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作者: 罗晓玲罗晓玲,女,瑶族,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民族文学》《飞天》《广西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等刊物。曾获《广西文学》年度散文奖。出版诗集《月光照在黛瓦上》。
嘈杂的锣钹声从老屋大堂里传出来。我们努力地从门缝向里面窥探,但什么也看不见。屋里正做着某件神秘的大事,不知道是不是跟爷爷的病有关。我知道爷爷得了很重的病,奶奶常常对人说,他的病很毒。
爷爷已没力气抱我们几个了,但眼神总在我们身上不停地逗留,像要把我们的样子刻进脑海里,到死的那天也不能忘记。爷爷清楚他的病情,知道时日不多,叹息归叹息,到最后为了不让亲人朋友担心,特别是不忍心让日夜守护为他操劳的奶奶悲痛,他强忍疼痛,挤出少许看透生死的从容。他总是安慰奶奶和家人说,人生死都是命,大不了先走一步。
我看到他的腋下、胸前、手臂都长了好些肉瘤子。那些瘤子有些像没装满沙子的小沙袋无力地垂吊着,有些却通体涨红透亮,那些异物像一个个定时炸弹让我们害怕。我们不敢靠近他,只能隔着几步看着他痛苦,就像看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正紧紧地箍住他的身体,把他带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记得是哪个季节的事了,只记得那时的河床已经干涸,河里泥土和石头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河床有五六米宽、一米多深。河岸两边都有一片坪地,野花迎风绽放。坪地向北是村庄,向南是辽阔的田野。相邻的两个村子被松树岭隔开,我们村就在松树岭的南边。
我和伙伴们手里拿着大把的花,在河床里挥舞打闹。身后花瓣像星星一样坠落,连同笑声一起被遗落在河床里。花与草蓬勃地夹岸生长,紫色的喇叭花、黄色的野菊、白色的蒲公英、粉色的夹竹桃……整个河床看上去,就像一个缤纷的百花谷。蜜蜂、彩蝶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上面扑闪,时而飞散,时而聚拢,高高低低地扑棱在花树上,空气变得灵动而诗意。一座古老的桥从半空架过,有村民赶着牛从桥上悠然走过。河岸的花丛间矗立着高大的香樟、苦楝和松树,与低矮的花丛相映衬起来,有了幽深的阴凉感。百花谷缤纷的颜色占据我多年的记忆,甚至经常在梦中出现。
那是邻村的一条河,从涝溪山流出,像灵蛇蜿蜒而来。奶奶是涝溪山的瑶家女子,当年就是沿着这条河到邻村参加赶圩对歌的。
邻村过节的时候,会有姑娘和小伙子在桥上唱山歌,谁家的小伙子看上了与他对歌的女子,就会拿一束花送给她,得到应允后才开始单独约会。等到女孩子把她绣的绣球、布鞋或者布包送给小伙子的时候,就算是定亲了。女子出嫁的那天,送亲的队伍总会绕弯到桥上,让出嫁的女子在桥上拜三拜,然后才回到村里的正道上出村。传说善歌的刘仙娘唱着歌经过时,歌声催开了河谷上的百花,于是才有了百花谷。瑶族人喜欢唱歌,而且把唱一嗓好歌作为择偶的重要条件。周村附近许多待嫁的女子到百花谷拜祭,就是想用真诚感动刘仙娘,获得一副好嗓子。
奶奶就是在歌圩中认识爷爷的。当时爷爷已是小有名气的秀才,是许多姑娘青睐的对象,但爷爷的眼光并没有垂青到奶奶身上。这下奶奶急了,回家后茶饭不思,关在房间里失落了好一阵子。
偶然的机会,她听说爷爷的母亲当时正患一种病,要经常服用草药。这让她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爱情。于是奶奶就偷偷地问老中医该吃什么药、去哪儿采。老中医告诉她有一种铁皮草(铁皮石斛)特别有效,这种草药在涝溪山深处偶尔有,邻村的那条河岸上也有,但极少。他说那河床周边是姓邓的地主的田地,相邻的河床坪地也被他占有。他待人极为吝啬而且刻薄,任何人不得在他的地盘上摘果或者采药,被发现的人都将受到严厉惩罚。
