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多情似故人
作者: 卢周来我的案头,除专业领域资料及来往公文之外,常摆放一些非专业的书籍,特别是文学、历史等方面的闲书。在写作程式化论文及处理行政俗务的间隙,我会随手抽出一本,随性翻翻。读到会心处,就如同遇到江湖老友,那种熟稔与深情,全在相互对视之间。正如于谦所言——“书卷多情似故人”。
天意从来高难问
从大年初二开始,我就一直在为拟出版的一本文集写序言。越写越长,越写越复杂,但终于还是在今天上午完成了。长吁一口气后,我准备找一本闲书读读,作为放松自己的方式。
于是,自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我用整整七个小时,读完了日本京都大学山岳部会员小林尚礼的这本《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掩卷良久,我仍无法从阅读后的沉重与神秘感中回过神来。看来,闲书一点不闲。
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中日联合登山队十七名运动员,遇难于梅里雪山,至今这仍然是世界登山史上一件大事,亦是一件憾事。这次山难,已经有很多文献与文字记载,甚至有纪录片。但与其他所有文字不同的是,小林尚礼与日方遇难运动员曾是京都大学山岳部同事,小林尚礼不仅在一九九六年参加了第二次攀登梅里雪山之全程,更在此后二十多年间多次到访雪山,寻找当年遇难者遗体与遗物。
如果要简单总结小林尚礼著作的主题,我认为,他所讲述的,是他如何从一个狂热的登山者,通过过去几十年间多次深度体验梅里雪山,终于成为一个虔诚的神山守护者。
梅里雪山——原住民口里的卡瓦格博,一直被藏民族视为不可侵犯的神山。一九九一年中日登山队攀登此山,曾被山脚下的村民阻拦五天五夜。山难发生后,包括当年雪山周围村落相继发生的灾难和牲畜死亡事件,都被村民视为神山的惩罚。
然而,作为职业登山者,小林尚礼一开始并不以为然,并在一九九六年再度组织中日登山队,准备重新征服此峰。在因天气突然变得恶劣、领队主张中途撤回时,小林甚至准备带向导单独冲顶。让他后来震惊不已的是,当他万般不甘最后还是随队下撤后,梅里雪山天气转好,而登山队所在的第一营地却很快被一场莫名大雪崩掩埋,营地的百年树木都被齐刷刷折断……这也成为小林发誓要借寻找战友遗体和遗物之机,深度探访神山。
自一九九八年首次发现遗体与遗物,小林先后二十余次探访梅里雪山,并在雪山下的明永村断续待了一年多。这期间,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他先后寻找到十具当年队友的遗体。其他大部分时间他则与村民生活在一起,深度了解当地原住民的生活状态、生存条件及宗教信仰,并且与他们一起,完成了寻访神山四方圣地以及三次转山之旅。
经过这段经历,小林有了一些独特体验,他写道:“我曾经的登山目标梅里雪山,已经变成了心里的圣山卡瓦格博。”这是因为,在与曾经排斥他后又接受了他的纯朴村民的长期相处中,他真正懂得了是神山滋养了周边数十万子民,滋养了周边有无穷生机的万物,懂得了神山在周边子民与万物归于尘土之际,又将他们收回自己的怀抱,并开启新一轮生命循环。正因此,当地村民视神山如亲人,认为登卡瓦格博峰,就是踩在母亲的头上,他们不惜赌上生命也要完成转山巡礼,维护对神山的信仰。
小林继续反思道:“距今五十年前,日本作为战败国,就把第一次冲击海拔八千米的马纳斯鲁峰作为攸关国家尊严的标志,结果导致山下信仰马纳斯鲁峰的萨玛贡村不断发生莫名其妙的灾难。从马斯纳鲁到卡瓦格博(梅里雪山)的半个世纪,日本还在不断重蹈覆辙。这种状况必须改变了!当原住民以整个身家性命维护对神山的信仰时,外来人怎么可以为一己私欲,而去践踏他们的信仰?”
