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舅
作者: 孙树平孙树平,河北承德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获法学博士学位。
我四舅李成今年八十八岁,他回台湾后,我与他已一晃数年没见,我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再跟他见上一面。他曾经说过他要落叶归根,但他不想入祖坟,而是单独挑选了一块墓地,并指着墓地对我说,那里就是他的长眠之地。他还说,希望我百年之后与他为邻做伴。
我年岁也大了,年岁大的人爱回忆。我去不了台湾,坐在轮椅上,晒晒太阳,看看脚步匆匆的过往行人或者云聚云散,我时常不由自主地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人生就是倒计时,迫近终点,悲悯之情也就越容易油然而生。我有时甚至恐惧地想,莫非我们已经阴阳两隔,四舅到了极乐世界?不能啊!他跟我的约定还未实现,咋能就此别去?我不敢多想,也不愿多想,而是时常忧虑挂念,回想往事想到他,睡梦中会梦到他。我总在千百遍地问,苍天啊,请发发慈悲吧,请多给我们一些时日吧,我亲爱的四舅啊,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吧,我好想你啊!
李成并不是我的亲舅,他是我姥姥的侄子,我姥姥是他的姨娘,所以他是我的远房舅舅。但他是在我姥姥家长大的。按照当地风俗,我也管他叫四舅。在我们老家塞北那旮旯,男孩女孩是分开排行的,因为在李成之前我已经有三个亲舅,所以他就成了我的四舅。四舅比我大五岁,自我记事起就知道他跟我的几个亲舅舅和姨妈都合不来,却单单跟我要好。
我小的时候时常央求母亲带我去姥姥家,多半都是因为想见到四舅。姥姥家的那个小山村叫龙潭沟,村子虽小,却也有龙则灵。传说每年夏天酷暑之际,东海龙王会带着王后和龙子龙孙来龙潭沟的龙潭泉里沐浴。云蒸霞蔚,雾霭升腾。沐浴结束时,天空就会出现一道彩虹,放出奇异绚丽的色彩。那时,村民们就知道龙王一家驾着祥云离去了。我家住在柳溪镇,离姥姥家的龙潭沟只隔着一座山,八里路。每次到了姥姥家,四舅就会飞跑着来见我,大舅、二舅呵斥他,要他去干活,他也不理睬。他们拉扯他,他就拉着我飞快地跑去,带着我漫山遍野地疯玩,采摘好吃的野果给我。我们累了,出大汗了,就到龙潭泉里洗澡嬉戏。
有一次,四舅冒着生命危险,爬到姥姥家后山沟里的一棵大槐树上,掏了许多鸟蛋烤了给我吃。
“你也吃吧。”我咂摸着香喷喷的小小的鸟蛋,又捡起一枚送到他嘴边,真诚地对他说。“我不饿,你都吃了吧。”四舅咽了咽口水,推托着对我说。
我看到他在咽口水,他却说几个鸟蛋填不饱我的肚子。于是,他令我静静地坐等,便神秘地离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用褂子兜来一堆地瓜。他顾不得满身泥土,又在附近拾来一些干柴烤地瓜,很快地瓜就散发出浓郁而诱人的甜香。我俩相视一笑,高兴地大快朵颐起来。看着我吃得那么香甜,他摸了摸我圆鼓鼓的小肚子,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等到了冬天,我一定会打几只野兔给你烤着吃,叫你吃个够。”
“为啥要等到冬天?”我迫不及待地问。“冬天下雪了,才知道哪里有兔子。”四舅说。“兔子不是满山跑吗?”我问。“它是满山跑,但它也很狡猾,得首先找到兔子道。”四舅说。
四舅见我不明白啥是兔子道,又拉着我去看山上密如蜘蛛网、纵横交错的小道。到处都是兔子拉的圆而硬实的小粪球,他仔细拿起来观察,放在鼻子下闻,仍难以确定野兔到底走了哪条道。
四舅告诉我,如果是在冬天的雪后,野兔出行的轨迹就比较容易看清楚了。我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一只野兔在雪地上奔跑,背后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兔爪印痕的影像。
