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和夜一样空旷
作者: 周万水周万水,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湖南文学》《朔方》《湘江文艺》《黄河》《青年作家》等刊物。
一
在湖南省博物馆,我曾见过一只来自高庙遗址的白陶罐。残缺的器身上戳印着两只神鸟。头冠、长喙、修颈,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们背负着太阳,飞在高庙的上空。这是华夏已知较早的凤凰雏形,比河姆渡遗址出土的象牙雕刻碟形器中的“双鸟朝阳”凤凰图案还要早。在另一只陶罐上,远古的制造者还留下一张獠牙兽面的脸孔,它幽幽地注视着我,如我在傩戏中看到的傩神和山魈……
所有的古代遗迹都拥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真相的遗失。一天久霾的天突然有了放晴的迹象,我坐在书桌前读《山海经》。书中说有个叫沃野的地方,鸾鸟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唱歌,凤鸟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跳舞,人们吃凤凰下的蛋,饮天上降下的甘露,凡是你想要的东西都能随意得到。这显然是描写沃野这个地方美好的生活场景。我无法抵御这种诱惑,决定去高庙看看。
溯沅水而上,高庙是必去的,它不仅在水边,那里还有一处新石器时代史前遗址。高庙位于湖南省洪江市,距古镇黔城(古龙标)不远,黔城曾是唐朝边塞诗人王昌龄为官的地方,我的好友志政兄就住在那里。
我在一个有马头墙的院子里找到了志政兄。院子是先前的杨氏宗祠,里面有个古老的戏台,现在是当地业余艺术爱好者聚集之地。志政兄正捧着萨克斯,呜呜咽咽地吹着,这是他赋闲之后的新爱好。我对他说,我想去发现高庙遗址的那个村子里住上两天。他说,行,我陪你去。
前往高庙的公路修在沅水边,如另一条平行的河流。这里属沅水中上游,春天的绿草向四周弥漫,让河流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岸边传统的干栏式民居差不多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多为白墙红瓦两层小楼,它们点缀在翠山清江之间倒也十分相宜。好友曾在这里的岔头乡当过乡长,算是半个土著,他两次协助省里的考古队参与了高庙遗址的挖掘。他告诉我,我要去的高庙就是岔头乡的岩里村。
岩里在沅水北岸的土台之上,村里长满了橘树和柚子树,此时正开满星星点点的白花。昨夜想必是下过雨的,地面很潮湿,路边的草丛缀满水珠,散落着细碎的花瓣。我的鞋子无法完全避开那些落花,只好任它们与泥土一起沾满我的鞋底。
进村的路看上去是有些年头的老路,好友说这是一条古驿道,因后山修建了公路,现在已很少有人走了。路几乎被野草覆盖,但在行走中还是能感受到石板的光滑和岁月的洗礼。不远处,一棵老树寂寞地站在村头,它的身后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忽然觉得这时候树下应该站着一条土狗,或摇尾,或狂吠,最好是黄色的,身后还要有些炊烟,这才是乡村最常见的景色。
走过那棵树,便是一个种满油菜的土台,高庙遗址已在视野里了。遗址上的村子安静如画,寂静中混合着各种鸟的叫声和阵阵浓郁的柚子花香。我想象着,岩里的第一个春天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这或许只有那条叫沅水的河流才知道答案。沅水是古老的,像所有的河流一样,它一直都在行走。走在诡异的《山海经》里,走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河流是人类最早的行走方向,要了解河流,你必须不断地行走。
岩里,高台临江,开阔的谷地依山傍水,很适合人类居住,在这里发现早期人类的活动遗迹并不意外。岩里的河对岸是安江古镇,安江曾经是沅水边无比繁华的商埠码头,以前是黔阳地区行署所在地,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在那里研究出了杂交水稻。
逐水而居,是人类对水的需求;依山营穴,是人类对山的依赖。河里的鱼虾螺蚌,山间的飞禽走兽,都是神赐予的食物,是远古先祖们繁衍所需的供给。他们猎兽捕鱼、采集野果、钻木取火、结绳记事,然后走出穴居的山洞,在河流旁的高台处找到岩里这块栖息地。他们最初的选择,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都没有改变。事实上我们已经发现的史前遗址地,大多到现在仍然是人们重要的栖息地,这说明了人类最大的智慧其实就是生存本能。遗址就是一个物证,它证明我们出现在这里,不是一种偶然。