二〇一三年,作为曾经的登山者的小林,在日本成立了卡瓦格博研究会。其目的,除了劝诫任何人都不要攀登梅里雪山之外,更把这一坚定信念推广到对世界上所有圣山的研究和保护,以及对自然的尊重。
可能正是因为借助于对神山的信仰,小林这部书里文字的力量足够强大。而穿插于其间的图片力量也足够令人震撼。小林后来一度以摄影为业,书中插入了诸多他关于雪山的摄影。看到这些与梅里雪山相关的照片,以及那些遇难者遗体与遗物照片,读者不得不震撼。
读完小林这部书,我想起我四次去藏区以及一次去喀喇昆仑的经历,想起稻城亚丁三座雪山观音(仙乃日)、文殊(央迈勇)和金刚手的圣洁与巍峨,想起慕士塔格峰的隐秘。亦思忖当年见之时未读此书,否则,我的心境亦会有大不同。又想起自己虽非登山队员,却亦常有登顶视天下小的豪迈。读完此书,亦觉惶恐与惭愧。
此后,休言山高人为峰,须畏天意高难问。是为记。
柔软的文字
对于强者,我们起敬畏心容易,起厌恶心的亦不少,而起同情心、同理心甚至怜惜心,则很难,除非你有幸从文字中窥见强者最柔软的一面。
我熟识两位人物,在别人眼中均是强者。其中,一位因学而优走上了仕途,且官至正部级;另一位,早年被视为某学派代表人物,与对手争辩时慷慨激昂,生活中亦如江湖豪侠,作派是快意恩仇。
也因他们是强者,在当下,前一位,敢贬者少,仰视者多;后一位,树敌不少,想将其逐出学界江湖的,亦有人在。
多年前,我从旧书肆购买了一套读译文丛(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版)。其中正好有这两位强者的各一本文集。里面的文字,让我读出了强者柔软的一面。
一九九六年,那位高官还是在一所高校任教。在其文集扉页,他有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许多年后还有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在灯下读我的文章,对其中的一个细节、一句话甚至一处语气忽生会心。
而我对他的文字最会心的那一篇,就是关于当年他赋闲在北京西郊蓝靛厂时的生活。他写道:
那两年,好像朋友们一下子全走光了,我的门上干脆连留言袋也不挂了。偶尔也有人敲门,那是鬼鬼祟祟来推销手套、袜子或者大蒜之类东西的小贩……两年间我很少说话,只是在窗下读书,读古书。有时读到感动处特别想同一个人聊聊,但没有人。于是我写成札记。有一天傍晚我走出楼门,发现纷纷扬扬地正飘着大雪。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艾青的一首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站在雪地里不知为什么我竟泪流满面……
当年读到他的文字,是在深夜。一时间,家国情怀、个人际遇,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竟然也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感觉我与他的心是相通的。也正因此,这么多年,他不断升迁,且手握权柄,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有情怀的好官。
再说至今仍在学界江湖中的那位,因在学界十分强势而得罪不少人。但在他的文集中,亦有记叙一件事的一段文字,触及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文中说外祖母最疼爱的是他姐姐。外祖母每次赶集,都用独轮车带着姐姐一起去。一九八九年,姐姐赴美读博士前,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已去世的外祖母告诉她,家里院子的后墙坏了,让她去补一补。于是姐姐和姐夫去了寄存外祖母骨灰的地方,果然发现骨灰盒后面竟然破了一个洞。姐姐赶紧给换了,又站在那里,哭了一回。文中最后写道:
前几天,姐姐从美国来信说,姥爷姥姥那里,你要替我常去看看。
我放下信,茫然地在屋里转了几圈。朦胧中,仿佛看到,万丈红尘里,一个老农妇,推着她的独轮车,一边装着货,一边坐着我的小姐姐,蹒跚着走来……
天很冷,下雪了……
就因为这段柔软的文字,多年后,当有人在我面前贬低甚至是诋毁他时,我毫不犹豫地为他辩护。这甚至无关价值观,只关乎人性。
因为在我看来,能写出这种文字的学者,内心里不可能没有爱与悲悯。仅此,我亦笃信,他的观点不会偏狭到哪里去。
距离我第一次读到这两位强者的书,已过去了二十六年。他们的书,还立在我的书架上。我今天把它们贡献出来,还想说,每个人都是立体的,我们不要轻易下结论。
精神的故乡
