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劫
作者: 李骏虎引子
东门外来了个耍猴儿的。戴着一顶掉了圈儿的破草帽,一手牵着拴猴子的长绳子,一手扬着一条鞭子。猴子有两只,一大一小。小猴子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趴在耍猴人的背上,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眼神惊惧地打量着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大猴子脖子上拴着绳子,头上戴着插着两根雉鸡尾羽的英雄翎子,两只前爪平端着金箍棒,像人一样直立着跑圈子。耍猴人手里的绳子轻轻抖一下,它的两只后爪就跳起来从金箍棒上越过去,眼神不断地在耍猴人的脸上和手里的皮鞭上游移着,表情惊恐而可怜。耍猴人牵绳的手里还提着一面小铜锣,拿鞭子的木柄每敲一下,大猴子就翻一个跟头。
进出城门的人渐渐围拢过来,城门楼上的两个日本兵也被吸引了,一个半张着嘴,一个瞪圆了眼,端着大枪嬉笑着朝下张望。城门口检查行人出入的伪军和警察看看日军的脸色,没有叫驱赶的意思,索性也探头探脑地看起热闹来。走江湖卖艺的都是人来疯,耍猴人看到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开始跟猴子做起戏来,瞪起眼睛指指画画地骂猴子:“呸,你个长毛的畜生,你打扮成这个样子,你以为你穿上人的衣裳你就成了吕布、成了周瑜?你看什么看?你瞅什么瞅?你看着哪位大姐长得像貂蝉、像小乔?嗯,我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猴子被骂得用爪子捂住了小红脸。耍猴人一步步逼前,它一步步后退,突然两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就像那戏台上被气死的白脸小生。人们被逗得哄笑起来。耍猴人耸耸肩膀,小猴子从他身上溜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大猴子身边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扳后腿。耍猴人也蹲在旁边假装着哭丧:“你看你气性还挺大,我骂你两句你还气死了。你死了不要紧,这年月我拿什么给你买棺材啊?让你儿子替你求求好心的爷爷、奶奶、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大哥、大姐吧,我又不是你的孝子贤孙,犯不上给你披麻戴孝,你个长毛的畜生!”他把手里的小铜锣“当啷”扔到地上,小猴子蹿过去捡起来,把铜锣翻过来顶在脑袋上,转着圈儿走,让人们往里面扔钱。人群松动起来,这个年月谁还有闲钱扔给猴子啊?看见小猴子走过来,都扭过脸转身讪笑着躲开了。
耍猴人见状恼怒了,他一鞭子把大猴子抽起来,呵斥道:“起来,你还有心思装死,再装就真要饿死了,我们都几天没吃饭了?几天了?几天了?”看来是真急了,问一句抽一鞭子,把猴子打得也恼了,冲他龇出长长的犬牙来嘶叫,招来主人更加凶狠的鞭子。几个没走远的人站在远处用内疚的眼神望着这一切。
正闹腾,一队巡逻的日本宪兵从城门里出来,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腰里悬着倭刀的小队长指着耍猴人骂道:“八格牙路,三宾地给!”三个宪兵呼啦啦地冲上去,两个架住耍猴人,一个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地打起耳光,打得耍猴人啊啊地惨叫,嘴里冒着血沫子哀求:“先生啊,别打了,我的良民的干活……”小队长不理他,走到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大猴子跟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俯下身,另一只手撑着膝盖,笑眯眯地向猴子伸出手掌。猴子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试探着伸出爪子从他掌心里拿起糖来,先嗅了嗅,然后几下剥开糖纸,举到嘴边一口咬掉了半个。它的小脸儿顿时舒展起来,甜蜜的味道让它从惊恐里醒过神来,把剩下的半颗糖扔到嘴里,对着小队长开始不住地鞠躬作揖,把宪兵们逗得前仰后合。
小队长腆着肚子笑够了,扭头喝令宪兵停手。他摸摸猴子毛耸耸的头,指指耍猴人,抬起双手做了一个凶狠的鹰爪动作,猴子抬头望着他揣测着意思。小队长把手指指向耍猴人的鼻子,挥动另一只手掌示意猴子发动攻击。猴子扭过头去望望主人,又回过头望望鬼子。小队长拍了拍刚才拿糖的口袋,瞪起两眼甩了甩下巴。耍猴人惊魂未定地望着猴子,眼睛越睁越大。猴子吱的一声跳起来,扑到他头上,对着鼻子就是一口。耍猴人惨叫起来,挣扎着去抓猴子,双臂却被日本兵死死地扭住了。日本兵发出开心的大笑,城门口负责检查女人出入的婆娘用衣袖掩住了眼睛。
