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南
作者: 高家村高家村,本名高健。作品入选《安徽文学50年诗歌卷》《2001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当代爱情诗鉴赏》《2005中国年度散文诗》《2006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散文诗90年》《新中国六十年文化大系·散文诗精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柔情如伤》《一场薄命的爱情叹息》等。
西湖,有关爱情的那个夜晚
走近西湖已是灯火阑珊,夜风轻盈,湖水在脚下轻拍着堤岸,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时间破碎的声音,盛大的美瞬间蒙住了我的眼睛。七夕长夜,我与西湖不期而遇,那些年代久远的怅然在我的心头流淌,除了伤感,还是伤感。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我在家乡读到这些诗句,青春年少的我颇为那份浪漫的爱情故事感叹。此刻我站在这座西湖边上的坟茔前,凝望夜色深沉中的湖光山色,犹似听到久远时空传来的叹息。而今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或许苏小小风华绝代的生命就是为了等待一场纯美的爱情,等到或等不到,都是上天给她的结局。与苏小小墓相距不远的孤山脚下还有冯小青墓,冯小青生前命运比苏小小还要不堪:虽是出身世家,后来却寄人篱下,再是为人妾,终是僻居孤山。才情高、孤芳自怜的她,每每瘦影自临春水照,只是云天两隔的卿须怜我我怜卿,终也是一厢情愿的空想。末了亦是郁郁早逝。
对于苏小小、冯小青来说,在西湖的灵山秀水中,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那个人,多情多才的她们,抑或早就在心中描绘了千万遍那个人的影子,只不过在那样的地点那样的时刻恰逢那个人而已。然而幸福的开始却往往意味着会有一个悲剧的结局,只不过这片湖光潋滟、山色缥缈的风景胜地,因了那些被时光湮没的生命,以及时光无法湮没的生命华彩,多了些文化的灵性。
也许美因其破碎而为美。于是想起多年前读到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开头。大意是,我已经老了,某天在公共场所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常想对于苏小小、冯小青而言,此段文字倒是十分贴切,只是斗转星移、物人皆非。西湖盛载了太多的故事。
长夜未央,我流连在茫茫白堤上,不时有手持玫瑰的恋人相携走过。相信此时此刻,洒落在这段滨水长路上的都是他们温柔的心跳。
白堤尽头的断桥边,两位歌手在吉他的和弦中唱着《七月》,远处暗淡下来的都市灯火忧郁了歌手模糊的面庞。爱情给人的感觉时常都是白纸成灰般的感伤。
这个世界有许多纯美的爱情被世俗毁灭。为了理想,他们只愿高傲地活着,如若不然,他们宁愿如飞蛾扑火一般,壮美地死亡。纷繁庸常的世界从他们的生命中掠过,他们就像一面面安静的镜子,被陌生的面孔惊扰。
千百年岁月漫漫淹过,许多生命的美好终究会被茫茫时光湮没,但白蛇和许仙初次相逢的断桥犹在,祝英台与梁山伯十八相送的长桥也在。如今桥仍在人不在,尽管他们只是在传说中灿烂地鲜活过。而多年之后,西湖是否还会记得,一个满怀伤痕的人,曾在这个七夕的夜晚从桥上孤单走过?
