化底蕴的城市和地区。

武威以及距之较近的张掖、庄浪、古浪、山丹、民乐等地,曾有一段时间合并为甘凉道。名字虽然取甘州、凉州之首字而成,但其中还有些诗意的成分,当然,也使得这一带更具有边塞诗的意味。曾今的甘凉道,如今分为两个地级市,凉州即武威,甘州为张掖,这两座城市与酒泉、敦煌等地一起,似乎从张骞和霍去病“凿空”西域和“置河西四郡”之后,就成为河西走廊乃至整个丝绸之路上的文化和商业重镇,同时也是历代王朝的行政治所与军事驻地。

夜晚的武威,有一种别样的迷离与慷慨气息。这座城市,可能携带了太多历史烟尘和传奇之故,令人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某种雄浑的苍凉和繁华。或许,这种苍凉和繁华本来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如老子《道德经》所言:“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可以说,武威历史上的“五凉王朝”的命运也大抵如此,其中既有游牧民族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速焉”,又有极则反、盈则亏的天道在内。

然而,在历史的黎明时期,乌孙人可能是这片土地上最早的游牧部落。再后来的印欧人种月氏部落将他们驱赶到了伊犁河流域。公元前一七六年,匈奴单于冒顿再次对月氏悍然用兵,派遣其子,后来的老上单于稽粥,将月氏一举赶出了河西走廊,从而引发了中亚至欧洲之间的一系列的民族大迁徙。

这一连串占据和撤退、胜利和失败,在武威的痕迹,清晰而隆重。公元前一二一年,骁勇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引兵往河西走廊接应降汉的匈奴浑邪王部落,对武威采取的是迂回包抄的策略,先行斩断了匈奴通往西域附属国的通道,而后将南邻乌鞘岭、东踞腾格里、南依祁连山的武威收入西汉帝国的版图。自此,在蒙古高原强盛两个多世纪的匈奴被汉王朝尖刀般地插入和切割,溃败之象昭然若揭。

失败了的匈奴,其至今流传的哀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是他们当时心情和命运的真实反映。直到一九六九年雷台汉墓的发掘,马踏飞燕的隆重现身,才使得匈奴在武威乃至蒙古高原的历史得到了隆重的印证。尽管他们以扭曲的面目、失败的姿势展现在当今人们的面前,摒弃其中浓郁的民族主义和政治因素,就只对匈奴及其帝国历史而言,应当是一个莫大的宽慰和另一种形式的见证与铭记。

另一个王朝,即早年被匈奴冒顿单于一战而平的东胡,其脱难部众隐匿与转战于中亚及安息(今伊朗)。多年之后,东胡部落中自称鲜卑的一支后裔又卷土重来,占据了匈奴旧地,并在一系列南下的征战中,取得了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权。说到北魏王朝的发迹史,自然也不能绕过河西走廊,其中的敦煌莫高窟和武威以东的乌鞘岭,华藏寺美丽丰饶的草原和高山,显然是北魏王朝挥军东进中原的大本营。

笃信佛教的鲜卑似乎并没有很好地经营河西,只是在敦煌的莫高窟留下了诸多王朝及民族流变的迹象。相对于此,于十一世纪崛起的“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以党项和羌族为主体的庞大帝国西夏,则在武威留下了他们民族和帝国浓墨重彩的历史痕迹。现存于武威市西夏博物馆的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还有在武威各地出土的西夏各种服饰、日常用品甚至棺椁,使得武威与银川、盐池、额济纳等地一起,成为早已灰飞烟灭的西夏王朝曾经的见证者和转述者。

大月氏、匈奴和西夏是与武威渊源最深的三个游牧部落联盟,他们的失败乃至最终消失,固然有其原因,但对于今天的武威而言,无疑是一种厚重精神文化财富的重要组成部分。再加上辗转变换的“五凉王朝”、西藏宗教首领萨班与元太子阔端订立“西藏归属中国”盟约之地——白塔寺,以及有“中国石窟之祖”美誉的武威天梯山石窟和大云寺内悬挂的唐代铜钟,建于明朝的文庙——文采绝伦的诗人李益、阴锵,途经并写下不朽诗句的历代文中豪杰,青灯译经,而命途多舛的高僧鸠摩罗什,以及他留在武威的驰名古刹鸠摩罗什寺,使得武威既保存了王朝国都的扑朔迷离与恢宏气象,又含纳了至今挥洒不散的边塞品质和铿锵不已的边塞诗意。