由于遗址保护的原因,高庙遗址只剩下十来户人家居住,房屋大多老旧残破,常在这里居住的村民也很少。好友联系的住户是这儿最好的,是一对老两口,男主人姓杨。房子坐北朝南,院子干净敞亮,四周是木槿花围成的篱笆。老杨说他们很早就想在这盖一栋两层楼房,但因地下有从旧石器时代到夏商周青铜器时代的文化遗存,不能动土,只好作罢。老杨的儿子是村里的干部,成家后也搬离了这里。老两口恋旧,舍不得离开老房子,陪伴他们的是十余只鸡鸭和一只猫。杨氏是这个地方的望族,祠堂和传奇遍及整个沅水流域。
正午时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了,我的影子第一次被印在高庙遗址的地面上。如果我一直站在这里,我的影子会不断被拉长,直到太阳消失在河流出现的方向。这里是北纬二十七点三度,高庙的柚子花如熏香缭绕。我闭着眼站在那里,像一尊古老的日晷,近八千年的光阴,在我身边倾泻。一瞬间,河流、山脉、村庄、树木如潮水般退去,只有那只从白陶残片上复活的凤鸟,飞翔在岩里无边际的寂寥中。
所有的遗址都是寂寞的,它是时间的废墟,是喧嚣之后的沉默与空旷。我来到高庙,希望能找到一枚尖锐的石器。
二
如果不是村头竖立着那块刻着“高庙文化遗址”的石碑,岩里看上去和其他村子没有什么两样。好友告诉我,为了保护遗址,当年考古发掘现场都已回填复原。我现在看到的高庙遗址已被杂乱的野草重新覆盖,路边的泥地里还能看到许多石器的碎片。高庙遗址是典型的贝丘遗址,村里的路面和土坎边分布着数量惊人、堆积如山的白色螺壳,那是沅水中常见的江螺的残骸,这说明江螺是早期高庙人重要的食物之一。
杨家的屋后是一座简陋的庙,传说即使沅江发再大的洪水,淹到庙的檐下便不再上涨。乡民都以为这是神佑的表现,一时香火旺盛,高庙也因此而得名。而这处遗存之所以叫高庙遗址,是因为遗址范围分布在这座寺庙的四周。说是庙,其实早已颓废,如今不过是间低矮的平房,看不出常见庙宇的特征。“神”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心理需要,所以庙宇粗陋的形式并不影响人们对神的敬畏。
高庙的祖先很早就崇拜神灵。高庙前那块长满野草的空旷之地,被考古证实是一处大型的祭祀场所。人们在那里发现四个方形的、边长与深度都近一米的大柱洞,正好组成两两对称、略呈八字形排列的双阙状建筑。在高庙出土的一件精美的白陶罐上绘有这样一幅画:长有双羽翅的獠牙兽两侧,各竖有一个由两根立柱构成的四级梯阙,环梯盘旋而上,达于阙顶。这与祭祀场所的特征是十分吻合的。而那些以戳印神灵图像为主的白陶制品,正是祭祀神灵的祭器。这祭祀场地也许就是高庙先民最早的广场吧,而梯阙,大概就是远古传说中的木天梯。
在高庙出土的白陶,是迄今为止在华夏发现的最早的白陶文化。它表明上古的先民已经在功能上区分了实用生活用品和祭祀礼器。白陶是专为神祇制作的,它镌刻有精美的獠牙神兽、神鸟、太阳等神灵图像,这些是中国古代祭器上常见的图像。它们既可能是族群的族徽,也可能是部落的图腾。这些白陶已经摆脱了它们最初的实用功能,成为一种具有神性意义的礼器。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被我们视为漫漫长夜的上古,石器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冰冷坚硬。一群打造和使用石器的工匠,用他们粗糙的手,把那些优美的线条和神韵,从石头最原始的形态里剥离出来。他们选土淘泥、制坯、修坯、绘纹、焙烧,把对神的敬畏,烧结成一件件精美的白陶器。
一个农夫牵着一头黄牛缓慢走过,黄牛沾满泥巴的蹄子,踩在高庙布满白色螺壳和石器残片的小路上。他可能不知道,路边的空地曾是远古高庙人最早的公共广场,那里曾有过一场盛大的祭祀。那是个黄昏,我看到四周燃起一堆堆火光,听见石磬被撞击、木头被敲打的声响。人们身着兽皮草裙,匍匐于地,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广场中央,高大的梯阙前供奉着盛满植物果实的精美白陶器。一个男子戴着兽骨串成的项链,手握一柄玉铖,涂满朱砂的嘴唇神秘地翕动着。他神志恍惚,如被天神附体,一双手在火光照映的黑夜里伸向天穹……
