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细如发
作者: 朱旻鸢1
自从那天晚上无意中发现那一绺头发,吴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已经处于失控状态。那情形跟一架突然与地面摇控器中断联系的航模靶机差不多:看起来似乎还以原来的速度、原来的方向在原来的高度和航线上正常地飞行,但其实一切已不在掌控之中。谁也不知道它将会飞到什么地方,更没人能改变它失控的状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意孤行地往不可预知的空域扎去,直到耗尽最后一滴燃油或者遇到强气流或者撞上高空物体从天上坠落,在不可预知的地域摔得粉身碎骨。
那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九点一过,手机闹铃以熄灯号的方式响过,吴畏就开始酝酿一场隆重的活动。他冲了澡,吹干了头发,嚼了一片从正规网店购买的锌硒咀嚼片,在客厅里做了几个俯卧撑,然后悄悄溜进卧室,关灯掀被,像夜袭者摸进地堡一样偷偷钻进被窝。
潘素素起初还是很知趣,体现了一位合格的被偷袭者的素质,像以往一样迎接配合他,但这不等于就放松了警惕。
你没戴防毒面具!她惊叫。防毒面具原本是吴畏对计生用品的戏称,用得多了就成了夫妻间的专用术语。
戴什么戴?我现在想要个小崽子,我戒烟、戒酒都三个月了,是你说的戒三个月就行了。
我昨天还看见你偷偷抽了一根。再说了,我到新单位还不到两年,就请假……潘素素慢慢地把温热的身体,从吴畏宽阔的怀里挣脱出来。
那到底什么时候行?
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现在。
现在不行……潘素素触电一般躲闪开,然后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
爱我就先别让我怀孕。她说。
什么逻辑?他说着翻过身去,往床沿外探出大半截身子,拧亮床头柜上的台灯,拉开床头柜里的抽屉,大张旗鼓地翻找他越来越深恶痛绝的东西。
没了,什么都没了,弹尽粮绝。他有些懊恼地宣布结果。其实这个结果是已知的,潘素素下班回来前他就已经把那些东西打包扔进了垃圾桶。
你看,这是天意。他说。
那你就去买。
深更半夜的,买个蛋。
那我去。
别去了,买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他重新拧灭台灯,将身体重新砸到床上。黑暗中他感觉到潘素素坐了起来,而且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开了门,出了屋。
你干什么去?他真以为她要去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到隔壁躲一晚。等他清晰地判断出潘素素的准确位置,那个黑影已经消失在门口。随即传来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最后是上锁的声音。
隔壁是间小卧室,有一张小单人床,当初买房和装修时的想法都一样,是给将来的孩子准备的,现在却成了她的避难所。
吴畏感到无比沮丧,觉得有必要正大光明地抽支烟,以宣泄心中的郁闷,于是再次伸手摸向台灯的螺旋开关。灯光逐渐亮起来,一个东西在他眼前逐渐清晰,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一绺头发,好几根或者十几根,卷曲纠缠成一绺躺在离眼睛只有几十厘米的床单上。那原是潘素素枕头的位置,现在她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都抱走了,裸露出大片浅蓝色的床单,以及那一团在枕头下不知藏匿了多久的头发。
觉是再也睡不着了。吴畏悄悄下床,从厨房拿了一只密封袋,像警察保存物证一样,把那头发装进密封袋,藏进了上衣的内兜里。然后,四仰八叉地在宽大的双人床正中央躺成了一个“大”字,睁着双眼看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的微弱亮光,看着它越来越亮,直到铺满整个屋子。
2
为什么偏偏调我?
