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浪,前浪
作者: 李云雷三保河在我们村里也曾经风光过。现在谁也不相信,那时他跟四魔天一样,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走起路来昂着头,呼呼地带着风。
说起来村里的木板业,还是三保河带起来的。那时村里人还不知道什么叫板子,三保河就开始干起来了。他跟河北那边的人一联系,拉回来一台乌黑的机器,就轰隆隆地开工了。他做的是制作三合板的单片木板,原料是木头,铲掉树皮,搁在机器上一旋,一层一层白花花的木板就被旋切下来了,摆在地上晒干,一百张一包,五十包就够一卡车了。发第一车木板时三保河亲自跟车去了河北,两三百里地,当天就卖了板子回来。别人问他赚没赚钱,他笑眯眯地不说话,问得紧了,他就摆摆手、打哈哈,说:“能赚点,也赚不了多少……”可是他家的生活却明显好起来了,有人看到他媳妇经常到城里去买肉,还到村里的代销点打酒,衣裳也穿得光鲜起来了。不出半年,三保河给他儿子青峰买了一辆摩托车。那时村里还是土路,青峰的摩托车呼的一声飞驰而过,后面腾起一片黄色的尘土,村里的小孩都跟在后面跑。青峰停下车,立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那样子神气极了,简直像电视里的赛车手。
后来村里人才知道,三保河第一车木板就赚了一千四百块钱,十天八天出一车,一个月下来就是五六千块钱,挣的钱比种两三年的地都多。那时候我们村里人刚能吃饱饭,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一下村里人全都疯了,都学三保河开始做板子,全村突然出现了二三十架板机,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四魔天也是这时开始干的,他是村里的第二家,跟着三保河很快发了财。不过做板子的多了,价格就慢慢被压了下来,后面才做的,就不像先做的那样赚钱了。即使这样,比在庄稼地里刨食还是要赚得多。
那一个时期,村里到三保河家去取经的人络绎不绝,一到晚上,就有人来招呼:“三保河,走,到我家喝酒去!”
“不啦,老支书说了,要跟我谈点事哩。”
“啥事儿非今儿谈呀?改天再说,走吧!”说着,拉起三保河就往外走。
三保河的媳妇桂兰看到了,说:“别拉,别拉,你看他天天喝,都喝成啥样了?”
“看看,还是嫂子疼你。哈哈,嫂子,我保证把他全须全尾地送回来,少了一根汗毛,你找我问罪……”说着话,就把三保河拉走了。到了那里,喝着酒,那些人就从三保河嘴里套话,机器从哪儿买的,板子送到哪里,价钱怎么样,等等。三保河是个实诚人,把自己的经验一一告诉他们,还帮他们出主意。没几天,这家也买了机器,轰隆隆地开干了。遇到什么难题,就拉三保河喝酒,让他帮想办法。
一台机器一万多块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买得起。买不起机器的人,有的也来找三保河,是想在他那干活。铲树皮,切木段,操作机器,晾晒板子,都需要人手。前三项是壮劳力干的活,晒板子轻巧,妇女也干得了。村里不少人,在路上碰到了三保河,老远就打招呼:“他三叔,你那还要人吗?”
“你这几天没事呀?到我那儿帮帮忙吧。”
那人就高高兴兴地去干活了。在机器上干,干一天算一天,一天二十块钱,这可比种地强多了。
伺候一台机器,四五个人也就够了,人手很快就齐了,可有人见到三保河,还是问:“他三大爷,你那儿还缺人吗?”
“不缺了,人手够了!”
“啥时候缺人了,招呼我一声,我随叫随到!”
“行,我记着你这个事儿。”
晾晒板子,一开始三保河没找外人,就让桂兰和青峰跟着干,后来他俩忙不过来,就找了两个妇女一起干。这活儿轻巧,也不用天天守着,旋切下板子晾上就行了,一天算十块钱。这时村里的妇女见到三保河,也都会问:“三兄弟,你那儿晾晒板子还要人不?”
“嘿嘿,你想跟咱干呀?”
“看你这不正经的,嫂子跟你说正经的呀!”
“说正经的呀,这事咱不管,你跟桂兰商量商量吧。”
村里不少妇女都去找桂兰说话,桂兰一个都没用,最后从她娘家村里找了两个人来干。这让村里的人很不高兴,在背后议论纷纷的。
三保河听到议论,问桂兰:“你不要村里的人,人家都说你哩。”
“让他们说去呗,还能把咱咋着?”