案头一直摆着《人的疆域:卡内蒂笔记(1942—198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一书。工作之余,我已断断续续读完。
英籍作家埃蒂亚斯·卡内蒂,一九八一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被誉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大师,同时,亦因《群众与权力》等政论性作品在思想界享有崇高威望。
《人的疆域》这本书,汇集了卡内蒂四部笔记——《人的疆域》《钟表的秘密心脏》《苍蝇的痛苦》以及《汉普斯特德补遗》。一生经历流亡与漂泊的卡内蒂,被视为二十世纪欧洲苦难的缩影。他在创作多部长篇作品的同时,也写下了大量笔记性文字。这些文字记录的是他的即时灵感与思想火花,随性却真实且深刻,读之可以更好地把握这位大师的内在世界及逻辑价值。
尤其是,这些笔记长不过千字,短则一句话,类似古典中国诸子百家的“语录体”,读之却常给人有顿悟之喜悦。
当然,四部笔记的内容十分庞杂。作为中国人,我最感兴趣的,是卡内蒂对中国的认识。
我检索了一下,笔记中,关于中国论述的共有五处,涵盖了卡内蒂早期、中期与晚年所思所想。
在一九四五年的笔记中,卡内蒂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中国文化的认同。他写道:
孔子的谈话录是最早和最完整的人类精神画像。最令人震惊的是,五百段谈话就可以囊括这么多内容。人们可以借由它变得多么完整和圆满。
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可以比中国文明的关系更紧密了……未来和传统用一种特殊的形式被表现出来,直到今天。
仅凭这两段话,我们知道,卡内蒂是懂中国文化与中国文明的。那就是:中国文化与中国文明是围绕人性展开并以追求人格的完整与圆满为目标的。
也正因懂得,卡内蒂把中国视为他的故乡,当然是精神性的。于是他又写下了这样深情款款的话:
经过近二十年的尝试,中国终于成为我真正的故乡了。留在精神中的东西是不会流失的,这难道不足以构成想要长寿甚至永生的理由吗?
中国人的经典作品能给我们家的感觉,就像童年时光那样:那里经常提到天。
写下这些笔记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面对国家之间的征战杀伐,卡内蒂又补充道:
我对中国的爱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把兄弟关系也归入人的五大基本关系之中。而且,中国人又认为四海之内皆兄弟。
卡内蒂盛年的笔记中再次写到中国,是在一九六八年和一九七〇年。在写于一九六八年的一则笔记中,卡内蒂对中国与西方文化进行了比较:
我不愿离开中国的诸子。除了他们,只有前苏格拉底学派能让我投入这么多时间,我毕生的精力。我永远不会对他们感到厌倦。
关于善,中国人要比希腊人知道得更多……哪怕是在希腊最发达最懂群体的城邦,那里的思想家依旧拒绝接受群体性。
在对比了中西思想家之后,卡内蒂写道:
在所有思想家中,只有古代中国的思想家配得上我们的尊重……他们留给我们的东西很少,仅仅是这些就已经值得我们尊重了。他们还总结认为,只有中国人能将纲常尊卑和手足之情结合得这么好。在中国,秩序与自由共存!
这两点总结,我个人认为,抓住了中国文化的两个最本质性特征:“家国一体”“秩序与自由共存”。
在一九七〇年的笔记中,卡内蒂有两处提到中国。一处是他读过了德国汉学家艾伯华关于中国宋代笔记小说的一则评论。卡内蒂先是抄录了这则评论的一小段,然后写道:
于是我在自己的笔记里,不知不觉地,再次找到了古代中国的一种形式。即使不认识这种语言,我还是如此地热爱着中国的一切,这不是狂妄也不是空洞的疯狂。
另一处,则仍然是他对中国古典思想家们的评价和推崇。
孟子、孔子和庄子,我从中国这三个大师之间的张力看到了现代的影子,一个现代人身上要具备的特性。而在欧洲流传下来的现世和彼岸的张力,让我觉得虚假而做作。
如今,鲜有哪本教材能够比中国早期的哲学家们更能接近人性了,他们的思想中没有一句废话。在他们那里,没有人会被沉重的定义压变形。
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卡内蒂的创作亦进入晚年。我检索到的,在其笔记中,又有两次提到中国。
第一次是一九八一年。卡内蒂在笔记中再度把中国精神褒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中国人的天,当这方天空还愿庇佑我们的时候,那曾是人类精神最崇高的时刻。”接着,他又把他理解的庄子写进了笔记,认为是庄子的思想催生了他自己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