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铁环

作者: 马云洪

九岁那年冬天,我迷上了滚铁环。

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我的语文成绩很好,教语文的艾老师很喜欢我。而我数学成绩很糟糕,教数学的孔老师很不喜欢我,说我是一个瘸子。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活得既得意又自卑。于是我就想在这个既得意又自卑的峡谷中找到第三条路,让我走起路来不那么瘸。于是我就迷上了滚铁环。

滚铁环是男孩爱玩的游戏,很容易上手。一个用铁丝做成的铁环,一根一头带弯钩的铁杆,也是用铁丝做的。铁环要圆,比农家用的木制洗脚盆的口径稍大。铁丝要比普通的电线粗一些、硬一些,细了或者软了,铁环用不多久就会变形,就滚不成了。铁环的接口处要平滑,如果出现凸凹现象,铁环就滚得不顺溜。带钩的铁杆要不长不短,长了,把控不了铁环;短了,人在滚铁环的时候弯腰弯得很厉害,会很累。

有了这两样东西,用铁杆的钩子套住铁环,向前跑,那么这个游戏就开始了。

怎样才算滚得好呢?铁环不脱钩、不倒地,滚的距离越远越好,滚的速度越快越好。这样滚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可以从家里一直滚到大队小学。一不脱钩,二不倒地,而且用时不到十二分钟。一千多米呢,中间先是一段坑坑洼洼的田埂路,再是一座小石桥。小石桥的桥面只有一米来宽,平时人空手走上去都感到害怕,但我可以一晃而过。然后是一块布满坟包的荆棘荒地,再往前就是一条水渠,最后是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全程跑下来,我气不喘,脸不红。我总是第一个到学校,我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滚铁环,鞋子很容易磨损。对此,我老妈深感不满。她根本不考虑我的冬衣单薄,我经常处于一种寒冷沁凉的状态。事实上,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那就是我做的家务少了。每天下午放学吃完饭后,我就滚着铁环在乡村到处跑。本来应该做的家务活,如放牛、打猪草、拾粪我一概不做了,我有四个哥哥呢,我是最小的,那些事让他们做好了。

为了倡导滚铁环这种健康的体育游戏,学校举行了一次滚铁环比赛。比赛在学校操场上的环形跑道上举行,每五人一组,不分年龄和性别,有十五个选手自愿报名参赛。滚得越快越远者为优胜者,全校三百多名学生加上十来个老师在旁边加油助威。结果我在操场上滚了足足四十八圈,获得了第一名,得了一本笔记本。这是我读书以来得到的最高级的笔记本,听说要花七角八分钱呢!我很得意,我把这本笔记本往老妈眼前一放,老妈说,儿子,好好滚你的铁环吧,下回我们挣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回来。

我那天从校长手中领过奖品后,一个小女孩马上跑过来,说要跟我学习滚铁环。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注目中,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仿佛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个女孩,我们学校的所有老师和学生都认识,叫艾迪,三年级二班的学生,是我们学校艾老师的女儿。艾迪是窑村小学很独特的存在。她的名字,“迪”字多深奥啊。我敢说我们全大队没有一个人在取名字时会想到这样一个字,包括据说是学问最高的窑村小学的孔校长也想不到。她的老妈艾老师是学校唯一的公办老师,不在大队拿工分,而是拿薪水,每个月有四十七元五角。我的老妈常说,你说艾老师一个人拿那么多的钱,怎么用得完呢?艾迪没有老爹,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据学校里的人说,她的老爹是被发配到很偏远的乡村劳动改造去了。对于这一点,艾老师没有否定过,也没有肯定过。她们娘俩就住在学校厨房旁边的一个偏屋里,小屋是用石头搭建的,与学校的杂物房为邻。那扇不结实的木门一年四季关得严严的,神秘得很。我们每天从门前跑过几十次,但从来没有见过里面是什么样子。

艾迪长得很娇小,也很标致、很典雅,头发扎成一束,很自然地顶在头上。她一笑,脸上就有两个小酒窝;一哭,脸上也有两个小酒窝。她穿的衣服干净漂亮,上面一个补丁也没有,她甚至还有一件灯芯绒的布拉吉。鞋子呢,都是从商店里买的,不像我们的都是老妈做的土布鞋,土气又丑陋。这些都让我们流口水。平时我们很少和她玩在一块,就好像油和水一样,隔着。她来找我学滚铁环,让我很意外,也让我很高兴。但我没有立即答应她,也没有拒绝她。其实我在内心是很愿意她来学的,我主要是怕艾老师。艾老师教我们三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是我们学校最有学问的老师。她懂得句子成分,懂得比喻、夸张等各种修辞手法,还懂得唐诗宋词。我们学校的孔校长敢骂学校的每一个学生,敢批评每一个老师,却不敢随便跟艾老师开玩笑。