“吆西!”小队长眉开眼笑地走过去,把猴子从耍猴人头上抱下来,又赏给它一颗糖。耍猴人满脸是血瘫坐在地上,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半个,呼吸之间吹起一个巨大的血气球,倒伏在那里呻吟着。小队长走过去,抬起皮靴踢了他一脚,耍猴人哼哼着抬起头来,淌满血的脸上张开两道眼白,哀哀地望着日本兵。小队长指着大猴子对他说:“你的,猴子,我的,进上。”耍猴人的眼白还呆呆地望着他,一个穿黑衣服的警察跑过来,提醒道:“太君的意思,让你把猴子给他,你还不快点个头!”耍猴人哀求道:“猴子是我的饭碗啊……”警察悄悄给他使个眼色,啧声骂道:“死脑筋,你的命重要还是猴子重要!”转身对小队长鞠个躬,赔着笑说,“太君,猴子,你的,进上的干活。”小队长左右看看远远围观的人们,撇着嘴角闭闭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联银券,扔到耍猴人身上,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示意宪兵抱上猴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
耍猴人呆呆地望着日本兵消失在黑乎乎的城门洞里,从地上抓起一把浮土按在自己鼻子上止血,痛苦地哼唧着。这时候,受到惊吓的小猴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把那张票子捡起来,塞到耍猴人手里,哀伤地蹲在旁边望着悲惨的主人。警察低声地劝着耍猴人:“快走吧,你这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东门里不远有一家济世堂药铺,去上点白药止止血吧。”
耍猴人瓮声瓮气哭泣着说:“今天出门没看皇历,把饭碗子砸了!谢谢老哥啊。”他挣扎着站起来,收拾东西。
警察冷笑两声,低声感叹道:“要说你这猴子可比我更会当汉奸啊。我是为了家里那几张嘴,没法子才干这个,挣的还没拉黄包车的多。你这猴子倒好,直接去吃‘皇粮’了!这世道,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啊!”他仰头看看蓝汪汪的天,转身往城门口走。一股小旋风在他面前打着转儿,他冲着旋风连吐几口唾沫,嘴里恨恨地念叨着:“旋风旋风你是鬼,刀子斧子剁你的腿……”
忽然听见身后人群乱喊叫,一回头,看到耍猴人纵身跳进了护城河,怀里黄乎乎的好像还抱着那只小猴子。巡警赶紧吹着哨子跑过去,看到护城河油腻腻的浓绿水面上荡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散开来。
上部 杏岭春寒
晌午时分,通背拳师徐克功走出太原大东门街上的济世堂药铺,从晋王宫西侧的西萧墙路拐进南华门巷。巷口的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日华亲善”“共存共荣”的标语,遮盖了原先阎锡山的“主张公道团”刷在墙上的几个大字:“做好人,有饭吃!”
往年的这个时节,晋王府花园里的杏花已经开得很热闹了。那几百株老杏树从明朝开到民国,无论盛世乱世,年年春二月都像天上的白云飘落在东城的这块高地上,待到春浓,落花又乘着东风飞雪般弥漫大半个太原城。因为地势高,老百姓美其名曰杏花岭。晋王府土筑的宫墙早就在五百多年的风雨中化作泥土,在没有了围墙的花园里,老杏树年年遵从时序花开花谢,到今年却绝了种—— 去年冬日本人进城后,满城搜查劫掠,足足祸害了四十多天,杀人如割草,还把晋王府的老杏树都砍光了,好好的园子拿车轮子压得平展瓷实,成了练兵的操场。
望得见家门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队出去巡逻的日本宪兵,踩着牛皮靴齐步走,背着大枪哗啦哗啦地开过去。徐师让在一边,站在前排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这些除了嘴角下垂外和中国人一张面孔的东洋人。穿黄呢大衣的军官骑在马上,笑容可掬地向徐师举了举手里握的马鞭,睁大眼睛问:“饭的,吃了?”阳光照在他腰间指挥刀玉制的刀把上,帽檐下的面孔半明半暗,面孔俊秀,笑容很热情。
从日本军官的马头上望过去,对面围墙内的两株老梧桐树开满了紫红色的花朵,桐花甜丝丝、黏腻腻的芳香夹杂着东洋马的汗腥味,一股股钻进徐克功的鼻孔里,让他想打喷嚏,他对着军官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平常中国老百姓见了日本人都得鞠躬行礼,不然就得挨马鞭和枪托。徐师心里顶着一口气,弯不下腰来,日本军官也没为难他,撇撇嘴角,点头说:“吆西!”催马走过去了。