后来天将亮未亮的时候,或者太阳落山后的暮色下,河床上总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葱茏的花草中起伏。奶奶起早摸黑地“偷”草药并不是次次都能如愿。一天的黄昏,奶奶正好找到了一棵铁皮草,欣喜若狂的她忘记了隐藏起来,被地主远远地发现了。那地主赶紧叫上家丁,冲向河边逮人。地主和家丁快要走到跟前时,专注采草药的奶奶才惊觉,可已经来不及跑了,情急之下的奶奶急中生智,将采来的草药捆到石头上,扔进河里沉下去。地主和几个家丁接近时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是路过这里解手的,你们不要靠近,不然我就喊人了。地主和家丁信以为真,碍于对方是个女人,只好回去。等他们走远之后,奶奶卷起裤脚下到河里,将草药从河里打捞出来。有时候奶奶也会给爷爷家里砍些柴送去,有时她在河里捉到几条鱼舍不得拿回自己家,就送到爷爷家去。
奶奶的出格行为遭到了很多人的嘲笑,她追求爱情的勇气在当时是很少见的。那个年代,姑娘们去追男人,是有悖传统观念的。瑶家的女子,要么老老实实坐在阁楼里绣花纳鞋,到了年龄被婆家明媒正娶;要么堂而皇之地招婿上门。像奶奶那样倒贴的,就是降了自己的身价,也是丢了家族的脸面。奶奶迫于压力,只好暂时收敛,把终日思君不见君的苦衷化作一首首山歌倾诉给山风。
奶奶最终是幸运的,她的利落能干和细心体贴深得爷爷父母的喜欢,也打动了爷爷。在未来的婆婆的撮合下,奶奶终于成为爷爷的过门媳妇,当上了极有脸面的秀才夫人。
奶奶和爷爷生了六个孩子,她行事周全且大胆。嫁进来后,事无巨细地把家里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虽然家中子女多,但她勤劳能干,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可如今,幸福之船驶到爷爷重病的关隘时,被撞得支离破碎。爷爷得的那种病,在农村是看不起的,奶奶只好听郎中的话,弄些草药偏方去给爷爷缓解疼痛。
奶奶曾把我带到那条河边。那时候岸上的花所剩无几,只剩下一条枯瘦的河向远方流淌。奶奶说,河岸上有好多种草药呢,以前我和你太奶奶来这里采过药,差点被地主抓了去。说完奶奶就带着我进了百花谷。五十多岁的奶奶,身体依然灵活,她能轻易从繁茂杂乱的灌木丛里辨出那些草药。她指着一些草药对我说,这棵是地蜂子,消肿止痛的;那棵是金银花,清热解毒的,给你爷爷熬药喝能减轻病痛。我们沿着河岸边找边采,但极少能找到她梦寐以求的那种叫铁皮草的珍贵草药。
事实上任何草药对爷爷的病已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奶奶仍不肯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执着地为爷爷找各种草药和民间方子。她七拐八拐地找到各种亲戚朋友,让他们上山进林的时候帮忙采些这样那样的草药。在她的倔强和执着里,爷爷的病情应该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为了给爷爷治病,奶奶咬着牙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牛也卖了。奶奶到百花谷寻找草药的时候,身上总是沾满了苍耳和荆棘,心急的时候,手臂也被划伤过,有一次还差点失足掉进河里。草药采回来,有的放在外面晒干,有的直接拿来熬药,有的被她捣碎了敷在爷爷疼痛的部位。奶奶只要听说什么草药可以治爷爷的疼痛,她就直奔百花谷去采。百花谷无药可采了,奶奶就拉着父亲或者叔叔到涝溪山去采。