“哦,是这样。”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还有呀,就是只有到了冬天,兔子肉才好吃。”过了一会儿,四舅补充说。“是用枪打兔子吗?”我又好奇起来。“不用枪打,用套子套。”四舅自信地说。“你能用套子套野兔?就是那种细细的绳子吗?”我惊讶地问。“嘘,小点声。”四舅悄声地说,“那当然,不过不是细细的绳子,而是细细的铁丝。”四舅骄傲地说,看我羡慕的眼神,他又说,“除了套兔子,我还会捕鸟。捕住的鸟烤着吃,香喷喷的。”“你真了不起。”我对四舅刮目相看、顶礼膜拜。“这不算啥。”四舅说话时一脸自豪。“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终于再也吃不下了,问四舅。“因为你对我好。”四舅说。“可是我连一颗糖都没有给过你。”我惭愧地说。“你把我当人看。”四舅淡淡地说。“哦,这样啊。”我嘴巴应承着,心中却滋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要是我能变成龙就好了,洗完澡,就飞到天上去,再也不用见到他们。”四舅眨巴着眼睛,心事重重地望着远方说。
我知道谁是四舅所说的“他们”。于是我和四舅最大的期待就是变成龙,飞上云端,飞到天边,自由自在地翱翔在浩渺的天空。
童年的友谊弥足珍贵。我从懵懂的时候起,就知道尊重人的重要性。这个概念是从四舅那里建立起来的,被尊重可能是一个人胜过物质的更高层次的精神需要。后来看书才知道,有个叫马斯洛的心理学家,把人的需求划分成多个层次,其中一层就是尊重的需要。
再说那天与四舅吃完地瓜,我心满意足。抬头望去,那时正是一个夏日的下午,烈日正在灼烤着大地,我于是又盼望着冬天的到来。
就在我和四舅聊着天、做着冬天梦的时候,晌午出工的大舅、二舅发现了后山沟里飘散开来的烟雾,喊叫四舅又无人应答,便气冲冲地寻了过来,不由分说,将四舅打了一顿。
“又偷懒。看我不打死你。”大舅恨恨地说。“懒婆娘托生的狗东西,打死也不冤枉。”二舅也恨恨地说。
我苦苦哀求大舅、二舅,然而他们不理会。我挡在四舅的身上,也被拖开了。大舅一边打一边骂,他骂四舅奸懒馋滑,又说四舅是饿死鬼托生,骂他天生长了一副贼皮,还骂他游手好闲,是个下流坯子。见大舅打完,二舅竟还恶狠狠地踹了四舅一脚。三舅当时不在现场,否则,我想他也会对四舅踹上一脚。
我那时形成了一个朴素的新判断,大舅、二舅,可能还有三舅,都是坏人。后来我想念四舅,每次去姥姥家,都会莫名地产生一种畏惧感。我畏惧大舅、二舅,害怕看到他们殴打责骂四舅的场景,而且痛恨他们的专横残暴,也时时想为四舅鸣不平。弱者被欺辱,我不能容忍。
四舅的境遇为啥如此?我不得其解,每次回到家,就不断地追问母亲四舅不得待见的缘由。后来母亲终于告诉了我实情,我才知道四舅并非亲舅。他出生没几个月,自己的亲生爹妈先后死了。惊天噩耗接连发生,邻居们便视四舅为不祥之人,嘀嘀咕咕地建议姥姥把他送人。姥姥没有把他送人,而是带回自己的家。姥爷极端反感他,扬言要溺死他、摔死他。姥姥急了,说:“他好歹是一条命,咋能如此狠心?”在姥姥的强力庇护下,四舅留了下来。姥姥那时的乳房早已干瘪,她就东讨一口奶、西借一碗汤喂养四舅。四舅越长越茁壮,七八岁时便显示出铁打一般的身板和过人的机敏。
我特别同情四舅,也为之庆幸。我暗暗发誓,等四舅再长大一点,我也再长高一点,要是大舅、二舅再敢欺负四舅,我就跟四舅联合起来,去跟大舅、二舅进行毫不妥协的斗争。我想凭我们俩,至少打败三舅是没有问题的。
斗争这事没有发生,四舅的身体却长得快而壮实。壮实的男孩自然吃得也多。他一个人的饭量相当于两三个人的,还时时觉得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本来就遭人歧视,此时更遭人厌弃了。生活本就捉襟见肘,加之养活四舅,自然黄连水中熬黄连,苦苦熬煎。三个舅舅和三个姨妈比四舅年长些,不时给四舅白眼看,或者欺负他让他多干活,他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为了不挨饿,他会半夜里盗窃别人家的水果,也会在下工之余偷偷地去捕鱼、套野兔,把猎物用黄泥包裹起来,放在火上烧着吃。舅舅和姨妈们觉得四舅太过自私贪婪,说他有了好东西就吃独食,根本不会想起他人。于是他们之间经常爆发冲突。可想而知,每次都是四舅吃亏。
我盼望着,但冬天去找四舅吃烤野兔的想法一直未能实现。转眼间几年过去了,到了一九四八年秋,我所期盼的那个冬天尚未来临,国民党军队已经节节败退,一路掠略,也一路抓壮丁。已经身壮如牛的四舅,便跟着几个当兵的走了。那时姥姥、姥爷、三个舅舅和两个姨妈正在田里收秋,得知四舅被抓走的消息后,大舅和二舅说:“正好,少了个吃闲饭的。”姥姥却疯了似的拉着三舅往回奔。姥姥寻不见了四舅的身影,急忙寻访邻居。邻居们说四舅好像是被拍花子的糊里糊涂地拍走的。也有邻居说,看样子四舅早就打定了主意,是他非要缠赖着两个当兵的外乡人走的。当然也有的说,那俩人就是抓壮丁的。姥姥捶胸顿足,哭天抹泪喊,成子,成子。接下来几天,她失魂落魄,到处寻找四舅,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我知道四舅离家出走的消息后,哭闹着要母亲带我去找。母亲当然不会同意,我竟然跟母亲赌气,独自离家去寻找,又被母亲拉了回来。我便两天不吃饭,以绝食抗争。
