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茶中的人文哲思

作者: 蔡家园

刘醒龙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这早已成为评论界的共识。他还是一位高产且优秀的散文家,这一点恐怕被不少人忽略了。所以有人感慨,刘醒龙的小说光芒过于耀眼,遮蔽了其散文的光华。

三十多年来,刘醒龙创作出版了《寂寞如同重金属》《人是一种易碎品》《我的河山我的家》《小路才是用来回家的》《抱着父亲回故乡》《在母亲心里流浪》《刘醒龙自选集:第四才子书》等散文集以及长篇散文《女儿是父亲前世栽下的玫瑰》《一滴水有多深》《上上长江》《刘醒龙文学回忆录》《如果来日方长》等。其中,《抱着父亲回故乡》获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文学的真相》获第三届丰子恺散文奖。刘醒龙的散文勾勒众生群像,记录社会百态,描绘自然山河,书写人文历史,激情饱满,思绪灵动,夹叙夹议,虚实相间,善于运用小说笔法,喜用长句子,语调舒缓缠绵,融诗性与哲思于一体,形成了独树一帜的风格。

二〇二二年夏初,刘醒龙去安徽省岳西县重走革命老区,回来创作了散文《一座山,一杯茶》。这篇散文看似一篇游记,其实更像一篇文化散文,颇能体现其采撷素材、提炼主题、布局谋篇、遣词造句的特色。这篇散文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谈人与山水都有记忆。文章从“大别山的分水岭”起笔,首先介绍这座南北走向的山脉的独特之处,东坡西坡的地脉气象、风俗习惯并无二致,“一杯酒,一样地醉人。一盏茶,一样地沁心”。但是因为因缘际会“一道分水岭还是区隔出一方熟土、一方生地”,爷爷、父亲进山之后“单单爱上饮茶,唯山中才有出产的此类珍宝,也无法改变事关乡土的生熟理念”。“我”到岳西后“难得话多”“所说的话全与记忆相关”,由此点出本文的“文眼”——记忆。

按照惯常写作思路,既然去了岳西,自然是要写写岳西的自然风光、人文风情的。可是刘醒龙开篇却不从岳西落笔,而是由远方的山脉徐徐道来,看似散漫随意,其实聚焦了几个关键词——人、山、茶、乡土、文化,后文循此渐次展开。所谓纵横捭阖,草蛇灰线,东拉西扯,不离其宗,就是匠心独运。

接着由实转向虚——围绕“记忆”展开议论。记忆一旦遇到合适的机遇就会“重新活跃起来”,但是也有两个例外,“失忆”和“篡改记忆”。作家先说“失忆”,接着举了红山县辖区变迁的例子,此次亲临岳西,他才弄清了真相,冰释疑惑。至于“篡改记忆”有几种情况,“被充分修改过、被可以戏剧化的人生,是给别人观赏的,无非想光鲜亮丽些,门第高贵些,够得着天才些”,总之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因为背后有心机和利益算计,譬如为了搞旅游“要将大别山主峰天堂寨从人们的记忆中篡改了”。作家毫不留情地批评,这是“数典忘祖”“轻薄无知”,进而引申,如果说“失忆是一种万般无奈的疾患”,那么“处于某种利益蓄意篡改人类记忆,是对文明的冒犯”。语调看似温和,其实内含锋芒。敏于从寻常细小事物中发现大道理并层层展开思辨,这是刘醒龙的一贯风格。

第二部分讲茶与记忆。还是先说大别山天堂寨东西两侧无异,“一样的大地,一样的云雾,生长着一样的好茶”,自然而然地由“山”过渡到“茶”,由“理”过渡到“事”。读刘醒龙的散文,会发现他常常有大幅度的思维跳跃,有时让人觉得一头雾水,不明其逻辑线索,但仔细分析会发现,他往往通过关键词来巧妙地衔接上下文,实现叙述的过渡,譬如这里就是通过“天堂寨”“一样”两组词来衔接。

