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少年与马骨胡

作者: 黄佩华

吕老师的目光始终在音乐家和农才立之间游移,似乎只有她才能够准确地把握这两个人此时此刻表达的含义。

所有的农家成员和乡亲的目光里期待的似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农才立会不会被看中。对于农才立演奏的这些曲子他们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相比之下,他们更愿意听他爬到大榕树上演奏的曲子。最令他们迷惑不解的是,像农才立这样的恶棍怎么就变成宝贝了,而且还有可能到大城市去。过去他们听说只有书读好了,成了举人或中了进士才可以到城里去,而现在,他们跟前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怎么可以和举人有一样的待遇呢?

又一曲终了,面色木然的音乐家终于把手掌从脸上移下来,然后示意农才立把马骨胡递给他。他端详了一会儿,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农才立说,是。寨上很多人都会做。

音乐家说,你这把是做得最好的吗?

农才立说,不是。

音乐家问,你还会别的吗?

农才立说,会吹芦笛、吹木叶。

木叶?音乐家神情有些惊愕。

吕老师说,就是用普通的树叶吹奏曲子。她当即吩咐农才立给音乐家表演一下吹树叶。

神奇的树叶演奏再次使音乐家陷入了半睡眠状态。就在这一时刻,农才立已经在音乐家的意识中,从一个山村的小痞子变成了省城文工团的乐手了。

三天后,音乐家满载而归,他带走了农家寨唯一的天才少年农才立。出于对事业的忠诚与专注,音乐家在农家寨的几天里,居然忽略了农才立生活的另一面,他并不知晓他领走的是一个已经有了妻室和性经验的小男人。

农家寨的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来为我大伯农才立送行。他们中的许多人还送他出到村口,甚至送到红河渡口。不管怎么说,他是农家寨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被大地方人相去的孩子。农才立的布包里装满了表示吉祥的红鸡蛋,袋子里还被塞进一些零散的钱币。未曾出过远门的农才立忽然间被这浓重的乡情感动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严家女孩躲藏在寨旁的树丛里,神情漠然地目送着自己的夫君,直到他消失在视线里。

临出门的时候,曾祖父农宝田从红木柜里翻出几尺红绸,粗手笨脚地把农才立的马骨胡包裹了起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孙呀,从今往后你就靠这把马骨胡吃饭了,心思要放在这个上面啊!

农才立默然地瞥了一眼农宝田。他想说他不喜欢红绸,红的东西令他生厌。昨夜里严家女孩就来红了。温温的液体汩汩流出,弄脏了他的半边床,他想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音乐家在县里没有逗留,第二天就带上农才立搭上了回省城的汽车。

山村少年农才立来到省城后的第一件麻烦事出现在厕所里。当天晚上,因为没有来得及安排到宿舍去,古老师就把他带回到自己家里先住下。古老师一家两口,他妻子大约和吕老师一般年纪,模样却比吕老师漂亮。师母在农才立眼里简直就和仙女一样,他时不时地偷觑她一眼,她发觉后便友善地看他一下。

刚进门的时候,古老师就大声地对他的妻子说,亲爱的,你看谁来了?我给你带回一个小天才。

年轻的妻子打量着土里土气的农才立,娇柔地问道,他怎么这么小啊?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古老师殷勤地从农才立手里拿过马骨胡,扯开包装的红绸,作献宝状双手递给她,操着戏腔说,娘子,你看呐,这是我千辛万苦从山里寻回来的宝贝啊!

年轻的妻子就很认真地接过去端详了一会儿又摆弄了一下,仍然娇柔地说,这也是乐器么?土里土气的。我还以为真是什么宝贝呢!哎,这孩子他叫什么?

古老师说,他叫农才立。哦,农才立,这是你师母。叫林娜,你看她漂亮不漂亮?