在武威行走,始终有一种苍茫迷离之感。这种感觉与现代的武威似乎毫无干系,它像是一个梦境,所有的人面目相同,只是服饰稍微有些改变,以不紧不慢的步速行走,犹如长衣宽袖的唐朝人。行人不多的街道上,华灯在槐树和各种样式的大小建筑之间制造出奇形怪状的阴影。在这种情景当中,最容易想起的诗句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最喜欢的声音可能来自那些夜宿街头的三弦艺人,他们声音粗糙沙哑,但内质自然坚韧,与武威这座城市的内在气质有着天然的吻合之感。

不经意之间,或许会从某个窗口传出某个人哼唱的凉州小曲。那种浓郁而持久的土腥味,那种压在身体和情感之中的生命本质表达和对人间俗事的渴望与临摹,是武威民众在轮换的历史和时代当中最贴心的情感慰藉和生存压力的缓冲剂。

在某一处站定,背后或对面会走来几个可能是深夜饮酒的人,也可能是从古浪、民勤、天祝和金昌来武威办事和打工的。他们步态有点摇晃,但基本保持了身体平衡。为数不多的车辆卷起的粉尘使得灯光更加迷离昏黄。在修建多年的商业步行街,透过伞状的休闲亭,仰头可以看到在青砖基座上向着天空奋蹄腾飞的马超龙雀(铜奔马、马踏飞燕、马踏匈奴),一边的商场、电信公司、新华书店等建筑,以高耸的姿态,尽享凉州城中的繁华与幽深。

随便找一家宾馆住下。窗外的武威安静异常,白昼的一切喧嚣和所见影像都像是昨日之梦。躺在床上,会明显觉得这种氛围与内地乃至河西走廊上别的城市都有所不同,张轨等人的凉朝的开国都城、沮渠蒙逊的国都、李益的故乡、霍去病的郡治……乃至无数的丝绸和商贾、香料和象牙聚集的丝路要隘,所有的繁华和落寞都与中原王朝的国力兴衰息息相关。如果做梦的话,梦中的情景一定是:挂满灯笼的楼阁,怀抱琵琶的异族女子,高坐的本地刺史或者太守,他们饮宴的笑声,波斯歌姬跳的胡旋舞,流光溢彩的葡萄及腥臊味浓郁的羊肉,还有那些被羊骨头汤煮得绵甜的洋芋蛋。

第二天一早,开窗之后,可以嗅到浓郁的臊子面、馄饨、油炸饼子的香味,汽笛声或长或短。旭日东升的凉州,黄泥土房与混凝土结构的高楼大厦平分秋色,路边的槐树和空中的铅云形状相同。如果住得再高一些,可以看到整个武威绿洲的全貌,环绕城市的大片农田盛产各种瓜果。如果对武威的南部山地有一定的了解,就一定会想到深藏山中的细毛羊、白牦牛,乃至羌活、冬虫夏草、秦艽、鹿茸、麝香等名贵中草药。

大致是周末的缘故,武威人早上上街很晚。一个人走在其中,有一种空旷冷清之感。直到太阳照遍了整个武威,人才慢慢多起来。在街道上,人们延续了夜晚的姿势,穿着光鲜的衣饰,步子优雅地走。有一些在街上过夜的人,仍旧抱着脑袋坐着或者躺在凉亭下。促销货品的商铺早早将各式各样的货物摆了出来,遍插彩旗,拧开音乐,搅乱了武威早晨特有的宁静。

现在的武威,是现代工业文明西进河西走廊的第一站,昔日丝绸之路上主要要隘之一,在漫长的时光及人世变迁当中,一直介于王朝中心之外和异族纷争的核心。从历史黎明时期到全球化进程加速的当代,一方面包含了太多兵戈的悲烈,一方面又在中西文明的交汇之中不断蒙受激发和教益;一方面在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之间饱受挤压和洗礼,一方面在自给自足的绿洲当中安贫乐道、自享其乐,从而构成了武威的多种文化色彩和历史底蕴。它可以安闲地睡在热炕上“谝荒”,可以放肆得啸聚山野、刀口舔血,也可以家国至上、壮怀激烈,还可以一世不鸣、寂寂无声。

