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动物
作者: 陈纸“蛙声如潮”“鸡犬相闻”“牛羊成群”,我井冈山脚下老家的乡村,总是那么充满活力,也那么有乐趣,更有亲和力。
那些沉闷燥热的空气下铺满池塘的蜻蜓啊,那些清凉夏夜里漫天飞舞的流萤啊,那些清水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啊,那些成群结队悠哉游哉的小蝌蚪啊,那些叽叽喳喳在晚霞中归林的麻雀啊,还有被我们骑在胯下的黄牛、纵身捕食的花猫、令人惊悸的水蛇、听了闹心的鸣蝉……
牛
牛,在我老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是最辛苦的动物之一。
我小时候,生产队的牛,实行统一管理。农闲时社员们轮流上山放牛,很多时候是不能悠闲地纵目南山的,得起个大早躬耕垄亩。牛的缰绳如果被脾气暴躁的村民捏在手里,那牛的一整天听到的都是厉声吆喝,不管牛多勤勉、多努力,走得多快,哪怕脖颈上被勒出血来。那种被使劲抽打、痛入骨髓的际遇,如果是人一定会喊生不如死。但牛不喊,只是喘着粗气,低着头,躬着背,咬着牙,往前走。如果是脾气好的村民握着牛的缰绳,就不会扯那么紧。遇到牛走得稍慢,想偷懒时,村民也就轻轻地扯缰绳提醒一下,嘴里小歌小调不停地哼着,这是对牛的一种褒奖。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我家分得一头黄牛。这头黄牛一直跟着我和父亲,直到父亲去世,直到我来到城里生活才被卖掉。
父亲好脾气是村里有名的。我家的这头黄牛幸运且有福。犁田耙地时,不是父亲赶着黄牛,而是黄牛领着父亲走。母亲是村里少有的火暴脾气,见父亲和黄牛那样,她总是责备父亲。母亲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有时父亲与黄牛还没有上岸,母亲手中的秧苗就像子弹一样连连从他们的头顶或身旁呼啸而过。这时父亲往往会象征性地对牛吆喝两声,但多是提起犁耙赶着牛“逃”上岸,以防被母亲的秧苗砸中。
在乡村属于我最美的时光,莫过于在晨露晶莹的早上牵着黄牛去山上放养。村外的小山,其实是靠微凸的地势、数不清的小松树和不知名的小灌木,以及密密匝匝的青草,维系着“山”的称呼。踏上青草地,我迫不及待地松开缰绳,掏出随身携带着的一块薄膜铺在地上,坐在上面翻开书贪婪地读起来。
整整十年,我没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我也没感觉到牛在变老。我们总是用一种不紧不慢的步伐丈量着乡村小路和农田。倒是父亲没跟上我们的步伐,有一天,他气喘吁吁地松开了握着的缰绳。但他不想让我接着,他不甘心,他坚信时间的流逝会带走他的病痛。
季节不等人,春种秋收是节令的号角。父亲的身体日渐羸弱,黄牛的双眼逐日迷蒙。一天母亲提着潲水饮牛,忍不住骂它连走路都没力气,吃东西都提不起精神。黄牛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当我牵着它走向田野时,分明看到它的眼角流出泪滴。父亲无可奈何地把缰绳交到我手上,我牵着黄牛踉踉跄跄地走着,他满脸的皱纹拧成了麻花。
牛的脚步蹒跚,我手中的犁铧忽左忽右、忽深忽浅。父亲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站在田埂上喊:“提起来!提起来!!”我将我满腔的慌乱与无措,化成了愤怒,倾泻在牛的身上。我手中的竹鞭像暴风骤雨似的抽打在牛身上。我知道我无能,牛可能也知道我的苦闷。
黄牛的身躯和父亲的身躯一样,逐渐瘦下去。终于有一天,父亲的身躯像一张纸片,装进了棺材,躺到了土地的深处。而我铁定了心要离开这片土地,母亲知道我的心思,也铁了心要卖掉黄牛。乡亲劝她说:“要卖就早一点卖。早一点卖,还能多卖点钱。”
我和黄牛的命运不可逆转。我最后一次牵它上山,它没有急于走向茵茵的草地,而是缓缓走到一条水沟边。它站在水沟边,没有喝水,而是静静地看着水面发呆。十几秒钟后,我轻轻扯了一下缰绳,黄牛慢慢地回过头,转过身走向我,舔着我握着缰绳的手,我也偷偷地流下了眼泪。缘聚缘散终有时,只是有的知道结局,有的怀揣未知,但都有着相似的恐悸……
放开缰绳,我跟着牛走,牛领着我来到青草肥美的山梁上。这一次它吃得相当慢,不像是在吃草,倒像是在数每一根草叶,仿佛要把它们一根根存进脑海里。只是它还需要再反刍吗?