农才立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偷觑了师母一眼。

师母说,往后,我就叫你阿立吧。

农才立又点了一下头。

古老师吩咐妻子找出他的一套衣服,交给农才立,说,这是我刚毕业的时候穿的,你先将就穿吧,从现在起,你就别穿土布衣服了。

师母说,过几天师母带你去做两身衣服。你个子这么小,花不了多少布的。

这时候,农才立才觉得自己身上穿的跟房子里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协调,特别是面对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师母,他更感到无地自容。

你先洗个澡吧。古老师说。

可是古老师的说法马上就被否决了,妻子给他使眼色,希望他先洗。他从妻子的表情里领悟到了什么,就急忙提着干净的衣服进了卫生间。农才立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他再也不敢正视师母那张美丽得摄人心魂的脸庞。

师母察觉到了他的窘境,称到食堂去领些食品回来自己煮吃,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这时候农才立身上的神经才忽地松弛开来。他开始环顾四周。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卧室有门隔着,什么也看不到。厅里有一套硬木沙发,现在农才立就坐在上面。厨房和卫生间在客厅外面。古老师洗澡的声音很响,哗哗的水声和《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混杂在一起。

古老师洗了澡从卫生间出来时,师母也拎着一篮子食物进了门。她的脸色不太好,边往厨房里放东西边说,该死的总务老说我们的油没有了。看见他那嘴黄牙我就恶心,他妈的狗男人!

古老师不知道妻子为什么对食堂总务发火,就说,算了吧,油少多放些水不就行了?

可是他……妻子欲言又止。刚出浴的丈夫把农才立领进卫生间,如此这般地教了他一遍之后就出来了。这时候,满面潮红的妻子已经心急火燎地扑过来,一阵狂吻之后,他们相拥着进了卧室。

在此之前,古老师年轻的妻子刚在食堂的仓库里狠狠掴了总务一记耳光,原因只是为了二两食油。古老师的妻子说想领一点油,可是总务说不好办,说油很紧张,许多人都想领。总务强调每人每月才半斤油,在食堂开饭了就不能领了。古老师的妻子说,古老师刚从边远山区出差回来,很辛苦,她很想得到那二两油。总务想了想就说,好吧,我是特别照顾你了。总务把古老师的妻子领到了那间黑暗的食品仓库,刚进入房间总务就把门锁上了。没等她反应过来总务就从后面抱住了她。

古老师的妻子年纪轻轻,且又是剧团的演员,每天都坚持练功,踢腿、蹲腰、打旋子都是常干的活。她被总务突然拦腰抱住之后立刻就有了强烈的反应。她几乎没费多大劲就将手里的竹篮不偏不倚地扣在总务的头上,总务嗷地叫了一声双手就松开了。

古老师的妻子不管总务同意不同意,舀了米抓了菜还狠灌了半斤油,然后鼻子一哼,将一脸懊丧的总务留在仓库里。

古老师和农才立自然不会知道,就在那一刻工夫里,他们身边这个艳丽的女人会因为他们的晚餐而遭受总务的欺侮。女人回来之后,便将满肚子的委屈急切地上升为一次如火如荼的性事。

就在古老师和他的妻子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卫生间里的农才立却像一个难产的孕妇一样艰难地排放粪便。

古老师家的卫生间配有一只抽水马桶,这间屋子原本属于一位欧洲人,几年前欧洲人离开之后再三辗转才转到古老师名下。习惯在野地里拉撒的农才立或许只能使用蹲式的设备,坐式的马桶使他陷入了拉不出的窘境。

半个小时之后,行过房事的古老师夫妇看见卫生间门板紧闭,里边没有声响,便觉得有些怪异。古老师情急之下敲开了卫生间的门,看见农才立还是满身的灰尘,便问其缘由。嗫嚅之中农才立如实把情况跟古老师说了。古老师听过之后就哈哈一阵大笑,说以前你师母也和你一样不习惯坐马桶,还要我抱住她拉哩。说笑之后,古老师就把他带到大院里的公共厕所去。果然,不到几分钟他就一身轻松地回来了。

古老师花了半个早上的时间,带领农才立到各部门办理报到的有关手续,后来把他领进一间集体宿舍。

文艺工作团是文化厅下属的一个团队,组建工作已近尾声,农才立算是来得比较晚的队员。这间集体宿舍的八个铺位只剩下一个上铺,他只得住上铺了。宿舍里只有一个叫大梁的在,他睡的刚好是农才立的下铺。古老师就吩咐他多关照农才立这个小队员,他满口答应。古老师临离开时告诉农才立,他已经替他在饭堂开了午饭,叫他跟大梁去领饭,下午就到团里和大家见面。

古老师刚离开,大梁就问农才立,你是干吗的?