徐师等他们拐过街口,把视线放回地面上,转身走路,心里琢磨:这些个东洋人跟中国人一个长相,还都是些小矬子,头上又没有长角,怎么就能把中央军和阎锡山的人马都打得稀里哗啦的呢?打仗前听人说阎锡山在兵工厂下了血本,晋绥军的手榴弹里装的都是双份炸药,日本人根本不是对手啊,咋就被人踢着屁股一路撵到了黄河边?这样寻思着不觉走到了自家门前,抬起手来拍打门环(几十年咂摸药材,他的手指都被染成了棕黄色)。停了一会儿,大门上的小暗格开了,徐师母一双略呈三角的眼睛在里面张了一下,传来拉动门闩的声音。徐克功进来,转身把门闩插上,徐师母问:“回来啦?”她秉承着妇德,为夫者讳,半辈子从未直呼过丈夫的名字。
“嗯。”徐克功几步走过四合院两边摆放着空兵器架的沙土地,撩起袍子的下襟抬脚走上台阶,徐师母扭动着小脚紧紧地跟在后面。贴着棉纸的雕花风门推开了,女儿英桂迎出来,初春的阳光照得她饱满的额头上金黄色的细小茸毛纤毫毕现,她笑嘻嘻地问:“爸,回来啦!”高高撩起棉门帘让父母进去。
进得厅房,徐克功拧身在黑色长条几前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八仙桌上的黄铜水烟锅来含住烟嘴,像把一个铜钩子挂在嘴上。又掀开烟锅上的烟盒盖,捏出一撮黄亮的新烟丝,三根手指轻轻地揉成团,塞进烟锅里,用铜烟杵捣实在了,捡起搁在桌上碟子里的火纸来,吹着了,凑在烟丝上呼噜噜吸了两口。英桂还没放好门帘,徐师一锅烟已经抽完,拿起碟子里的银针挑松了烟灰,鼓起腮帮子猛力吹了一口气,烟灰飞弹出去。他扑一扑落在衣襟上的烟灰屑,把水烟锅搁在桌上,接过徐师母递过来的泥筋短嘴捧壶,对着壶嘴喝了两口热热的大叶茶,鼓动四四方方的腮帮子让茶水在嘴里呼噜噜刷了三遭,咽了下去,核桃大的喉结在棕红的脖子里上下滑动着。自去年初冬举家从太原避祸回到老家洪洞县的乡下,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在练功和采药中度过,村野的太阳晒黑了他的皮肤,红薯和棒子面让他原本健壮的身躯略显精瘦,关老爷一样的丹凤眼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只有眼睛里绵善、豁达的神情依旧。
徐师母在八仙桌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努力歪过圆滚的身子来打量着丈夫的脸色问:“看着不高兴,日本人不好好的吗?”
徐克功把手里的茶壶搁在桌子上说:“来者不善!”
“走的时候不是嘱咐你去了少说话吗?”
徐师从细长的眼角严厉地看了老妻一眼,说:“我根本就没有说话!”
英桂站在父母跟前的脚地下,手扶着八仙桌,扑闪着眼睛问:“爸,日本人给你们开的什么会呢?他们说话呜哩哇啦,你能听懂吗?”
徐师仰头看着闺女,眨眨眼,有了点笑容,口气也像棒子面发糕一样松软起来:“有的日本人也会说中国话。”扭过脸去低声对徐师母说,“给我们开会的是维持会的汉奸,日本人就在旁边坐镇。”
“说的是什么事?”英桂急着知道究竟,徐师母也望着丈夫。
徐师冷笑一声说:“叫咱们东门这一片儿选个人出来当保长。”
“咱这一片儿的保长不是跟着阎锡山跑了吗?”徐师母瞪圆了眼睛。
“跑了的是阎锡山的保长,日本人要选的是给他们当狗腿子的人,说白了就是在维持会手下当汉奸!”
英桂急了,说:“哎呀,爸,你会耍拳,日本人不是要让你当保长吧?”
仿佛一片黑云笼罩在了徐克功的头上,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徐师母也沉不住气了,问:“都是些什么人里选出的呢?”
徐师干咳一声,又端起了水烟锅,鼓捣着说:“东门这一片儿有头有脸的都被叫去了,前清当过官的两个老的——吴老爷、赵老爷,给英桂当过中学老师的杜雪圃,开旅馆的杜家弟兄俩,布行的康老板,卖古董的老苗,还有咱药铺隔壁杂货店老梁,八九个人吧。一说让选保长,谁都不吭气了。日本人当下没翻脸,给了三天时间让我们自己商量一下谁当这个保长,选出来到海子边的市政公署去登记,推不出人来就都抓起来。”
英桂吓得吐了吐舌头,徐师母喊起来:“哎呀,这可把人煎熬死了。我说别着急回太原吧,你非要回来,不就是为了埋在炕洞里的两罐银圆吗?看值得不值得……”
“低声,隔壁就是日本人!”徐师啧一声打断婆娘,丹凤眼圆睁,徐师母抬起胖手捂住了嘴。——就在几天前,日本人让太原行政公署贴出布告,凡市民手里有大洋、白银和国民政府的法币、阎锡山发行的晋币的,限二十天内到日本银行兑换成“联银券”票子,法币和晋币逾期没兑换的全部作废,发现私藏大洋和白银的一律枪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