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

一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三日，天空浩渺，世界寂静。一只鸟低空飞行，犹如一枚微型炮弹，撞上杨明宇房间的玻璃窗。这是故事的起源。杨明宇被这突然的碰撞声吓了一跳，他刚与母亲余婧结束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正躲在楼上房间漫无目的地浏览视频。

门铃突然响了。这时候谁会到家里来呢？好奇心驱使杨明宇下楼。他刚走到一楼与二楼的交界处，就听到了一个声音略显苍老的陌生男人说：“是这样，我发现了这只鸟，在你的房子外面。”

杨明宇看到母亲站在门边与那个男人说话，她的语气听起来很疑惑：“怎么了？”

男人说：“应该是玻璃反光，它一头撞了上去。你有没有一个盒子？先把它放在安静的地方，它可能会自己醒过来。”

余婧侧身让那个男人进来，那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小鸟进了屋子。杨明宇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仿佛犯了错。

男人对余婧说：“是只麻雀……希望它没有得脑震荡。看得出它的内脏还在工作，真是只坚强的老鸟。”接着把麻雀放到余婧拿出来的快递盒子里说，“我叫易天，就住在附近。你心真好，很多人根本不会管这些小动物的死活。”

余婧说：“那是因为我要养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再照顾一个小东西不算什么。”

易天说：“我的两个孩子都到外地生活了，现在只有我还留在这里。”

余婧说：“你的孩子都很有出息。”

易天指了指摊在客厅桌上的物理习题册问：“是你孩子的？”

余婧说：“哦，是的，他读高二了，选了理科，特别喜欢物理。”

“我退休前曾在京浦大学教物理，要学好物理，任课老师非常重要。”

这个小区里藏龙卧虎，住了不少名人，但余婧没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世界著名的京浦大学的教授，她的眼睛瞬间像被柴火点亮了，说：“对的，对的，明宇的物理老师很糟糕。”

杨明宇走到客厅，准备打开冰箱拿饮料，余婧赶紧向易天介绍：“这是我的儿子，杨明宇。”

易天还没来得及开口，盒子里的麻雀突然扑腾着飞起来，它在窗口和墙壁轻轻碰撞着，试图寻找出口重获自由。余婧快步走到窗台，打开客厅的窗户，让鸟儿飞出去。

“它飞走了。”余婧回过头说，“明宇，这是易天伯伯，曾经在京浦大学教物理。”

杨明宇仍然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他并不像母亲一样容易相信陌生人，但他觉得男人的眉眼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身上，杨明宇甚至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

余婧说：“你不打声招呼吗？”

“你好。”杨明宇和易天同时开口了。

易天有些尴尬说：“哦，不好意思。明宇，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我当然知道可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易天有些尴尬，但是马上笑着摆摆手说：“就像一个铀238对另外一个铀238说，我要裂了。”他观察到杨明宇瞬间松弛的表情，有些得意地对余婧说，“你看，他听懂了。明宇，祝你学业顺利。如果你碰到什么困难，欢迎随时找我，我就住在附近。”易天说着向门口走去，准备离开。

“等等。”余婧叫住他，“第一次见面就提这种要求非常不合适，但是……你愿意当明宇的老师吗？明宇必须提高他的物理成绩。”

“妈——”

“我说的是事实，难道你就不想考进京浦大学吗？”

“不关你的事。我自己会努力……”

易天却答应得很爽快：“这样吧，我可以星期五下午六点左右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明宇。”

杨明宇说：“随便吧。”

二

“不错，题全部都做对了。”易天在明宇的试卷上批注，写上日期。易天辅导杨明宇两个月的功课后，杨明宇的物理成绩有了质的飞跃。

“你把时间写成了二〇六五年？”杨明宇指着易天写的日期笑了。他珍惜和易天相处的时光，这段时间他常常回想起父亲辅导他功课的日子。

易天指了指杨明宇的手臂说：“对了，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文身。”杨明宇撩起卫衣袖子，小臂上是一个蓝色的麋鹿文身，还有他名字的缩写“Y·M·Y”。

“是的，这是故意气我妈弄出来的。”杨明宇有些失落地垂着眼，长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事实上，除了吃喝拉撒和成绩，她根本不关心我的其他方面。她甚至都没来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

“你不能这么想，我觉得她是关心你的，她非常关心你，只是你也知道，两个极性相同的磁铁靠近时会相互排斥。”易天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是我故意打听，你的父亲是……”

“他现在和另外的人组成了新的家庭，虽然还在同一个城市，但我很少能见到他。”

“对你和你妈妈来说，这肯定不好受。”

“我其实无所谓，她才是那个令人窒息的疯子。”

“明宇，这话太重了。”

“以前她不管我，现在又想来掌控我的方方面面。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摆出长辈的样子来教育我，你又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

“晚饭好了，可以出来吃饭了。”余婧的喊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在餐桌上，余婧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询问易天的生活状况。杨明宇说：“易天伯伯不是犯人，你用不着审问他。”

余婧说：“明宇，这不是审问，是沟通。”

“所以你打算让我们听一晚上你的废话？”杨明宇把碗倒扣在桌上，跑到楼上去了。

自从余婧与丈夫离婚后，母子二人少有心平气和的相处时光。杨明宇把父母离婚的原因完全归咎到余婧身上，认为是她的强势和粗暴毁了这个家，即使余婧试图抽时间陪伴他，他也像受刺激的猫一样，对母亲的关心表示抗拒，一言不合不是冷战就是吵架。