见我没有答应她学滚铁环的请求,艾迪嘴瘪了下去,脸上马上露出两个小酒窝,要哭。我马上说,不是我不肯教你学滚铁环,我怕艾老师罚站,让我在全校学生面前作检讨。艾迪说,这好办,我跟我妈说一声。她让我站在原地等她。不一会儿,艾迪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她妈同意了。我问在哪儿学,她说就在学校操场呗。我说不行,放学后我得回家放牛,不然我妈要用扫帚打我的屁股。我说的当然是谎话。艾迪说那没问题,我跟你回家。于是我们就边滚着铁环边向我家跑去。艾迪说,怎么都是你在滚呢?你让我滚一会儿嘛。于是我就把铁环交给她,但她根本不会滚。不是铁环滚不起来,就是铁环脱钩。有一次铁环甚至滚到了水渠里,幸亏水不深。不久我们就到了我家里。我老妈听说艾迪是学校艾老师的女儿后,高兴得不得了,对待她就好像对待驾临的公主。她拉着艾迪的手说,多体面的小姑娘,做我的干女儿可好?坐在一旁的老爹抽了一口老旱烟说,我们也配收人家做干女儿?别看人家现在住在乡下,那是人家公主蒙难,总有一天会回城里当她的娇小姐的,只怕到时候折了你的寿。老妈虽然不完全听得懂老爹说的话,但知道说的不是好话,她脸一黑,说晚上的猪你来喂,晚饭也是你来烧,鸡和鸭还没进笼呢,你先把它们赶进笼,我头疼,回床上躺去了。老爹一听,知道得罪了老婆,马上改口说,要收你就收吧,但你准备拿什么打发别人?收干女儿,不能只凭嘴,还要有礼物的。家里连一颗糖都没有,拿红薯、萝卜送人家吗?老妈听了,哑口无言。

艾迪当然没有做成老妈的干女儿。其实我老妈说收她做干女儿,也是随口一说的。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让艾迪做干女儿。于是她很大度地大手一挥,说,你和艾迪出去玩吧,小心别摔着她。于是艾迪又和我出去滚铁环了,这回是从我家向着学校的方向滚。我先让艾迪滚,但她还是滚得不成样子。我教了她滚铁环的几个要点,还做了几次示范,但还是无济于事。无奈,我只好继续滚,她跟在我的身后跑。她边跑边像小喜鹊一样嘴里说个不停。我突然问了一句,你老爹呢?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艾迪说,我们那里不叫老爹,叫爸爸。我妈妈说我没有爸爸。我说怎么能没有爸爸呢?艾迪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说,我妈妈说我爸爸死球了。在说话中带一个“球”的后缀,其作用是消解说话内容的严肃性,有戏谑的意思,也有不恭敬的意思。比如说,一个小而浅的酒杯装满了酒,人们就戏言,这叫三球的酒杯,还没倒就满球,还没碰就泼球,还没喝就完球。艾迪说她爸爸死球了,就表明了她对这个事情无所谓的态度。于是我们就转移话题。我问她老家是哪里的。她说是汉口的。不久我们就到了小石桥边。艾迪说,这小桥太窄了,我不敢过。我只得收起铁环,用一只手牵着她过桥。我问她刚才来的时候是怎样过桥的,艾迪没有回答,只是脸突然变红了。我拉着她的手过小石桥时,觉得她的手暖暖的、汗津津的,柔软得很。

过了小石桥是一条平坦而且较为宽阔的田埂路,艾迪就主动要求滚铁环。我说你滚不好的。她说让我再试试,不然怎么学得会呢?这次艾迪滚得很好,铁环既没有脱钩,又没有倒地。我问她,你怎么突然学会了?她说,其实我早就会玩,滚铁环又不需要高深的学问。我心里很不服,心想这不过是碰巧罢了。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时分。老妈问了很多关于艾迪的事情。说来说去,她还没有死了收艾迪为干女儿的心思。这回老爹变得聪明了,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抽着旱烟,不时露出一丝冷笑。后来,我才想明白,老妈一生只生了五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因此她一心想有个女儿。见我和老爹没有反应,老妈只得住了口。我上床前,母亲说,我得再熬夜,给你做双鞋子。

第二天,我受到了艾老师的表扬。她说我语文学得好,尤其是作文写得好,还有字写得好,像字帖一样,要求全班同学向我学习。同时她还规定,以后做作业,除了我可以潦草以外,其他任何同学必须一丝不苟写好每一个字。同学们听了,对我翻白眼,还有人小声说我是马屁精,正在舔老师的屁股。我听了没敢作声。