农才立骑在上铺的被子上,扬扬手里的马骨胡说,拉二胡。

你是古光头的亲戚?

农才立不解地问,谁是古光头?

大梁说,就是刚才带你来的那个古老师,古光头。

农才立说,你不能这样叫古老师。

大梁呵呵地笑起来,说你妈的小毛猴,刚刚来就会护老师啦?我操!我告诉你,我不仅叫他古光头,我还想操你那个师母呢!谁叫他老牛吃嫩草!

农才立眨巴着双眼不再出声了。他毫不怀疑大梁说这番话的真实性,可是为什么大梁把屌说成是操呢?他便有些不明白,就问,你为什么说是操?

你妈那个巴的,操,你都不懂?就是……唉,以后我告诉你吧。大梁又埋头伏在箱子上写他的东西了。大梁上过朝鲜战场,在部队里学到不少北方的粗话,开口闭口就“我操”或者“妈那个巴的”,让人听了便觉得人挺凶蛮。大梁会写一些诸如歌词之类的东西,也发表过诗歌,偶尔也到乐队摇摇沙锤或者拉大幕。

宿舍里的其他六个人都是文工团的团员,分别属于乐队和舞蹈队。中午时分,他们回到宿舍后看见原先放在空铺上的物品被放到各自的床上,一个精瘦的男孩盘腿坐在原本属于集体的那个空铺上,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大梁似乎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就说,你们别不高兴,东西是我扔的,这是新来的……哎,你叫什么?哦,农才立。你们都听见了。他叫农才立,王大林,他还是你们乐队的呢。

王大林瞥了农才立一眼,然后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说,欢迎你。

农才立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一只手。另外一个留着小分头的小伙子也过去跟他握手,并狠捏了他一下说,我叫申正义。

小毛猴,下来,吃饭去。大梁一声喝令,农才立手压床沿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大梁一惊,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小子有两手,算你狠。

下午一阵铃响,一屋人就呼啦啦地起床。农才立累了几天,自然听不见铃声,等他被古老师叫醒时,屋里就剩他一个人了。他慌忙到卫生间去擦了把脸,就提起马骨胡往乐队跑去。

农才立的出现对于乐队的乐手们来说,是一件颇新奇的事。他们都知道他来自边远的桂西北乡村,是一个几乎没有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人,但谁也不曾料到他那么小且相貌如此猥琐。许多人都暗自嘀咕古老师是不是中了山里人的什么邪,把一个土里土气的孩子带到堂堂省文工团的乐队里来。谁都知道,这支乐队是目前省内首屈一指的。

面对十几张比自己年长的陌生的面孔,农才立不禁有些胆怯了。

他们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他感觉到那是挑剔的审视的。他们手上的乐器绝大部分他都未曾见过。那些怪异的乐器就像是一副副狰狞的脸孔。这种恐惧感从他进入乐队排练场的那一刻就开始产生了。

当天晚上,回想白天第一次和同事们见面的情景,农才立一直处于高度兴奋中。这天下午,农才立有一次类似喷射的快意。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那些不太友善的眼睛在一小段时间里就发生了变化,他只略作表现,那些人就惊得目瞪口呆了。不一会儿,门窗的空隙里就填满了舞蹈队队员的面孔。舞蹈队的一个领导气急败坏地来催促他的队员,不想他自己也走不动了。

农才立拉了两支曲子之后,外表平静但仍掩饰不住内心得意的古老师,用手捋了一下稀疏的头发,宣布农才立暂时还不能参加演出,他还要辅导农才立一段时间。

农才立虽然很有天赋,但他还小,希望大家日后帮助他。古老师说完,场面上就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吃晚饭的时候,同室的大梁和王大林、申正义等一堆人围坐在农才立身边,要求他晚上单独为寝室的舍友们举行一场马骨胡演奏会。农才立告诉他们,他要到古老师家去听辅导课,大伙都气得把那个秃顶的古老师几代操了一遍。

农才立依时到了古老师家,看见古老师夫妇正和两个客人说话,他转身想走,却被古老师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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