关于“茶”,他在这部分讲了三个故事。第一个是关于茶的笑话——省城里最受欢迎的茶,其实是“用染上麦秸香的两手在锅里炒,用带着泥土味的双脚在石板上搓”出来的,所以农民觉得挺好笑,笑的不是茶本身,“笑的是人,包括他们自己”。这个故事有点反讽味道,细品却发现它包含着来自民间的朴素智慧——在调侃中反思,我们是不是经常处在这种荒谬的处境中却不自知呢?第二个是父亲与茶的故事——他领导打造了一处颇有名气的茶厂,这个茶厂后来改头换面种福鼎大白茶,从此他不再喝本地茶,因为口味不一样了。表面看是“口味”变了,其实是价值、情感寄托丧失了。第三个是“我”在岳西喝翠兰的故事。不经意间喝到好茶,因为“这种味道自然只有我晓得”,那里面包含着故乡、童年、青春,包含着人生的种种滋味。茶之所以有“味道”,除了茶的植物本味,还有里面深藏着的“活色生香的日子”。用泡茶女主人的话总结就是:“茶的好与不好,其实都在于品茶人的记忆。”作家想象的翅膀放飞出去恣意翱翔,可是导航的终点还是“记忆”。三个故事从表面看各不相同,其实都是从不同角度印证一个观念:“对茶的迷恋,说到底是对那种味道的不肯忘怀。”只要“那味道在,那样的日子就没有伤破与折损”,“记忆”就是完整的——从茶的角度呼应第一部分。“味道”不仅仅是味觉感受,更是心理文化记忆。作为文化的“记忆”一旦消失,物质本身的“品质”就无从谈起了。在刘醒龙看来,大别山的茶不仅是“茶”,更是情感,是情怀,是人生,是文化。

第三部分写山与记忆。“沿着大别山的分水岭,天堂寨是山的味道,花翅与马口小鱼儿是水的味道,岳西的翠兰是这里的山水惬意与伤情,劳作与闲适,消磨不掉的味道。”这句话是过渡,通过“味道”将山与茶连接起来,然后通过“一家人从长江畔到高山下的家史与人生”,又将山与记忆连接起来。下文接着写山,“一座山成为主峰,必须具备地理与人文的双重要素。”直接切入“主峰”问题,换一个角度呼应第一部分。

首先举例说明,主峰并非最高峰很常见。譬如太白山的主峰拔仙台、华山的主峰莲花峰、天山的主峰博格达峰、冈底斯山脉的主峰冈仁波齐、昆仑山的主峰玉珠峰,都不是最高峰。而且“正统词典上说,主峰一般是指最高峰。”“一般”并非普遍。其意所指再明白不过,天堂寨海拔虽然不是最高,但作为大别山主峰并非没有理由;倘若硬要以最高海拔来定义天堂寨的主峰,也没有百分之百的依据。

讲完普遍性的道理,刘醒龙接着端出自己的经历作为例证——年轻时参与“送高程”,测量海拔高度的故事。通过这个“科学”的例子,作家想说的是,过去我们的祖先确定一座山的主峰时,往往凭借的是主观感受,并非科学测量。然后笔锋一转,分析八仙台、博格达峰之所以成为主峰,都是因为文化的因素。接着进一步指出,天堂寨能够成为主峰,并非以“送高程”作为依据,而是靠“知名度”,这里出过“替大明王朝打下坚实基础的‘天完’徐皇帝,几乎撼动‘乾隆盛世’的马大王”,“有这样轰轰烈烈的人物,若问主峰,舍我其谁?”分析推理,逻辑清晰,层层递进,落脚点又回到文化——主峰得彰,因其文化。“一个‘主’字,在山所指,是这道山脉对于山上山下世世代代人们心中的主旨要义。一个‘主’字,在水所指,是这条江河对于在水一方千千万万民众仰仗的主要航道。一个‘主’字,在人所指,是一代人面对繁杂纷纭社会时默默引领前行的主流文化。”由山、水、人到主流文化,论证不断深入,文章境界也不断得到拓展与提升。最后高屋建瓴总结为两句话:“高峰出于自然科学,主峰重在人文情怀。”善于讲道理,论证富有逻辑性,这也是刘醒龙散文的一个显著特点。