易天只好安慰余婧：“你别生气，这只是他的荷尔蒙在作祟。”

余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刚好碰上我身体状况不好，真是雪上加霜。我周末跟医院预约了体检，现在儿子这个样子，真不让我省心……”

“其实我们在他那个年龄也是一样的叛逆，或许我可以多陪陪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余婧觉得易天眼神里闪动着一些她看不透的东西。

三

过了一个星期，余婧早起锻炼的时候听见窗外鸟叫声比以往要清晰得多。她走到窗前，看到一只灰黑相间的麻雀停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是上个月放生的那只。余婧用手指轻轻敲击了几下玻璃窗，和小家伙打招呼。窗台上还放着之前装小鸟的快递盒子，余婧突然注意到盒子上印刷的几个不显眼的黑体字，连忙把盒子拿起来，看到“易天食品有限公司”这个名称。“易天？”她马上搜索京浦大学历届物理系教授的名字，并没有一个叫易天的人在那里教过书。余婧陷入了沉思。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医院的电话。

“好的……好的……我马上赶去，半小时后到。”

余婧脑中盘旋着一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本以为放弃去外地的晋升机会就可以多陪伴儿子，能补偿儿子所欠缺的母爱，可以用时间慢慢修复破碎的母子关系，可惜现在她本可以利用的时间也没有了。

杨明宇走到她面前说着什么，儿子的声音好像来自某个遥远的地方，余婧听得不真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物理竞赛拿了特等奖，易天伯伯说要奖励我。”

余婧看着儿子久违的笑容，很想上前摸摸他的头，但她一想到易天那张高深莫测的脸，便忧心忡忡，于是她生硬地说道：“别再让那个人到家里来了，听到没有？”

“妈，你在说什么？当初明明是你让他给我补课的。”

“我们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只是偶然出现在家门口的一个怪人，我们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居心。”

杨明宇受够了母亲的反复无常，说：“你为什么总是要破坏掉我生活中所有的好事？”

“我这是为你好。”余婧穿上大衣准备出门，“我现在赶时间，回来再跟你说。”

“赶时间！赶时间！！你每次都在忙别的事，从小到大都一样，根本没有真正关心过我！”

“我不关心你？洗衣服、做饭、供你读书，我辛辛苦苦为了谁？”

“那就别费劲了，我下个学期就去麦加斯读书，让爸爸帮我付学费。”

“哈哈……”余婧发出一声讽刺的笑。

“你笑什么？他答应了。”

“他还答应会和你一起过年呢，结果呢？不信你就去找他吧，看你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至少他相信我，不像你，只是个疯子！”

“啪”！杨明宇的脸被打得偏向了一边，空间似乎微微地扭曲了，他半边脸笼罩在阴影里，直挺挺地站着。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余婧想上前安抚他，但是被杨明宇躲开了，“我跟你说，我现在要去……”杨明宇不等她说完，就飞快地跑上了楼。

入夜，门铃响起，杨明宇气冲冲地打开门，看到易天拎着一个黑色保险箱站在门口。杨明宇有些冷淡地说：“什么事？今天不是补课时间。”

易天进门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之前答应过给你的奖励。”

明宇看了一眼说：“我不能拿你的钱。”

“为什么不拿？又和你妈妈吵架了吗？”易天把信封放桌上说，“或许我不该多管闲事，拿着，我还给你妈妈买了些蛋糕。”

杨明宇看了一眼易天手里拎着的蛋糕袋子说：“这是我妈最喜欢吃的蛋糕，你难道一直在偷窥我们吗？”

易天执意把蛋糕递给他说：“别闹脾气了，拿着吧。”

杨明宇接过后，把蛋糕狠狠地摔到地上，还踩了几脚，接着回到房间，仰面躺在床上。

易天轻声走进杨明宇的房间，把黑色保险箱平放到地上，用脚把它踢到床底，看着背对他的杨明宇，开始自说自话：“你还记得多普勒效应吧？它描绘了波的频率变化。当车辆驶近你的时候，你听到的引擎声音最大;而当它远离时，声音渐渐消失，就像时间一样。在你年轻的时候，时间显得非常缓慢;当你年老的时候，时间简直眨眼而过。你会在回首往事的时候，希望一些事情能有所改变。”

杨明宇睁大眼睛，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

易天坚定地注视他，说：“如果给你回到四十多年前，你最想改变的是什么？”

杨明宇看着易天，像在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在未来，人们能操纵引力波。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人们拥有驾驭黑洞的力量。我们现在学习的理论，在未来是可以实现的。只要你能把握其中的物理规律，而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什么？”

易天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左手的衣服袖子卷起来，露出小臂。杨明宇看到易天手臂靠近手肘的位置上，有跟他一模一样的麋鹿文身。

易天说：“二〇六五年，指的是我从那一年来。对你妈妈好点，明宇，你永远只有一个妈。再先进的科学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永远是你的，也是我们的妈妈……说起来，她也不会陪伴你很久了。”

“你什么意思？”

“她就要死了，明宇。在你去麦加斯的时候，你已经不能和她说话了，一切都太晚了。你的后半生都处在懊恼和后悔当中，把自己封闭起来，直到你的孩子也离你而去。到那时你才明白，你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而她又为你付出了多少。这种内疚会毁掉你的余生。”

“闭嘴！胡说八道！”明宇挣扎着站起来。

“明宇，你要相信我！”易天用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郑重地说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需要你好好对她，这救不了她，但是可以救你自己。就当是做一件善事，我希望你可以告诉她，我爱她……今晚以后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我了断，这样你可以重新开始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