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缘
作者: 胡竹峰一
张凯兄告诉我说,《红豆》创刊五十年了。我心里倏然一惊一喜:惊的是,居然有五十年了;喜的是,五十年青春依旧、亮丽依旧。到底是红豆,一颗文学的种子总也不老。
写作二十年,有五六家杂志是我格外看重的阵地,承蒙抬举,多少年里不离不弃,于我是不离,于它是不弃,《红豆》也是不弃我者之一。拙作《人物卷子》四五十篇系列文章,全部以专栏形式发表在《红豆》杂志上。
《人物卷子》成书名《民国的腔调》。二〇一三年前后,我开始动笔写《民国的腔调》。那两年我读了中国很多古典文章,也读了一些域外作品,越读越深,发现心里还是不能忘却鲁迅、林语堂、张恨水、老舍、茅盾、巴金,到底是读那一代作家的旧文字长大的。
深宵伏案,尽是线装纸墨的暗香,满心旧人,轻呼一声,恍在咫尺,就着一壶清茶与他们秉烛夜谈。那些人物,尽管无从相识,一篇篇写下来的时候,我内心却觉得他们是一辈子的至交。因为偏爱那本书,所以总希望书中文字有个好归宿。这时候《红豆》编辑向我约稿,让我写一个专栏,于是就有了三年的编读往来,其中人情,如茶如水,却山高水长。
二
《人物卷子》系列文章,多篇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十余篇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和许多作品集,后来有幸荣获第四届《红豆》文学奖散文奖,真是高兴。我得了漂亮的奖牌,又得了精彩的授奖词:
胡竹峰的《人物卷子》为文人立传,论行迹,述掌故,谈文化,品文章,说姿容,兼作小考证,笔触自成格调,更意在追述一种逝去的风致。看似无意,实有匠心,得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妙。接先贤文脉,成典雅一家之言,文约义丰,再现了民国的腔调。
得奖事,总喜上眉梢,但我知道这组人物系列的写作,还有很多缺点。《红豆》授予我文学奖是给我一个文学的拥抱,我归咎于先贤的护佑,我觉得是奖励白话文起初的那个美好的文学世界。
人生中第一次背诵下来的古诗,就是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少年的十来年时光,我阅读了诸多民国文章。至今我还认为那是一个优美的白话文的世界。那一批作家,他们教会了我怎么写文章,他们给我打下了简洁、精准与优美的白话文基础。
《红豆》杂志在广西壮族自治区首府南宁,恰恰就是地理意义上的南国,这里有文脉的传承。获得这个奖,我仿佛听到做小孩时候课堂的钟声:清脆,辽远,宁静。
三
时间太久,见面太多,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张凯兄是在肥西,《安徽文学》杂志的一个笔会。我们在刘铭传故居轻声细语地聊天,谈写作,谈读书,随后又去了紫蓬山。初夏时节,四处葱郁,四处都是肥硕的绿色。
哪一年我不记得了,反正大家一见如故。现在每每想起他来,总觉得是一个至交,也是世交。彼此文字之交多年,每每信息往来,大抵与读书写作有关,与给《红豆》的文章有关。
写作上,我自诩很认真,和文字斤斤计较,而张凯兄对文字的态度,一字一句,穷追猛打,锱铢必较,眼里容不下沙子。
《红豆》虽居南宁,但我总觉得这是中国文学一个重要的渡口,更是我文学的重要渡口,张凯兄是我文学的一个摆渡人。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报纸与杂志差不多就是一个个文学的渡口吧。《红豆》不知把广西多少的写作者送到了中国文学的舞台,送到了文学的彼岸。《红豆》也不知道将多少中国文学圈内各类人马集合在它的纸页间,墨香四溢,书香四溢。
四
这些年,我与张凯兄不知道见过多少次面,一回有一回的人情之美文学之美饮食之美。
印象深的是那次去南宁领奖,他和亲人盛情,开车数小时,带我去防城港海边吃海鲜。以前和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鲜美的海鲜,其中友谊,其中文情一言难以道尽。
但每一次我们离别之后,像是淡忘了那些酒酣耳热,淡忘了那些嬉笑无拘,文学的交流还在,朋友情谊渐深,也和《红豆》缘分渐深。
我珍惜与《红豆》的文字缘分,珍惜与《红豆》人的情谊。
有一回丘晓兰老师在席间谈起我的写作,字字珠玑,到底旁观者清,也到底是厚爱我,很多观点令我至今受用。我和她相见仅两三次,每每谈起文学,总是能从作品中谈到内心里去。和韦毓泉老师几回交流,那是文学人的厚朴,是文学人的情怀,更是兄长的仁爱。他勉励我多写一点,好不好先不管,写出来再说。彼此惺惺相惜,知道对文字有敬意。年轻一代编辑,侯建军、练彩利、蓝雅萍、梁乐欣、符支宏,各有各的态度,各有各的审美,各有各的情怀,给人以春风,促人奋进。
有朋友说,世上交往很多是无趣的,文人交往的无趣,大约算得一种。搞搞聚会什么的,大文人端足架子,小文人挺直腰板,真文人卓尔不群,假文人正襟危坐,狂文人睥睨群雄,傲文人目空一切;有人摆级别,有人抖家产,有人台上高声朗诵,有人台下嗤之以鼻;有位子的朗声作报告,有作品的自想心事;宴会上相敬如宾,研讨时相互吹捧,有利益冲突时相互拆台……朋友感慨深,说茫茫文海,得二三知己足矣,不赶场子,少凑热闹。
但《红豆》人有文学的红心,更有《红豆》的初心。《红豆》人不赶场子,少凑热闹,对作者贴心,让作者放心。
五
岁数大了,人成熟了淡泊了,期慕一篇文章远远没有以前焦炙,一味随意,只是随缘随心随便。与《红豆》那么多年的编写往来,文学里多了人情多了温暖。
俗世或者乏味,文学到底迷人。没有文学渲染,《红豆》不会那么可爱。
纸上岁月从来吉祥从来如意,感谢这些年和我一起文章流水岁月的《红豆》。没有把酒言欢的豪兴,闲时光阴在字斟句酌里消磨,刊登几篇自出胸臆的文章,与自己耳鬓厮磨与读者肝胆相照。那是开花结果的喜悦,那是怦然心动的文缘,也是一纸平安的音讯。
都说文学没落了,但五十年来,《红豆》营造出一缕缕花香墨香,香飘不绝,并不过时。时代更新,情怀依旧,电子书或许更考究更体面更好看,到底少了书香,少了纸页的手感。董桥说中老年文化精英的品位即在此。虽然我离中老年还有些时日,但深表赞同。
五十年太久,那些给《红豆》浇灌文学琼浆的前辈一个个我无缘认识,丘晓兰、韦毓泉、侯建军、练彩利、蓝雅萍、张凯……这些新时期新时代的《红豆》人我都见过,他们早已让《红豆》开花结果,吸引得八方宾朋。
五十岁的《红豆》并不年轻了,五十岁的《红豆》也不老,在文艺园里自成一格。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文学向来有天命。
此去山青水绿,一路好景。
祝福《红豆》。
祝福所有的《红豆》人,祝福《红豆》众多的读者,也祝福《红豆》所有的作者。
责任编辑 刘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