我承认我的世界永远都是生活在别处的憧憬,离想要的生活永远只有半步之遥,我要找的那个人永远只在向往的远方。此刻的西湖沉睡在自己的梦境里,曾经的各色人等似刚刚离去,对于他们我只是帷幕落下后的迟到者。
黎明前,我搭出租车离开,茫然中明亮的车灯劈开纷扰的晨雾,将我载向不知名的远方。
苏州古巷的那场艳遇
有人说苏州古巷适合艳遇,我说苏州古巷更适合感伤。八月阳光的碎片洒落一地,在傍晚的平江路,在被琉璃瓦疏离得有些落寞的古巷,岁月竟是那样深,深到与内心埋藏的心事不期而遇,空气中飘浮的都是绵软的忧伤。
想起曾经错过的某人,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点相逢、相识、相知,却是无法相忘。就像某人所说,总有一些花儿不在春天里开放,总有一些人没有在最美的时刻遇到。这就是此生躲避不掉的劫吧。一眼回眸却要纠缠半生,就像白蛇与许仙,一次偶遇却要付出余生。
“不张扬,不浮躁,为安安静静的女子,做安安静静的衣服,传递精神中的婉约之美。”想着写得出这样广告语的女子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可人儿啊。我彳亍的脚步,踏进了蔷薇篱笆后面的那间店铺。那是一间苏式旗袍的裁缝店,我自然不是她的客人。攀谈从广告语开始,关于安静的女子,关于婉约之美。
她没有嫁,他没有家,她本是安静的女子,只想安安静静地陪他过一生。奈何父母爱女心切,不想让她婚后受苦受累。于是一场私奔就此上演,为了爱他们甘愿让自己流放异乡。从飘雪的苏北以北到流水的江南以南,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小姐到自食其力的裁缝老板娘。她说幸福是如此安好,就像一把温热的沙子,抓在手里满满的都是温暖。“你用一生作赌注,我怎么舍得让你输?”他的这句话她至今仍记得。就这句话,我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华灯初上,微风在蔷薇篱笆上探头张望。巷子的另一端,男孩和女孩相拥着走过,男孩的手轻轻地揽在女孩的腰间,女孩的手软软地搭在男孩的肩上,好生让人羡慕、感叹,也让人心底的忧伤隐隐泛起。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生命中的过客,所停留的时间或长或短。那么好的人被你遇到,还有那么多的日日夜夜可以相思,你不幸福吗?老板娘的轻语像一束光,透过窗扉飘落在巷子的石板路上。
是啊,倘若做不到放手释怀,那就旦夕念念不忘吧。生活终会让人明白,想要的不一定能攥在手里。正应了那些话: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感念曾相携走过的那一段旅程,虽然与某人的距离遥远得像是在天涯,但感觉很近很近,近得就差一个转身。
即使是一场华美爱情的旁观者,这也该是此生最奢华的艳遇。如今风是风的路,雨是雨的天,某人依旧在某个城市的某个地点生活着,只是那些沉在回忆里的最美时光,依然在荒芜着我尘世的归路,并惊扰着过往的岁月……
沈园,一场爱情的叹息
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的春日,两年前应进士试第一,却被秦桧除名,空怀报国之志,赋闲在家的诗人陆游,怅游城东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雕栏之外,芳草复青,伤心桥下,春波照影,但这些却丝毫不能减轻诗人心里的沉重。
一对人影从曲廊的花影中闪过,又使诗人想起离异已八年的前妻唐琬。琴瑟和鸣的日子犹在眼前,啊,那柔暖的红酥手现今被谁持握?浥红带露的玉面为谁偷欢?伊人虽在,却犹如园外宫柳,可望而不可即,茫茫山阴行都,万里繁华不再,国忧情愁,何以为堪?疼痛是伤口上的利刃啊!
隔着八百年时光,我握不到诗人业已消逝的指尖,却分明感受到那没有消失的疼痛。
上苍残忍而又仁慈,在这个粉壁如酥、青瓦如鳞、胜景不堪的沈氏园林,诗人遇上了这么一幕——曲廊的尽头走过来他日思夜想的唐琬和她后嫁的赵士程。我相信,二人相遇之时,四目相视,欲说还休,千言万语都会走进对方那贮满泪水的凝眸。
陆游的那首字字血、声声泪、句句呜、行断肠的《钗头凤·红酥手》的配曲定是一唱三叹。首先被这首词感动的还是唐琬,虽被迫与陆游离婚,但她无时无刻不怀念着那不到三年的燕欢尔好,那是她生命中最为美好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也是她灵魂深处深藏的痛。就像《梁祝》韵韵相随,一泣一诉的和弦。为此,唐琬也作了一首和词,其和词刻意的淡漠,总在擦肩过后消失。这是一种绝望的爱情,刻骨的痛楚之后,谁能看见真情的碎片?未几,唐琬怏怏而卒。
暮春夕辉,孤蝶残红,苍茫时分,此情复痛。在诗人的余生里,一定受着这种感情的重复煎熬。那些往事也许已落满尘埃,那座孤冢也许已年久失修,但诗人心中历久不衰的那朵玫瑰,却常痛常思、常思常痛。沈园不啻是他爱情的梦想家园,还是抚慰他心灵创伤的毒药,愈痛愈念,愈念愈痛。为此诗人一次次地怅游、神游,甚至梦游沈园,六十八岁时还写有《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七十五岁时又写了《沈园·二首》,八十一岁时再写《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八十五岁高龄的时候还写了《春游》,记述诗人最后一次游沈园之思。老去的是如梦人生,不老的是这般无奈的情怀。经过时间的发酵,诗人心中的爱情之酒,久而弥香,香而愈醇,那是令人心痛、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醇啊!