吴畏站在连部门口,收腹挺胸,肩膀稍向后张,中指贴于裤缝,双眼向前平视,但余光却时刻关注着在屋里忙活着的连长。
连长正埋头收拾东西,他刚被提拔为管理股股长,即将前往新岗位赴任。他头也没抬便说,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新兵蛋子哪有那么多想法?我不也是吗?谁都知道我最擅长的是军事训练,最想干的也是军事训练,却偏偏让我当什么管理股股长,吃喝拉撒、鸡毛蒜皮什么都管,就不管军事训练。
吴畏说,我跟你不一样,你去那里是因为没有别的位子了,我在连队当炮手当得好好的。
连长拿眼睛瞪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全连都知道。
可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说。
吴畏啊了一声,有些吃惊和后悔。连长这次提职的事尽人皆知。连长是铆足了劲奔着团司令部作训股股长去的,上上下下都觉得问题不大,可最终作训股股长的宝座让隔壁的三连长夺走了,全团副营职的岗位只剩下管理股股长一职,连长只好憋了一肚子的气走马上任。
这就是我调你的原因。连长咬牙切齿地说,老子要拿第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我这次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
啊?这些你不是早就总结出来了吗?每次大会小会都讲。
这次更加深刻了。去年评优秀连长,全团三个就有我一个,当时还挺高兴。现在才知道,优秀里头还有排名,三连长排第一,我排第二。作训股股长只有一个,拿不了第一就等于输了。我这是活生生的教训,所以这次哪怕是干管理股股长,也要干个第一。
这让吴畏更加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连长太高估自己了,简直是在拿集体荣誉开玩笑,于是更加坚定地拒绝。他说,要拿第一更应该挑个专业的,找我一个新兵蛋子干什么?
连长这时才抬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他一字一句地说,组织上认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吴畏顿时紧张起来,不知道已经当上股长的连长说的这个组织是连里、营里还是团机关,他更想知道组织正式的评价,于是问,啥……啥天赋?
啥天赋?你说啥天赋?你第一次瞅见我,我的这点机密就被你给暴露了。
啊?吴畏这次是真的有点意外了。那是半年前他第一次给连长理发。那次第一眼看到连长摘了帽子的头顶,他就盯着不动了,激动得像第一次捕捉到目标的新炮手。他惊慌失措地向连长报告,呀,连长你头顶有一道疤。端坐在椅子上,脖子以下被一张大白布裹得像个雪人似的连长没说话,只是稍稍向后偏偏头,算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这把端着一脸盆水进来的文书吓得不轻,差点直接连盆带水全扣到吴畏身上。吴畏以为连长没听清,不顾文书吹胡子瞪眼的警告,又重复一遍,连长你头顶有一道疤。连长嗯了一声,终于开口了,说,当炮手时让炮口制退器给磕的,当时就晕过去了。他又说,连长那你不适合理板寸。连长这次反应很快,很正式地扭过头来,看着他问,那适合理什么?
一边倒,就是内务条例里的青年型,头发只要往右边梳就能遮住那道疤了。
连长总算态度鲜明地点了点头。理完发的当天,吴畏就接到了文书的正式通知。组织上决定,连长的头发以后都由他理。
那时候,他刚分到连队不久,理发是业余的,主业还是操枪弄炮。他对自己的这项副业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反正全连只有他理得像样点,又是新兵,需要在操枪弄炮之余发挥业余特长来表现自己——就像那些能写、会画、识谱的新兵,都理所当然地要为连队写新闻报道、出黑板报、教唱歌曲一样,连部那套理发工具就一直待在他手里。他坚信只要下一拨新兵到来他就可以顺利交班了。但是下一拨新兵还没来,他自己先接到了调走的通知,是即将调走的连长要调他走。连长即将赴任管理股股长一职,把他调去是当团机关专职的理发员。连里好多兵都想跟着去机关,通信员、文书、炊事班长,都是成熟的技术人员,带到机关就能用。连长一个没要,偏偏只选了他这个半生不熟的理发员。他自己也不理解,更不想去,这才壮着胆子找连长汇报思想。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连长调他去是有想法的,不只是要他当个理发员,还要他当全师第一的理发员。因为连长要拿第一,他这个管理股股长下面的理发员就不能拿第二。他是连长整盘大棋里的一颗小棋子。
连里那么多兵给我理过发,都看到我头上那点东西了,但没有一个说出来,更没有一个建议我换发型,弄得老子一年四季什么场合都傻乎乎地戴顶帽子。连长说着突然把脸凑过来,盯着吴畏问,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吴畏也盯着连长问。
说明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有培养价值。
啥天赋?他问。
心细,心细如发。连长罕见地以文绉绉的语言回答他。
所以就应该去当理发员?你咋不说我更有当炮手的天赋?