这之后,每天放了学,我又有了一项新的任务,就是带着艾迪滚铁环。很多时候,我们在学校操场滚铁环。放学后,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学校一片空旷,只剩下艾迪和艾老师两个人,她们显得十分孤单。艾老师有时候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滚动着铁环,帮着我们记着圈数,有时候她则躲在石头偏房里一直不出来。艾迪说,我妈妈在里面写信呢。我问给谁写信。艾迪说不知道,反正她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信。有时候艾老师则鼓励我们到学校外边滚铁环。除了从学校到我家的那条路之外,还有一条路是我们经常去的,就是从学校到火车站的路。火车站是焦枝铁路上的一个鸡毛小站,那里有供销社、大队部、收购站,是整个窑村大队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到了火车站,在火车站站台上滚几个来回之后,就按原路返回学校。有时候艾迪会掏出钱来买一些芝麻白糖饼和我分着吃。她有时拿出的是一角,有时是两角,有时是五角,有一次居然拿出了一元。艾迪说,这钱是妈妈给的,说买了饼子两个人分着吃。我吃着甜津津的白糖酥饼,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很快夏天就来临了,滚铁环已经成了一种不时兴的游戏,因为天气太热,滚着铁环在地上跑动,不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只有艾迪还死心塌地地跟着我玩滚铁环的游戏。她说,我妈妈说打纸板、抓子、跳房子都是野孩子玩的游戏,因为太脏了,动不动就是一身泥土。每节课下课的时候,艾迪总是和我一起在学校的操场上跑上三五圈。下雨的天气,操场上就不能滚铁环了。放学了,我们就一路小跑,到了火车站的站台上再开始滚铁环,其他时间则在操场上滚来滚去。我们过得很快乐。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艾迪又要我和她到火车站的站台上滚铁环。她说学校放学后一点儿都不好玩,而且她妈妈老让她背唐诗和宋词,还让她练毛笔字。如果不背书、不练字的话,就只有滚铁环是妈妈允许的。走在路上,艾迪拿出一张崭新的五角钱对我说,你看,我妈妈给的,让我们到车站供销社买白糖芝麻饼吃。我好久都没有吃到这种美食了。我在心里算了算,五角钱可以买七个饼,还能剩一分钱。七个饼怎么分呢?一个人三个半,不知艾迪同不同意这种分法,毕竟钱是她的。我们到了站台,看见窑村小学的几个男孩正坐在站台上玩。他们都是五年级一班的学生,其中一个是大队干部的儿子,叫刘成经,我认识。其他几个我叫不出名字。他们见我们来了,哄笑了起来。我们没有理他们。每次我们滚铁环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就发出一种很不友好的笑声。艾迪问我,他们笑什么呢?我说鬼知道,管他们笑什么,我们玩我们的。后来,他们见我们不理会,就站起来拦着我们,把我们往铁轨上逼。我们就躲,有几次艾迪滚的铁环差点掉到铁轨上。

我们到站台对面的供销社买芝麻白糖饼吃,想馋死他们。艾迪果然买了七个白糖芝麻饼,她给了我四个,这和我的想象有点出入。我们走出供销社大门的时候,刘成经他们突然冒了出来,飞快地抢走了我们手里的饼。他们一边跑,一边得意地晃动手里的战利品。

我要告诉我妈妈,你们抢我们的饼,是强盗。艾迪边哭边大声警告对方。

哈哈,告诉你妈妈?我爹说,你妈妈是个大破鞋,她和公社的文教干事睡觉。刘成经大声说。

听了这话,艾迪的哭声突然变小了,像是被噎住了一样。

看到艾迪那个难受的样子,我怒不可遏,马上回骂,你妈妈才是大破鞋、老破鞋!

听了我的骂声,刘成经马上带着两个同伴追了过来,我拉着艾迪就跑。我们穿过铁轨,向着学校的方向没命地奔跑。跑了一阵,艾迪突然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我的鞋掉了,跑不动了。我回头一看,刘成经他们并没有追上来。我们坐在地上喘气,我发现艾迪的脚正在流血,马上扯了一把野草按上去。我转回去帮艾迪寻找她跑掉的鞋子。还好,我在田埂的草丛中找到了那只红色的小皮鞋。

出了这样的事后,我就没有再滚铁环了,艾迪也没再滚铁环了。平时我见了刘成经他们,一句话也不讲,我们像仇人相见一样。艾老师呢,也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上课的时候,她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不再给我们讲语法,讲名词、动词、形容词,也不再讲拟人、夸张和排比,连午后二十分钟的毛笔字练习课也取消了。她像其他的语文老师一样,上课就给我们读报纸上的文章,还让我们写文章、写儿歌、写“三句半”。我们哪里会写这样的文章?只好抄。

艾迪变得不那么爱笑了,她标致的脸蛋总是苦着,但她的酒窝依然生动。“开门办学”对她来说就是一场苦刑。她不会积农家肥,见了牛粪总是吐个不停;也不会开荒种地,因为铁锹比她的人还高;她也不会摘金银花。这些小秋收活动常常折腾得她苦不堪言,但写文章、儿歌和“三句半”总比我们来得快、来得好。她的这些文章总是贴在学校宣传栏中最显著的位置。

有一次课外活动,我看见她穿过学校南边的小树林,坐在林边水塘的石头边,我好奇地跟着她,看她究竟想干什么。结果她什么也没干,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时间过了很久,空旷的校园里传来了艾老师喊艾迪吃晚饭的声音。艾迪肯定听到了,但她并没有回答。这样,我不得不走到她的身边。她回头一看是我,什么也没说,仿佛她在那儿一直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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