第四部分继续写茶与记忆。上下文依然是通过关键词来过渡、衔接,“一种茶要想成为好茶,也得有着地理与人文这两种关键元素”,由“山”事过渡到“茶”事。与第二部分写的“茶”事相比较,这一部分的人文内涵更丰富,若从叙事说理的逻辑角度来分析的话,可以视之为递进。

四个故事仍然是结合自己的经历讲述——都是“记忆”。第一个故事是,在云南昭通喝到“满口津香”的普洱,决定不刷牙了。第二个故事是,一位女作家在湖北蒲圻喝到“川”字茶,回忆起在阿里地区当兵靠熬茶度寒冬的日子,不禁“泪流满面”。第三个故事是,出访俄罗斯,联想起欧洲人的茶疗,联想起汉朝二位王子的“甘露”说。第四个故事是,山里人讨茶喝的趣事,有解渴的,有调情的,有谈情说爱的。接着总结,“天下之茶,人间道理,被岳西葆有大别山风情的翠兰的女主人说中了,凡是记得住的都是好茶,那些记忆中无法长久存放的茶,名头叫得再凶,还是不行。”茶是一种植物,可一旦制成了茶叶,就变成了一种文化。无论思绪如何放飞,故事千差万别,最后都收束到“文化”。读到这里,可以想象到作家写这篇散文的初衷。可他欲写岳西,偏偏不正面写岳西,只在关键处点一下岳西,说岳西又以翠兰代之,这翠兰是茶耶、人耶、文化耶?行文如茶香缭绕,让人浮想联翩……文章高手,莫过如此了。

换作一般写作者,文章到此就可结束了,亦是一篇漂亮文章。可是刘醒龙独有法门,竟然宕开一笔,散漫开去,写饮茶“九难”:“一难在制造,二难在鉴别,三难在器皿,四难在火候,五难在水,六难在炙,七难在碾磨,八难在煮汤,九难在品饮。”其中最难的是“品饮”:“一杯茶慢慢喝到嘴里,并非浪漫散淡,其人须得与茶品相得。”如何相得?古人有典:“要求为高流隐逸,凉台静室,明窗净几,僧寮道院,竹月松风,晏坐行吟,清谈把卷。一人独啜为上,二人次之,三人又次之,四五六人是施茶。施茶得少放一只茶碗,五人用四只,六人用五只……前人对此也有一种说法:其隽永补所阙人。”在古代,茶已成为中国百姓日常待客的必备饮品。据文献记载,江南一带,在魏晋南北朝时,“客坐设茶”成为普遍的待客礼仪。故意少放一只杯,“其隽永补所阙人”,也就是用原先留出的好茶汤来弥补未喝之人,这样的饮茶方式蕴含着中国的传统礼仪与文化习俗。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这种习俗早已消失。刘醒龙透过这种习俗的变化,联想到大别山的人、事,毫不留情地微讽了一句:“因为大别山中茶在某地已经‘阙人’,这‘隽永’也就无所谓妨不妨碍了。”说茶,主旨还是说文化。中国的茶文化融合了儒、道、佛各派思想,形成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历千年芬芳而甘醇,最终指向的就是人情、人伦、人性、人品。刘醒龙深谙此理,所以漫舒其笔,纵横捭阖,百折千回,娓娓道来,且述且悟,让人如饮佳茗,回味无穷……

第五部分总结山水与记忆的关系。结尾继续写大别山天堂寨主峰关乎着记忆,失忆不得,更篡改不得,再一次呼应了开头。“没有记忆就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就没有精神,没有精神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也就等于没有文化。”这句话看像是绕口令,却是对文章题旨的高度概括。最后一笔又巧妙地回归到岳西,“幸亏还有翠兰,让山水滋养的文化,存续于大别山中,让我们的忆念得以像山前山后的彩虹云雾那样无边无际地弥漫开来。”既是情感的真挚抒发,又不着痕迹地凸显了岳西“翠兰”。