但在当下,武威较之更为偏远的嘉峪关、酒泉和敦煌,现代性步履还是稍显缓慢甚至迟钝。具体因由,大抵是地域限制及根深蒂固的传统习性在起决定性作用。距离兰州不过三小时车程,或许是因了雄峙黄河以西的乌鞘岭和腾格里沙漠的阻隔,在现代文明和工业进程当中,多少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资源的占有量不成正比。这其中可能包含了更多的因素,思想意识、配套制度建设和相关设施建设缓慢——可能是制约武威以更快速度融入当代社会进程的重要障碍。

在经历了漫长的边陲与丝绸时光之后,那种长时间孤悬于王朝后院的自给自足、偏居一隅,独享昔日荣华、默念沧桑与陈年旧事的自在和自乐,导致了武威对现代文明的迟钝,甚至产生了不自觉的抗拒心理,这似乎才是现在的武威在全球化语境之下最为真实的城市姿态和核心问题所在。

如果单从文化方面考察,武威绝对是优裕的,甚至有些骄傲。这种优裕和骄傲与北京、西安、洛阳、开封等王朝古都比起来,在某些方面独具特色。在整个河西走廊,唯有武威如此反复地被少数军阀、马背民族后裔所垂青,并先后建国称王。而西路军在武威的遭遇,可能是武威及张掖、高台等地在二十世纪蒙受的最后一次惨绝人寰的大灾难。当地有一种汁液如血的杨树,被后来的一些文人称之为红星杨——关于西路军及其主要将领、普通战士,尤其是那些被钉在树上凌迟的战士,对武威乃至整个人类都是需要记住并反复审视的残酷记忆。

与朋友一起乘车去天梯山。四处游览了一圈,在凉亭坐下,犹如清水的凉风扑面而来。我蓦然发现,在夏天的天梯山上坐而论道,绝对是一种美好的享受。阔大的马莲水库碧波荡漾,附近大小村庄隐藏在大片的杨树林中,从天祝草原吹来的风中,夹杂了一些新鲜的牛羊粪便气味。歌声在另一面山坡上唱起,在这一面山坡上能陆续听到。坐落于水中石壁之下的巨大站佛,站佛头顶上的燕子,将塌不塌的石岩,排列在半坡上的各种洞窟,面目各异的佛祖,乌龟状的岩石山峰,让人们感觉到的是整个世界的安静与安详,生命所在的愉悦与幸福。

在这里,忍不住还要提到赵旭峰的民歌。他的民歌绝对是武威现存的一座文化宝库,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赵旭峰的民歌有着浓郁的土腥气,迸发着强烈的生命意识,与陕北和山西那些脍炙人口的民歌相比毫不逊色。

在我看来,祁连山东麓深处的天梯山俨然是另外一个武威,距离天祝藏族自治县很近。据说,每年春天,这里的村子之间都如期举行赛歌会。天梯山博物馆展出的藏品大都与古代宗教、墓葬和古代人的日常用品有关,基本上可以体现武威在各个历史时期主要居民的生活情况及其变迁。以上这些,可能是许多外地人在武威所不易看到和得知的,每一个地域都有其特定的习惯和征象。武威人对外地游客的态度,有一种司空见惯甚至不以为意的感觉,他们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更为熟悉本地的一些生态特征和独特的文化资源,对游客的叽叽喳喳、满面惊奇不以为然,这好像是每一个旅游城市居民对参观者不约而同产生的心理现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辞别武威,乘客车向西。背后尾随的阳光,逐渐照亮了武威绿洲及其周边田野。我总觉得,不论是走出还是进入武威,武威都像是一个色彩迷离的梦境。从公元纪元前到现在,沉浸与喧哗于斯的凉州与传诵千古的《凉州词》一起,在时间的隧道里蜿蜒跌宕至今,在现在乃至未来,也必定会继续蜿蜒向前、永不停息。

责任编辑   韦毓泉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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