幸哉粉壁,阅尽千古临水惊鸿句,呜呼沈园,何堪两处凄惨相思愁?八百年风销雨蚀,沈园复非昔时亭台,桥下碧波犹照清影,闲池空阁犹览夕阳。作为八百年后一场薄命爱情的旁观者,我平平仄仄的心事踱遍园间那条碎石小路。缘长长短短、字字断肠的那些句子,在这个漏尽更深的夜晚,谁能够越过时空之河,触摸到一场悱恻缠绵、镂骨铭心的爱情,听到袅袅弦音逝去的一声叹息……
瘦了清愁乱了流年
又一次在影像中看到过去的自己,在这个陌生城市的某一处房间。浅淡,宁静,透着些莫名的忧伤。一个人的夜晚,任《春逝》里古典吉他的孤独呓语洒落一地。十七楼的窗外,路灯兀自在遥远的街道灿烂着。
就像不经意翻开一本诗集,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无意中点开了韩国影片《春逝》,于是一场优雅伤感的情事便一一铺展在面前,老套的故事因了不一样的述说而有了别样的风景。
故事的男女主角在那个小小的车站相见。一个是心怀暗伤的离异女子,一个是懵懂无知的青春少年。韩恩素和李尚优,刚刚相识却如故交多年。是啊,喧嚣的时代里,还有多少人会去聆听暗夜里《Radio》述说爱情的声音?听一段离别后的故事、几句孤寂时的独白?然而在现实中,没有人会提醒你——那个和你一起蹲在地上倾听竹林声的人,那个和你一起站在河边倾听流水声的人,那个和你一起坐在檐下倾听夜雪落下声的人,是你要珍惜的人。
如今那个人也许就和你在同一种夜色中,甚或是在同一座城市里,但却不在同一片屋檐下。
花开花谢的那一年,仿若昨天。
也是这样的时候,只不过樱花尚未烂漫,只不过窗外飘着些细雨,只不过少了曾经沧桑的闲愁,寂寞在一个雨天抑或一段音乐里无约而至。她打电话给他,轻轻地,细语或者呢喃,只是他尚未收拾好心情,尚未准备好把孤独交给除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
我们也会像那样葬在一起吗?她指着远方的两座坟茔问。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揽入怀中,微笑着点头。
如佛所言,世间人所执,其实大多只是各自的心境。或如弹指风月,或如万里烟柳,甚或如韩恩素的离去与李尚优的不舍。是奶奶一直等待心爱之人回来,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深情,化去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魔障。临别她轻轻地替他整理襟前的衣衫。而他则在返回后又一次聆听她曾经无意的轻吟。
不忍放手,终须放手。如爱情的伤痛里,微笑是送给对方最美的风景,释怀是留给回忆最好的方式。一如李尚优,那个纯真的大男孩在一片金黄的麦浪里,静听成长的声音,微笑着让夕阳慢慢暗淡在嘴角。
即便这一个春天会逝去,相信下一个春天还会到来。其间不过是一些会有开始也终会有结束的世间风尘;其间只不过是瘦了清愁,乱了流年。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