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姐与黄婉秋

作者: 何培嵩

在我的二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尤其是十多年来,我的荣辱、毁誉、离合、悲欢——总之,我的命运,不知不觉地与《刘三姐》联结在一起了。

——黄婉秋

一、她是怎样当上刘三姐的

从小,她便与艺术结缘,酷爱戏剧如命。一天,放晚学后,她失踪了,晚上九点多还不见回家。这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年,人贩子多,而她才六岁。因此全家焦急,倾巢出动寻她。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在同学家演戏,扮公主玩。那儿离家四里远。好大胆!

父亲脸色铁一般青,他高高扬起鸡毛掸子。她扑通跪下,但不哭,只拿毫无惧意的眼睛望着鸡毛掸子。她下跪,是因为回家晚,让家里人担心,她错了;她不愿哭,是因为觉得自己学戏没错。

爸爸叹了口气,终于没有打她。

到了十三岁,她考取桂林市桂剧团学员班。全家都反对,认为艺伶强颜欢笑、地位低微。她不服,背着大人悄悄给在长春拖拉机学院念书的大哥写信。她知道,上了大学的哥哥在家里是说得上话的。结果,哥哥果然支持她。她进了剧团。她胜利了。

外柔而内刚,正是她的秉性。

由于个人的爱好以及党和人民的培养,她的艺术技巧很快地成熟起来,她也受到了艺术界各方面人士的关注。于是,一九六〇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开拍故事片《刘三姐》的时候,决定她成为该片主角的万幸之机便悄然来临了。

那天,制片厂为了给《刘三姐》正式开拍做准备,正在进行着试镜头的工作。忽然,有人喊黄婉秋的名字了。

“婉秋,你来演三姐。”苏里对她说。

“什么?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是你! ”

她看着导演,察言观色。苏里的神情是严肃的、认真的,完全不像是开玩笑。苏里坚定的目光中,有期待,也有信赖。

原定的“刘三姐”不是她,她怎能不诧异?一九六〇年春,广西十几个剧种的《刘三姐》,云集南宁举行《刘三姐》会演。恰逢长影要拍故事片《刘三姐》,剧组决定主要演员由广西挑选。原先广西推荐演刘三姐的有四位,她们都是会演上刘三姐一角的佼佼者,又是各自剧团里的名旦。她们来长影试了一百多个镜头,后来,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剧组才决定另选的。

另选,苏里首先想到了黄婉秋。

黄婉秋原先是桂林市《刘三姐》代表队的三姐,来长影饰舟妹。试镜头,顺利通过了。苏里认为她聪明伶俐、天生丽质,而且体形上小巧玲珑,表演起来无拘无束、落落大方,于质朴之中略带一点野气——这,正是刘三姐的形象、刘三姐的气质。

他没给婉秋做准备的时间。时间实在太紧了,当时是六月底了,按计划十月前要将该片拍摄完,向国庆献礼。不到半年拍一部戏,谈何容易!

苏里把婉秋叫过来。

“你试演几段三姐的戏。先来‘绣绣球’这一场……”

他没给婉秋多讲戏。这是故意的。他要试试一个主角的创造能力和应变能力。

婉秋坚定地点头。

各种不同角度的、不同颜色的射灯,还有不断变换方向的摄影机,一齐对准了她。

众目睽睽!有人心里为她暗暗捏把汗。她才十七岁,从未拍过电影,更不说演这么重要的角色了。

只见,她款款步出,轻坐床前,手执彩线绣绣球,一曲情歌随口而出:

花针引线线穿针,

男儿不知女儿心,

鸟儿倒知鱼在水,

鱼儿不知鸟在林……

一张粉脸,羞羞答答;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她整个人沉浸在思念爱人的幸福之中。

“太棒了,她那双眼睛会说话!”有人大叫。

众人喝彩!

苏里窃喜。但导演在摄影棚里应当是严之又严的,他不露声色。

“好!你再来一节‘三姐骂财主’的戏。”

婉秋又点头。她走过一旁,定了定神。她在酝酿情绪。现在需要的是泼辣、倔强,而且还有几分山野女子的野气。这,与刚才“绣绣球”时的柔情万种,截然不同,反差太大了!

做导演的,就是要在大起大落之中,考核一个演员的适应力、粘着力和浸透力。这正是苏里的匠心独运之处。

她出场,怒目圆瞪,双眉横竖,小嘴紧抿成一条缝——和先前判若两人。

有人道出莫怀仁的台词:“刘三姐,我劝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好心!”

三姐怒不可遏,厉声大骂,唱道:

多谢了,

多谢你这好心人,

谢你拦路刀一把,

谢你捆人绳一根……

冷嘲热讽,嬉笑怒骂,招招式式,极具分寸,简直把这个“歌仙”的铮铮铁骨演透了。

有人鼓掌。

苏里心里暗道:

“好一个火爆爆的山顶红辣椒,好一个活脱脱的刘三姐!”他甚至有点觉得,传说中的刘三姐,本该如此。

“婉秋,咱们是铁板钉钉——定了。你上‘刘三姐’。过些日子,班子配齐,立即开拍!”

她一阵惊喜。“可是,这……姐姐和老师她们呢?”她想到了原来的几位“刘三姐”。她不愿掠人之美。她从来不愿做对不起人的事情。

“甭担心!这,不关你的事……”

苏里心满意足,快步离去。旋即,又回来。

“婉秋,我问你个事,你没排练过,怎么把三姐演得这么活?”