“乡里乡亲的,总归是影响不好哩。”
“那咋办哪?”
“我想啊。”三保河摸了摸头,继续说,“咱这样,再从村里招两个人,你跟青峰就别干了。这样村里的人说不出啥来,你也能轻省一些,以后管管账、做做饭就行了。”
桂兰高兴地答应下来,在机器上没白没黑的,还不如把家好好打理打理呢。再说三保河天天在外面买木头、卖板子,一回来就累个半死,要是再吃不上应时的饭,身子也受不了,他要垮了家里不就全完了?在家里,三保河的事比啥都重要,啥事都得围着他转。
在机器上也是这样,三保河说啥就是啥,他做啥都仔细,要是不出门,就背着手在那里查看。工人在那里干活,谁干得不认真,他就批评谁,说的都是狠话:“二小,你那是干活吗?不想在这儿干了?不想干就走!”被批评了的二小,赶忙低头赔不是。
时间长了,干活的人一见他过来就害怕。干活的人里面,只有一个青山不怕三保河,他是三保河大哥家的儿子,仗着喊三保河三叔,就觉得自己有点特殊。不过三保河对他也不留情面,那次青山旋切木头旋偏了,一根木头旋切下来的板子还不如正常大小的一半,正好三保河看到了,他狠狠地骂青山:“你是干吗吃的呀?看看这活干的!”
“三叔……”
“别三叔三叔地喊,喊三叔也不行,扣一天的工资!”
“三叔!”
“咋啦?”三保河一瞪眼,说,“你还想在这儿干吗?”
青山见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也跟他犟上了,说:“你嚷啥嚷?不干又咋的?”
“好,你小子有骨气,现在你就别干了,马上给我走!”
“走就走,有啥了不起的!”
青山把手中的铁锨往地上一摔,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三保河气得在后面骂:“狗日的!这熊孩子,我看也成不了器!”又对干活的人说,“你们看看,这吊儿郎当的,哪像个人样!”那天晚上,青山的爹娘到三保河家里赔不是,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想让青山在他机器上继续干。三保河抽着烟,一直也没点头。村里壮劳力多的是,哪里还会缺干活的?又不是缺了青山就干不成了,三保河才不在乎他干不干哩。
那时候,三保河成了村里最风光的人物,老支书见了他也拍着他的肩膀啧啧称赞。那时四魔天刚有了点钱,在三保河面前也很恭敬,过年过节都到三保河家来串门。至于村里的其他人,像会计王大明白、民兵连长二棒槌、电工刘一手等,在村里人面前都是威风凛凛的,可见到三保河,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们几个人在一起说话,三保河披着大袄,挺着腰,挥着手,很有领导的风采,他们几个身体前倾,洗耳恭听,像是几个小学生。
谁也想不到,造板子的多了,利润越来越薄,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走在村里人前头的三保河和四魔天,都在想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四魔天想的办法是,跟河北制作三合板的企业联手,垄断村里板子的销售,供给三合板企业,他压低收购价,抬高销售价,从中获得利润。他这条路走得很不顺畅,但最后竟然走通了,很快超过了三保河,成了村里的头号老板。后来他又用积累起来的钱,在县城里盖楼,搞房地产,不出几年就富得流油了,在村里盖起了三层小洋楼,出门都是坐一辆新的桑塔纳2000。村里人对他啧啧称羡,但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钱,都说他有几百上千万元。
三保河走的是另一条路,看到板子不行了,他决定上马一套加工三合板的机器设备。他想的是,有村里人造的板子做原料,只要打开了销售市场,他做的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问题是一套设备要十几万元,首先得凑够买设备的钱。三保河手头的积蓄只有五万块钱,要买设备,必须得先借钱。他跟桂兰商量,桂兰不同意他借钱,家里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去冒这个险呢?万一赔了咋办?三保河左思右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要干,他觉得不能满足于现状,既然要干,那就干个大的!况且他现在已习惯了被村里人羡慕,四魔天已有盖过他的势头,他怎么能容忍呢?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也说服了桂兰。
三保河说要借钱,村里人都很热心,他们知道三保河有经验、有眼光,借钱给他准没错。还有的人说不算借,算是入股,要赚一起赚,要赔一起赔。那几天晚上,村里不少人都来找三保河,要在他的机器上入股。
“他三叔,入我一股吧,入我一股吧!”