我揣着七百五十元,也就是黄牛的身价,离开了家乡,来到城里。此后我再也没去过那座小山了。尽管我几十次返乡,几十次路过,但我一次都没停下脚步,没去那座小山上看看。
透过城市的雾霭,穿越岁月的失地,回想我的少年,怀念我的牛。那里无垠的土地,似乎一直陪着我,从昨日的耕耘,延续到今天的劳作……
泥鳅
有首儿歌唱道:“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我想,写儿歌的侯德建小时候一定也捉过泥鳅吧。其实不用等到雨停也可以捉泥鳅。
小时候我们去捉泥鳅,每次都收获满满。春暖花开的季节,沉睡一冬的水活泛起来了,在有落差的地方,“叮叮咚咚”“哗哗啦啦”唱起了歌。泥鳅也跟着被吵醒了,伴着节奏,混在水里凑热闹。这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拎着一个竹箩到垄沟里去捉泥鳅。泥鳅喜欢钻在泥土里,特别是松软的黑泥里。犁田时滚落到垄沟里的小土块下便是泥鳅的藏身之地。我们小心扳开土块,不要惊动它,双手合拢轻轻一托,一条泥鳅便束手就擒了。
如垄沟里的水朝田外流,流进的恰好是一条落差大的小河,那水一定会在途中冲刷成一个窝。窝里的水稀里哗啦地响,仔细一听,不单纯是水的声音,还有泥鳅搅动流水的声音。如果恰好拿着水瓢经过这里,就再好不过了。用水瓢直接往水窝里舀,舀出来的全是活蹦乱跳的泥鳅,全是聚在里面扑腾不出去的倒霉鬼。
泥鳅还喜欢在水沟里和小溪里藏身。在这两个地方捉泥鳅,要先把水舀干,待泥鳅钻到泥土里了再捉。小溪里的泥土不是很厚,用两只手掌竖起当作铲,轻轻拢起,一条条泥鳅便从黑黝黝的泥土里钻出来。泥鳅那光滑洁净的身子真叫“出淤泥而不染”。如果在刚刚干涸的水沟里捉泥鳅则更省事,这时的泥土有些干了,像切蛋糕一样把泥土扒开,泥鳅就清晰可见了。如有一层浅水,贸然下去将水搅浑了,将稀泥搅得烂了,捉泥鳅就难了。我们就把茶籽饼捣碎,加热水泡上几分钟,泡得满是泡沫,然后泼到水沟里。泥鳅喝了掺了茶籽饼泡的水,不知是醉了还是中毒了,纷纷翻白,浮到水面来。十来分钟泥鳅便半死不活,一动不动了。这时执一小网兜可直接把泥鳅捞起来。
盛夏,烈日炎炎。正是“双抢”季节,早稻刚割完,泥土尚湿,时不时有指头大的小洞点缀在我们脚边。我们知道,那是泥鳅藏身的地方。我们玩兴大发,伸出一根手指,往洞里轻轻一挑,洞口大开,甚至整个洞都被掀翻,泥鳅便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兴许泥鳅有几分慌乱和恐惧,它急速地扭动着身子,但任它如何扭动,再也钻不进泥土中。我们手掌并拢,轻轻一托,就捉住泥鳅了。
割了早稻,放水入田,犁耙完田,便是忙着插晚稻。天气越来越热,晚稻返青立住脚的时候,天气热到了极点。首先人受不了,在田里忙到上午十一点多钟便收工了。如果中午不怕热,想出来捉泥鳅,一定大有收获。泥鳅在热水中走投无路,有的竟被活活“煮”死。这时往往不是捉泥鳅,而是捡泥鳅。特别是在上口田与下口田的田埂缺口处,有流水经过,水没那么烫,在下口田的水窝处,泥鳅脑袋聚成一个圆圈,冒着气泡,奄奄一息。这时双手捧着它们,你会兴奋得浑身发酥,满头的大汗也顾不得擦。
泥鳅是活蹦乱跳的,我们的童年也是活蹦乱跳的。童年捉泥鳅的情景,是田间地头一幅活蹦乱跳的图画。
麻雀