“这……我这是偷艺……偷学来的。”她低下头,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告诉老导演,以前她的学艺师傅常教她“学打不如偷打精”,这是说要看学、巧学、活学,潜移默化中学。于是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

苏里记起来了,在他们拍刘三姐的试镜头的时候,总看见她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声不响地看。长春城有多少使人流连忘返的好去处,别的没戏的演员都去溜达,可她不去。

“啊,是这样!”老导演心头一阵热,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

就这样,她成了刘三姐的饰演者。

而她对苏里, 也常怀深深的感激。 是他,将她从舞台带到水银灯下,给了她许多好的影响。

有一件事,她是不能忘记的。

阳朔。外景地。这一天酷热非常, 有人送来一担开水。

苏里跑过去接。不好!木桶底整个脱落,滚烫的水全泻到他的身上。他从腰到脚,尽被烫伤。

他被送进医院。《刘三姐》也跟着“搁浅”了。

他心焦如焚!

黄婉秋去看他。

“你下面的戏,都准备好了吗?”他关切地问。

“嗯……”

“《刘三姐》是用诗写成的,是一部史诗,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品,我们要拍好它。你演的三姐,我十分满意。你的戏路宽,可塑性强, 你是很有潜力、很有前途的……”

“我还幼稚得很……”

“不,不!朴实、不矫饰,正是你的可贵之处。以后,我要找一部戏——找一部好的、 不亚于《刘三姐》的新戏,我们再好好合作……”

他说不下去了。他轻轻呻吟。仰卧着,痛;侧身,也痛;把双脚悬起来,还是痛。

这个人,在自己痛苦的时候,想的是事业、是别人。

她看着他变得消瘦、苍白的脸庞,半白半黑的乱发,她的心颤动了。

“快别说了,看你,这么辛苦……”

“不要紧的。”他缓过气来,笑着说,“我们搞这行的,含辛茹苦,不计日夜,但愿换得观众的几许笑声、一串泪水、片刻沉思,或数声叹息,我们也就得到了最大慰藉和鼓舞。”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得高大了。这是个全身心投入艺术的人。这个导过《钢铁战士》《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红孩子》等脍炙人口影片的艺术家,在现身说法给自己上课呢。

没过几天,苏里躺在担架上,到实景地指挥拍摄。他的腰部以下,全缠着纱布。他斜倚着,一脸倦容。唯独一双眼睛,依然那么深沉,那么富有神采……

不久之后,《刘三姐》公映,誉满海内外。港报有这样的赞语:“苏里慧眼识婉秋,才得今日刘三姐。”

她从此一举成名。

这美好的一切,难道都只是一个蔷薇色的梦境吗?难道都如同过眼云烟,一去不复返了吗?

她的一颗心,如中箭矢,一阵阵剧痛。

她不愿意再多想了。

二、“活下去!”

有人找她。

两个人,一概板着脸。他们是“XX运动办”的,让她写批判《刘三姐》的文章。

“我不懂写,我的文化水平低。”她淡淡地说,态度不亢不卑。

自然,不懂写是假的。她虽然只念过高小,但平日讲话和台上做戏,她的口才是公认的。而她过去走红时,发表在报刊上的有关饰演刘三姐的体会,以及之前写的许多检查交代,也都笔墨流畅、用词得当。这些,来人心里是清楚的。

“你再想想。首先注意你的态度。写不写是个立场问题……”话语冰冷,似寒气袭人的锋刃。这是威胁了。

“想想?”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那段时间,对《刘三姐》,桂林乃至广西各地,都批过了。有书面的,有口头的。而她本人,由于拍了这部电影,便终日不得安宁。这真是“恨屋及乌”了。

“不是都批过了吗?”

“由你这个演过刘三姐的人来批《刘三姐》,才够意思,才有力量!”来人说得煞是认真。

“我真的不懂写,我很少写什么东西,不信……”

“好!你不肯写,我们派人替你写。”

她沉默。她知道他们会这么做。

这种“捉刀”的文字游戏,他们干得很熟练了。

过了若干天。她果然在一份什么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批判《刘三姐》的文章,逾万字,火药味甚浓。署的正是她的名字。

“可悲!”她差点没骂出声来。

她不肯屈就,总那么耿直。用一些好心人的话来说,是“迂”,是不会“圆通”。

所以,她倒霉了。她明知道要倒霉,但就是不愿意违拗自己的良心。这,可是关系到一个人气节的大事。

“翘翘者”,易折。

以后,倒霉事一桩接一桩。

她胸前总要挂一块小木牌。自然,是被迫挂的。两尺见方。出门,就得挂起;睡觉,才能摘下。

有一回,她从姑妈家回歌舞团。路上,有人大声念着木牌上罗列的“罪名”,并且厉声吆喝道:

“你,黑三姐,给我站住——”

她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一下子围上来好多人。也有同情她的,但没哼声,在外围站着,用怜悯的目光看她。

那些人开始奚落她,顺带也攻讦《刘三姐》。

“说,你为什么去拍《刘三姐》,宣扬封资修的一套? ”

“你为什么要用刘三姐的歌来瓦解革命人民的斗志?”

“说!说!”

莫名其妙!这时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她知道,最明智的对策是保持沉默。她微低着头,眼睛木然地望着地面。

直至那些人数落够了,心满意足地吆一声:“得了,走你的吧!”

她就又往前走。

如今,她终于快要走到歌舞团大门口了。她轻轻吐了口长气——只要进大门,入房间,就可以得到片刻的自由了。

“看箭!”

不是箭,是数块柑皮、橘皮、烂马蹄,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侧脸看去,一群孩子,埋伏在榕树上,向她放“箭”。一个个脸上有得意之色。

孩子懂什么?见她身挂着牌,认定她是坏人,还能不恨她、掷她?这不是叫作什么“朴素的阶级感情”吗?

她加快了脚步,快踏进大门口了!

可是,有石头飞来了。有的小,有的挺大。她警惕地后顾,敏捷地腾挪闪躲,把往时练功学艺的功夫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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