“他三大爷,这些钱你就拿着,我看准了,跟着你干准没错!”
想入股的人太多了,三保河不得不平衡一下。桂兰娘家的两个哥哥是推脱不了的,他们入了三万块钱的股,三保河这边,兄弟加上堂兄弟,凑了四万块钱,其他的都是村里有实力的人物,像王大明白、二棒槌、刘一手等,也凑了三万块钱。等钱凑够了,三保河很快盖起了厂房,拉来了机器。这机器乌黑庞大,很是气派,入股的人看到了,都兴奋不已,没入成股的则暗暗觉得自己吃了亏,都摇头叹息:“嗨!好事咋都叫三保河摊上了?他可真能折腾!”
很短的时间,三保河就遇到了问题。加工三合板需要村里的板子做原料,四魔天向外倒腾板子,二人就有了矛盾。好在三保河早就考虑到了,这时入股的那些实力人物王大明白、二棒槌等起到了作用,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不过三保河不得不在价格上跟四魔天竞争,这也牵制了他部分资金的运转。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三合板的销路,三保河运了一车三合板去河北,以为会像最初卖板子那样马到成功,不料却大失所望。那里的三合板企业垄断了销售市场,他这个外乡人根本插不进脚,要么以便宜的价格卖给他们,要么根本就卖不出去。在那里待了两天,三保河忍痛低价卖了,回来后他一筹莫展。这一趟不但没赚钱,还赔了好几千元。桂兰劝三保河别再干了,要干就干四魔天那样的买卖,不用担太大的风险。三保河考虑了几天,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他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更大。他必须摆脱河北的市场,直接跟家具厂联系,以质优价廉的三合板抢占市场,而这样做就需要先期投入,需要更多的资金。为此他一边生产,一边继续借钱,先做赔本的买卖,再慢慢往回扳。
听说三保河又要借钱,原先想入股的人都犹豫了,他们不明白,机器开起来了,怎么不但没赚钱,还要往里填钱呢?他们心里很矛盾,但又觉得三保河值得信任,加上三保河说得天花乱坠,便陆陆续续借给了三保河一些钱。靠刚借来的十万块钱,三保河在板材市场上腾挪跳跃了起来,他抬高了板子的价格,几乎把四魔天的生意挤垮。四魔天在村里本来有点趾高气扬了,现在一下子变了脸,几乎天天往三保河家里跑:“三哥,你吃肉也得让兄弟喝点汤吧?咱街坊邻居这么多年了,八辈子都没有过仇,你可不能这样啊,这样买卖还咋做呀?”
三保河心里根本就没把四魔天当回事,全力攻占家具厂。家具厂那边很好说话,但按他们的规矩是不付现款,谈好价格就让卸车,卸了车就给打一张白条。三保河咬咬牙,把三合板一车一车往那里送,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会感动他们的。但送了三四个月,家具厂仍不结账。占用资金太多,机器几乎没法运转了。三保河这下子着急了,不再送货了,自己天天往那里跑,跟厂长泡蘑菇。厂长这人看上去不错,三保河来了就好酒好菜地招待着,但要钱却是没有,说:“不是不给你呀,保河兄弟,我们的账上也没钱!别人欠我们的也要不回来,好几个业务员都在外面要呢!”
“那啥时候才能给钱呀?”
“只要能要回来一笔,我马上给你打电话。说实话,你这点是小数,我们这么大的厂子,还能欠你的?”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三保河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顿。虽然只是皮肉伤,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还是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打他的人,他猜想是河北那边做三合板的,可能因为他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心生嫉恨,但他也拿不出证据,想来想去,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三保河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来找他撤股。村里人见三保河的买卖不顺,生怕赔了自己的本钱,一个个都来找他要钱。这天天还没黑透,他们就来到三保河家,说是来探望三保河的伤,嘘寒问暖一番,慢慢就提起撤股的事儿来了:“他三叔,我家孩子也该娶媳妇了,我琢磨着今年就给他盖房,那次给你的三千块钱,我就撤股了吧!”“他三大爷,我说不来,我家那口子硬是叫我来,你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开不了这个口……可也没办法呀,现在小孩上学,花钱咋就这么多呢?嗨,真是上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