一篇八千来字的散文,信息密集,思辨弥漫,叙述起伏跌宕,行文百转千回,真是应了“文似看山不喜平”的机杼。大别山主峰天堂寨也罢,岳西佳茗翠兰也罢,这些物象承载的是记忆,是文化,是人间忧思。尽管思绪纷纷,故事纷呈,可是这篇散文并不以事动人,而是以情、以意、以虚化的意象来抒情和说理,故而读来抑扬顿挫、诗思交融、韵味悠长。

刘醒龙的散文创作写人、叙事、抒情、说理、记游诸类兼备,构筑起了一个堪与其小说世界相媲美的丰赡艺术世界。这篇《一座山,一杯茶》大体可以归入记游类,由它可以管窥刘醒龙此类散文的美学特色。

首先是独特的观照方式。作家观照世间事物的方式大体可以分为三种,一是以我观物,二是以物观物,三是以物观我。刘醒龙采用的是“以我观物”的方式,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言就是“万物皆着我之色彩”。他游历过许多城市和乡村,十分注重捕捉行走过程中的独特审美体验,将主体精神向外界投射,在书写自然风景、人情风物的同时,不忘探寻地域历史文化,或睹物思往,或触景生情,或迁想妙悟,在叙事中展开思辨,在思辨中抒发情怀。他善于从看似浅近的物事中发掘出深刻哲理,总能把属于自然标志的景物融为人文精神的一部分。于他而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亦是山,看水亦是水,他信马由缰地在山水间徜徉,追寻生命意义,追问人间大道。就本质而言,他的游记属于人文散文。

其次是巧妙运用知识。中国现代文学自周作人以降,散文中大量出现知识,如果分寸把握不当,会给人掉书袋的冗沉乏味之感。刘醒龙的散文继承了这种传统,文本中知识密集,但他在处理这些知识时表现出独特的匠心。一是体验化。将知识与“我”关联起来,或者是“我”经历,或者是“我”听说,或者是“我”感悟,总之,为知识赋予体温,而且巧妙剪裁,为“我”所用。二是“纠错”。刘醒龙具有学者式的逻辑推理能力,善于摆证据讲道理,在对一些知识(尤其是历史事件)的再解读中,往往能见人所未见,发现谬误,独标新意。他的许多散文中弥漫着质疑精神,充分体现了一位作家独立思考的能力。

还有,刘醒龙的散文善于提炼警句。陆机在《文赋》中说:“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散文中那些生动凝练、饱含哲理的警句,就像山中美玉、水中珍珠,令全篇生辉。如这篇散文中的点题句子:“高峰出于自然科学,主峰重在人文情怀。自然环境里的高峰,不宜于在人文领域喧宾夺主。人文领域的主峰,也不要与自然环境论低争高。”像《唐诗的花与果》中的“铁因磨白而使成材,路因踏白而被行走。没有磨白的铁是废铁,没有踏白的路是荒径”,像《何以独木成林》中的“以对自然的不屈来表达对自然的无上敬畏,以对人生的决绝来表达对人生的无比热爱”,像《树大山河远》中的“无论相信和不相信,人是树的命运,树也是人的命运”,像《滇池巴水闻先生》中的“人间处处,万物所在,无不留有密码。真心领悟的不一定全对,肆意妄想的也不见得都错”……他的记游散文中比比皆是类似的精妙句子,确是“惊人议论铿苍佩,落笔词章粲彩霞”。

曾有论者指出:“刘醒龙不是一个职业散文家,但他以自己的方式参与时代精神的创造,以站在乡土门槛上的离乡人的写作姿态,廓清自己的乡的范围,接续传统散文的写作传统,展开乡的美学书写。在精神气质上,刘醒龙的创作是传统的、朴实的,在传统思想背后,是他宁静而追求独立精神的人格主体。他远离文体和语言的狂欢,远离喧嚣的文坛与社会表面,而沉入生活与艺术的最深层,守住散文理性思索和诗性追求,传达出来自生活底部与灵魂深处的真实,从真切的生活内部辐射出作者对生活的严肃思索,体现现实关怀与现代忧思。”(张雪原、贺仲明:《此心安处是吾乡——刘醒龙散文创作论》,《新文学评论》,2015.4)我以为,这番评价堪称的论。

责任编辑   梁乐欣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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