爷爷已经无法起床,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奶奶已经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所有打听来的方子都要去试,那些听都没听过的偏方,奶奶也都绞尽脑汁地去收罗。一次奶奶又从神婆那里听来一个奇方,说是要在清水里放几滴鲜羊血,放点纸灰,还要在蝎子、蜈蚣身上贴上符咒……我在旁边听到都打寒战。这闻所未闻的诡异方子,让我觉得害怕。我想如果爷爷知道这些药是这些东西熬成的,他是宁死也不会喝的,但奶奶深信不疑。奶奶相信羊是灵验之物,能赶走邪恶。在农村纸灰和蝎子这类东西,还是好找的,但那时候方圆几里没人养羊,养的也未必愿意为了一个方子去牺牲家里的一整头羊。上哪儿找羊去呢?想来想去,奶奶只想到涝溪山有人家养了几只山羊,可是拿什么去买呢?奶奶又着急了。这次父亲坚决不同意。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在孝道上他可以最大限度地容忍那些无回天之力的草药方子,但他坚决不同意用那些胡来的民间偏方。
观念的不同导致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但奶奶仍然固执己见要去找偏方。争吵过后奶奶就不见踪影了。我们知道她肯定是赌气又去涝溪山了。果然两天之后,她手里拿着个圆形的瓷器皿,上面封着盖,还兜着个渔网,兜口结结实实地打了个死结。她用手紧紧地捂着盖子,谁都不许看,仿佛盖子一揭开,里面的东西就会跑出来似的。不用问,那里面一定装着用偏方配好的药。她一定是从涝溪山赶回来的,一进屋谁也不理,气喘吁吁地跑到厨房熬药去了。
但最后,这道方子也没能挽留爷爷的命。爷爷在极度的痛苦中撒手归西,留给奶奶的就是那碗没喝完的药。
河流还在日夜流淌,只是河床上渐渐少了那个娇小的身影,但奶奶会在每年歌圩的时候来到风雨桥上,听年轻男女们在桥上对歌,她听着那些动人的山歌总会泪流满面。她一年年地变老,直到老得不能走动,老到化作一座坟茔相守在爷爷的墓旁。
弹指一挥间,三十年过去,邻村已蜕变成一座美丽富裕的村庄。楼房林立,村舍整洁,红红绿绿的花草开得明媚多姿。曾经的河床已经消失,原来的风雨桥已不复存在,只有一条溪涧从村庄的后山流淌下来,奔向村前广阔的田野。秋日的阳光从山顶斜射下来,落在新建的风雨桥上。我倚着桥栏,听后山上葳蕤的树木在风中作响。
村前不远处,白色的塑料大棚像从天而降的云朵,轻柔地吻着黑色的土地,呵护着珍贵的铁皮草。看到这些我又想起奶奶当年在河床里寻找草药的身影。她一定没有想到,当年她跋山涉水、披荆斩棘想要得到的稀有药材,今天可以在平地上连片种植。人们还借着仍然肥沃的土地,将这种植物变成财富。爷爷去世后的那些年里,她用医治过爷爷的土方子,治愈过村里不少患病的乡亲,快成了半个中医。
爷爷过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人间的生老病死仍然没有减少,生命像大大小小的河流,以各自的姿态蜿蜒流淌,直到枯竭或者汇入大海。只有爱在这漫长的人生路上,激荡起朵朵让人铭刻的浪花,就像河床给予我的,不只是无法医治的病痛,还有花香,有奶奶执着的爱。这些让我们在疼痛困苦的时候,仍有力量微笑前行。
忽然有熟悉的山歌从远处传来,悠悠地飘荡,像蝴蝶蹁跹于百花丛中。我循着歌声望向远处的山岭,依稀可看见爷爷奶奶的坟茔静静地并立在半山腰。
那歌声,仿佛就来自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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