四舅一走,便杳无音信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姥爷和几个舅舅咒骂四舅便成了每日的必修课。过了俩月,才渐渐地不再提他。后来分田地时,姥爷又想起四舅,咒骂起来,说养了四舅十五六年,全都赔了本,临走竟然连巴掌大的土地也没有给家里挣来。大舅、二舅、三舅对四舅也依旧没有好言语。只有姥姥同情四舅,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呀,成子没有分到土地,要是哪天回来,靠啥活着呢?后来大舅、二舅娶妻成家另过,两个姨妈也陆续出嫁,姥姥、姥爷跟着三舅一起生活,都忙乎起来,再也无暇谈论成子了。
四舅走后的第十三个年头,那时除了姥姥偶尔唠叨一句外,一家人似乎把四舅彻底遗忘了,因为连责骂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更别说思念。
有一天,三舅在村部的报纸上看到了一篇报道,下面还配了一张照片,介绍的是南方某县县委书记李成的先进事迹。三舅觉得那人特别像四舅,名字也对得上,就飞似的跑回家来,赶紧报告给了我的姥姥、姥爷。姥姥、姥爷仔细地端详照片,基本确认那人就是四舅。姥姥甭提有多高兴了,一直在手足无措、自言自语地絮叨,是嘛,是真的嘛,我家成子有出息了,年纪轻轻的就当上县委书记了。
姥姥一家成了全村的焦点。村民附和起来说,成子年轻有为,将来没准会当省长呢。于是姥姥发号令,催促着三舅赶紧把大舅、二舅和我妈、我的姨妈全部都叫回来,要大家分享快乐,而且要研究一下如何跟四舅取得联系。凭长相,大家都确认那人就是四舅李成无疑。大家一边诉说着对四舅李成一去十三年的相思之苦,一边说起四舅的种种好处来。大舅说四舅打小就有大志向,又有毅力,长大肯定有大出息。姥爷说四舅打小聪明,现在当大官了,也肯定挣大钱了,得让他好好补贴补贴家用。三舅赞同姥爷的说法,说至少得赞助家里买辆飞鸽自行车,外加一百元。二舅和二姨、三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们的最大愿望是,让四舅帮他们的孩子安排个工作,那种挣钱多又体面的工作。大舅还说:“四舅是全家人的光荣。”大舅兴奋得当即杀了两只鸡,又找出两块很大的腊肉,说要好好庆祝一番,至于自己的愿望,他要考虑好再说,既然张嘴要了就得要个值得的。姥姥看着大家高高兴兴、叽叽喳喳的样子道:“谁没困难呢?估计成子也不容易,可别难为他。”但姥姥此刻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她的话已经没人乐意听,甚至没人注意了。大舅、二舅和三舅越说越高兴,已经全家总动员,跃跃欲试,准备组团南下去寻找这个让他们觉得无限荣光的弟弟了。
“还是先写封信再说吧,贸然去不礼貌。”我建议道。就在大家情绪激动的时候,我的很中肯的一句话,让大家暂时冷静下来。
“对呀,还是平子说得对,先写封信吧。”大舅说。大舅一说,二舅、三舅也附和起来,我的两个姨妈和我妈也觉得在理,于是纷纷要求我去写信。
“我觉得应该先派个代表去联系一下,看看情况,然后大家再去。”大舅的大儿子土生、我的大表弟突然这样说。
这话提醒了大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土生说得有道理。大舅二舅便争吵起来,都抢着去,他们都想亲自去拜谒这个让自己增添无限脸面的好兄弟。还是姥姥一锤定音,于是一致推荐我和土生去南方走一遭。
我和土生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达南方某县县城。在火车上我想,我的四舅、土生的四叔该怎样招待我们呢?先是拉住我不肯松手,然后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诉说童年往事和相思之苦,然后就是问候这个问候那个,再然后知道我们肚子饿了,便带我们去最高档的饭店吃饭,肯定是鸡鸭鱼肉一大桌,外加一瓶好酒。我说一定要有烤野兔,烤野兔最能让人动情。土生当然不解其意,还争辩说一定要有烧鸡和烧鹅。我不与其争论,而是继续幻想。酒足饭饱之后,四舅会委派下属官员亲自陪同我们,坐上小轿车,到名胜古迹游览参观。要好好地玩起来,最起码得玩他半个月,而且都报销,不用我们掏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