对神的崇拜是上古人类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白陶上的神秘纹饰表明高庙人对宇宙的认识是天圆地方。天神们总是从天上降临,因为人类头顶上的虚空和人类的内心一样茫茫无边。对环境认知有限,使得高庙的先民们需要消除他们对未知生存环境的疑虑,需要摆脱对死亡、洪水、地震、雷电、瘟疫的恐惧。于是神便出现了,天神、地神、风神、雷神、雨神、山神、河神……万物皆有神性,神灵无处不在。自此古人的日常生活里除了渔猎、采集,还增加了祭神。
神出现后,人类的恐惧与疑惑还是无法得到彻底消除。这让古人觉得活着可能是源于某种罪孽。他们不断匍匐、献祭、祷告,试图让灵魂逸出躯壳,从神巫身上找到答案。那种叩问的姿势与数千年后屈原问天的身姿是何其相似。
考古学家布莱恩·费根曾说,人类是与众不同的,是唯一把文化作为适应自然环境的主要方法的动物。数千年来,那些太阳、獠牙神兽、神鸟、八角星等,构成了人类最原始的图腾。考古发现表明,数千年来,高庙文化一直在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沿着大地与河流行走。在沅澧,在良渚,在河姆渡,在二里头,甚至在两河流域的神庙里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这其中的联系不免会让我们浮想联翩。
有西方学者认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很可能来自遥远的东方。在苏美尔人的神话传说当中,人是神用黏土做成的,他们对宇宙的认知也是天圆地方。他们长着黑色的头发,曾经用树木造房子,还修建了带有旋转天梯的通天神塔……有东方学者甚至认为他们跟炎帝和蚩尤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而关于高庙遗址所处的沅水流域是炎帝部落发源地的猜想,也不断被证明并非毫无根据。
那些散落在高庙地面上的石器碎片告诉我们,我们与远古文明的联系,史前人类文明的迁徙与交流,可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原始农业出现之前,河里的江螺、鱼类逐渐死亡,而采摘、狩猎已不能满足部落繁衍的需求。于是,迁徙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动物驯养,尤其是原始农业的产生,需要更加丰沃的冲积平原。为开拓生存空间,沅水中上游的文明开始向下游更广阔的领域扩张。
远古的人们追逐湿润的阳光,追逐丰沛的土地,追逐更多生存资源。数千年漫长的时间,他们可以走得很远,能抵达你无法想象的远方。寻找新的生存空间的过程也会引发激烈的文化冲突和部落战争。这些史前的记忆,隐藏于我们熟知的神话和传说中,如后羿射日、共工怒触不周山、夸父追日,如炎黄阪泉之战、黄帝战蚩尤、大禹治水,等等。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很多是由一些时间的碎屑拼凑而成的幻象,真相注定是永远的谜团。
面对那些古老的史前文化遗址,我很庆幸自己不是个严肃的学者,不必为那些一本正经的历史做精确的考据。就像《山海经》里的文字,很多让我困惑、着迷,也让我心思疾驰、穿越虚空。我眼前的高庙就是一部包含无数密码和隐喻的典籍,我可以为它保留更多自由与浪漫的猜想,而不需要为谁提供证据。从高庙遗址向南望去,雪峰山的最高峰苏宝顶云雾缥缈,看上去有一种天然的肃穆。
踩着螺壳和碎石,我独自来到了遗址旁边的河畔。沅水在这里制造了一个河湾,地势平缓开阔,河水流动无声,寂静如壁画在室,我们之前看到的堆积成丘的螺壳就是来自这片水域。河岸边有很多大大小小黄褐色的砾石,高庙的石器就是用这种砾石打造的。这种砾石圆滑且坚硬无比,要制作成人们需要的各种工具,肯定是件既费力又费时的事。制作一件合用的石器也就会留下大量碎石片,这些碎石片和那些螺壳一样成为早期高庙人的生活垃圾。通过这些垃圾,我们可以拼凑出高庙人遥远的生活原貌。
我在散乱的碎石堆里拾到三枚石器残片,它们边缘锋利,很显然是为了制作工具而通过砸击,从一块大的砾石上剥落下来的边角,也可能是某种有实用功能的切刮器。我不会像那位叫大卫·卡恩的比利时考古学家那样幸运,他曾在一堆碎石中还原出一块完整的石头,还从一块石斧的缺口上判断出它的制作者是一位习惯用左手的人。这就是遗址的魅力,那些沉默的石头和陶片是有能力讲述往事的。某一天,有个高庙人为一枚冷峻的石头制造了巨大的空旷和联想。被河水冲击而来的石头,在他一次次的砸击中分散成不同形状的碎片,之后又附着上不同的故事,隐匿于时间,隐匿于泥土与衰草之间,我捡到的是一次凝固千年的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