我们村北边有一片竹林,竹林四周都是稻田。秋收之后,太阳落山,一群麻雀汇聚在一起。麻雀群像一块偌大的灰黑的幕布,遮挡了一大片天空。幕布忽而展开,忽而盘旋,忽而翻腾,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叫声,齐齐向竹林扑去。竹林颤抖着,惊慌失措地迎接着那些每天准时到来的不速之客。竹子纤细的身躯被麻雀折腾得摇头晃脑,至夜幕降临还不得安宁。
平时我们看不到那么多麻雀,顶多也就是三五成群,落在菜园旁的树上,或者沟溪旁的栅栏上,觅菜园或者树丛、草丛中的虫儿吃。有时麻雀干脆明目张胆地飞到晒谷场上,疯狂地啄食稻谷。看场的人把驱逐麻雀当成最主要的工作,几声驱赶,麻雀往往根本不理,直至人们拿着竹棍追过去,麻雀们才会振翅飞两三米远,又落下继续吃。遇到小孩追赶,它们就跟他们玩游戏,公然站在小孩面前照吃不误。
麻雀不怕小孩,也不怕稻草人。我曾与父亲一起在田里扎了一个稻草人,为了让稻草人更加逼真,父亲甚至摘下他那顶凉帽戴在稻草人的头上。我还在张开双臂的稻草人手上各放上一根竹鞭。想不到,如此夸张的稻草人更招来麻雀的兴趣。有两三只麻雀试探了之后,竟然斗胆停在稻草人的两只手臂上。我和父亲看到了,怒火中烧,直接冲过去驱赶它们。
我们小时候喜欢上树或爬墙去掏鸟窝,鸟窝十有八九是麻雀窝。如果有嗷嗷待哺的雏鸟,我们会兴味盎然地捧出来,挖蚯蚓捉虫子喂它们。但绝大多数时候会喂养失败,不到两三天雏鸟就夭折了。
掏墙壁上的鸟窝也是我们常做的事。老房子的墙壁土坯与土坯间空隙大,是麻雀安家的好去处。我们要观察麻雀经常飞进哪块墙缝里,瞅准位置后架梯子,伸手进去掏。如果里面有麻雀,则难逃我们的掌心。也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如果有贪吃蛇捷足先登钻进去吃鸟蛋或雏鸟,我们伸手就会摸到一条蛇,被吓得魂飞魄散。
麻雀胆大、敏捷,飞得快,心细警觉性高,生存能力很强。小时候我们经常拿弹弓去打麻雀,往往弹弓还未举起,它们便飞得无踪无影了。麻雀飞得虽快,但有轨迹。要不人们在寻思一件事情的蹊跷时,就不会拿麻雀来比喻,说“小鸟飞过还有影子”呢。再就是人们说“麻雀虽小,五脏倶全”,则是比喻事物的体积虽小,内容却很齐全。
现在回到乡村,想见到那些动物恐怕都难,乡村里还有鸡、鸭、猪、羊、青蛙、燕子、蚯蚓……其中有的动物默默地消失了,有的被冰冷的机器替代了,有的没有生存条件就不在此处生存了。或许它们并没有走远,而是隐匿在土地深处,或许在另一个地方蓬勃生长,又或许它们近在身边,默默地生活着。只是我们很久没有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它们、关心它们。
是啊,前庭后院,草丛菜园,树上田间……它们向我瞪着一双双或陌生或警惕的眼,把我视为乡村的叛逆者,拒绝与我交流。我如此讲述这一个个动物的故事,是要让动物的喊叫直逼我的心灵,以期唤醒与激活我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童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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