当个屁的炮手!实话跟你说吧,组织上认为你根本不适合当炮手,我让你进机关是挽救你。连长终于恼了,两只牛眼仿佛要喷出两股火将他烧成灰烬。
我哪里不适合当炮手?尽管被连长瞪得脊梁骨发凉,但吴畏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这是当炮手半年多来第一次听人说自己不适合当炮手。
眼睛。你这双眼睛,自动搜索,当炮手不合适,当理发员物尽其用。
吴畏怔怔地看着连长,听他继续唾沫横飞地往下说。炮手要心无旁骛,完全听口令操作,在指定的空域、指定的方位和指定的高度搜索目标、跟踪目标、击毁目标。你成天像警戒雷达似的,稍不留神就自动扫描,扫来扫去迟早要把拖靶前面那架牵引的真飞机当目标干下来。
别说了,我跟你走还不行吗?吴畏几乎要瘫软在地。在连长双联高射机枪一样猛烈的火力攻势下,他相信了自己心细如发的天赋,相信了自己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他刚刚放下连队理发推子的手又拿起了团机关理发室的推子,由一名兼职理发员变成了一名专职理发员。
3
为什么偏偏是头发?
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一只袜子、一条领带、一条内裤或者一只防毒面具,甚至一个大活人,都可能无声无息地从吴畏眼皮子底下溜走。他继续相信爱情,继续他们安稳的小日子,继续争取早些要孩子……
但偏偏是头发。吴畏摸了十几年,研究了十几年的头发。
关键是吴畏第一眼就看出这头发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潘素素的。他的头发又粗又短又硬,猪鬃似的。他很少掉发,更不会像这样一绺一绺地掉。潘素素的头发又长又软,略微发黄,发质稍干,而且她从不焗油,从认识她到现在她的头发就没变过颜色。
而眼前这一绺呢,比他的长又比潘素素的短,比他的细又比潘素素的粗一些,从颜色上来看,不是纯黑也不是黄褐,而是灰白,越靠近发根颜色越白……他没敢再深入,一个头发稀疏、脸蛋油腻、眼神浑浊的中年男人形象已经浮现在他眼前。
吴畏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爬起来,潘素素已经做好了早饭。两个鸡蛋和一杯牛奶,这是他们实施造人计划以来潘素素根据专家的建议为他定制的制式早餐,已经三个月雷打不动,号称“两蛋一腥”工程。而潘素素自己却吃得花样百出,各种稀粥、点心、小菜,网购的、店购的、自制的,随心所欲。盯着眼前的“两蛋一腥”,吴畏仿佛真的闻到了鸡屁股和奶牛乳头的腥味,胃里一阵翻滚。他抓起那两个鸡蛋,像转铁球似的在手心里转着,眼睛却在潘素素的头发上翻来覆去地搜索。他希望有新的发现,比如新的颜色和发质,哪怕只有一根,哪怕是刚刚长出来的。
这几年你长了白头发,焗过油没有?吴畏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我怕皮肤过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周围的同事有没有掉发、脱发比较严重的,尤其是中年……男性?问完又觉得唐突,补充道,我这儿有新的护发产品。
没有……人家掉不掉发我怎么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往头顶上扫一眼就知道了。
我没事去偷看人家男人的头顶干吗?我神经病啊!
这还用偷看吗?抬头不见低头见,那鬼东西又不是藏在裤裆里,除非你做贼心虚不敢看他们……
你不觉得恶心吗?潘素素砰的一声放下碗筷,斜着眼看了他一下,秋风扫落叶般将自己跟前的碗筷杯盘摞起,端进厨房往水池子里一丢,摘下衣帽架上的手提包就出了门。
不心虚你着什么急?你他妈才恶心呢,比“两蛋一腥”还恶心!吴畏冲着已经撞上的防盗门嚷了几声,然后捧起“两蛋一腥”,连杯子盘子一起全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没敢开车上班,头昏脑胀,眼皮子直打架,他怕把车开到树上去——开到树上不要紧,就怕自己一挂,白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于是他慎重地刷卡上了公交车。车上人不多,但前几排都坐满了,他径直往里走,头重脚轻地登上几级台阶,直到最后一排才停下。转过身来就要坐下的一刹那,他看到满车的头顶,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全车的制高点上俯视众生。各种各样的头发,黑的、黄的、灰的、白的、长的、短的、直的、卷的……阅兵似的在他眼前聚集。他从上衣内兜里掏出密封袋,从门口站着玩手机的“小黄毛”开始,挨个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