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竹窠男人
作者: 杨晓红杨晓红,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若干作品在省市级报刊发表。
老来子
“斑竹窠两老头打起来了!”村民小组长华中书刚骑上摩托车准备去村里办事,就听见有人在他家门口喊。“哪个打架?”“刘友卫和华中来。”华中书一边发动摩托车,一边心想,都八十多岁的老头了,打架,可不是好玩的。等他骑车赶到,这边似乎已熄火了。不过,还有点余音袅袅。“哪个怕你?打我,打死个呗!你也老不死的了,我不怕你填不起命……”竹林转弯处,拄着拐杖的华中来,一边趔趄着往回走,一边嘴里还在叽叽歪歪个没完,只不过声音不大。华中书一打量,果然见他衣衫不整,头发粘着泥土草屑。而站在自家门口的刘老头,铁青着脸,叉腰挺直着瘦削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喘气。
斑竹窠,其实没有一棵真正的斑竹,但也不是徒有虚名。一大片苗竹,长在屋后西山岗,还有路边无处不在的细竿子水竹,让斑竹窠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竹窠。斑竹窠是这边远乡镇的一个村民小组,从乡级公路,即华中书家往上,一条扭来扭去不过三四百米的水泥路,串联着十几座屋子。原本有两个村民小组,二三十户人家,如今搬的搬、拆的拆,常住的只剩下十来户。相邻人家隔坎相望,彼此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大都在外打工,甚至关门闭户全家老小都在外,留守的只有十多个老人、妇女和小孩。
斑竹窠有三个名字带“来”的男人,华中来年龄最大,所以人们背后就叫他“老来子”。华中来和刘老头是斑竹窠年龄最大的留守户。俩老头都鳏居多年了。刘老头倔,华老头嘴碎,他们住在相邻的两个弯里。华老头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一件事,拄着两根拐杖,往公路边的小店里走一趟。其实那算不上拐杖,一根短的,磨得光滑的锄头柄;一根长的,竹扒子柄而已。大热天,他也总穿着厚厚的秋褂子。他左一下、右一下,拐杖戳到哪,哼哈声就响到哪。如果路上碰到个人,他就跟人东拉西扯个没完。有没有人听都不妨,反正他一向自说自话。“那时候你家爹爹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拿着书本上课堂,犁田、耙地都在行。上山能砍树,下田能薅草,上桌能写字。”见了我们这些不常回来的人,他更要热情洋溢地说个不休。多年前头脑好腿脚好的时候,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天大地大,比不上党的恩情大!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贫下中农的好生活!”
刘老头还真是个不惹事的人,同时也是个不怕冷水洗的硬茬。这会儿见华中书来问,刘老头说:“那老不死的欠打!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总要没事找事!”
刘老头住在小公路边,他小儿子新起了一栋楼,旁边就是他住的两间旧砖房。一年到头,只有他守着这个原本闹哄哄的几十人口、如今只剩下断墙圮瓦的老屋窠。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除了呼哧呼哧地咳喘,也只有一件事,在门前或站或坐。望,望山、望云、望天。本也想望望人,可每天从门口过的就那两三个老人而已。
这天华中来拄着拐棍,转过山嘴,照样见到背手望云的刘老头。刘老头从不理他,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他。如果像平常那样,也就过去了。这天华中来却不甘心,说:“这大热天了,你还晒太阳?”见刘老头不理,华中来又说:“你就在那望,望个啥!”刘老头还不理,甚至还别过脸去。华中来很不爽,说:“哼呵!”华中来耸下鼻子,拧起眉毛,棍子重重戳两下地,说:“你不跟我讲话,也没得人跟你讲哦!你原先当个生产队会计,算个啥!现在不也像我一样老了,要死了!”刘老头越听越气,最后整个脸及梗着的脖颈都涨红了,他两步上去,啪!照华老头脸上一扇,说:“你说!你说我算个啥!”华中来懵了,瞪起大眼珠子,说:“你还打人?!”说着右手抡起拐棍就打。刘老头翻手抓住他举起的竹棍子,在膝盖上使劲一压,竹棍子折成两截。华中来轮起另一截木棍子又打,刘老头又来夺,两人就扭在一块。华中来不知道是真打不过,还是就势,呼啦滚到地上,一边抢夺扭打,一边嘴里叽里呱啦个不休。直到住在竹林边的华中林夫妻俩闻讯赶来,才拉开纠缠在一起的俩老头。
也活该华中来倒霉,刘老头这两天正没好心情。梅雨久了,他住的两间旧砖房最外一面墙壁眼看就要倒塌了。可电话里儿子、媳妇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住进他们的楼房,只让他去住村里的安置房。安置房在两公里外的村部,刘老头不愿离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斑竹窠,可他自己又没法子,正气闷,无处发泄。
过了两天,村里来人看了刘老头的房子,马上找人找材料来修整好了。
天闲地闲。早晨太阳一出来,斑竹窠依然一片安宁。远处山上云雾缭绕,山头青黛如画;近处玉米叶上露珠晶亮,草木湿润。唯有树林里鸟儿们夫妻忙碌,飞上飞下,欢谈不休。
华中来仍旧每天来回走过,他总要瞥一眼刘老头,刘老头照样安闲地望天。不过刘老头拿眼角一瞥就发现,华老头新找来的那根拐棍比原先的粗多了。
“啊哈!大爷大娘(华老头跟着儿辈们这样叫我们)又回来啦!回来好!回来好!你几个在外面搞工作,也累,回家歇歇,搞搞劳动,对身体有好处……”华中来走过我们门前,照样热情招呼,拉扯个没完。
牛来子
我总以自己过生活的时钟揣测鸟儿,它们晨起叫早勤劳,暮晚唤呼归家。
斑竹窠的鸟儿确实有严格遵守的作息时间。比如夜幕快要降临了,或者太阳毒辣的中午,它们就集体噤声。某日下了一天的雨,鸟儿就安静地歇着。但是漆黑的夜里,隔壁的华春来又在满山找牛。春来一生鳏居,养牛,跟牛作伴,所以人们叫他“牛来子”。他的牛不如鸟儿遵守时间,当然首先是他自己颠倒夜昼,总是“日不做,夜摸索”。半夜吃晚饭,吃饭前非得把牛找回来。放牛,找牛,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放牛,他从不牵着绳子,拿根竹梢子,把牛往山上一赶,到草多的地方就将牛绳子一放,牛就自顾自地漫山吃草。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找虫子,有时落在牛背上啄皮毛里的寄生虫,牛照样慢腾腾地吃它的草。等天黑了,所有的鸟儿都歇息了,春来才从睡梦里醒来,然后他想起来,就摸黑上山找牛。有时牛不知去向,或者白天忙着必须忙的事情,根本就不记得牛在哪里。
初冬的斑竹窠早晨满地霜白,无风也冷冽。难得早起的华春来,疲惫地从后山上下来。这次牛恐怕是真的丢了。他半夜过后突然想起山上的牛来,急急忙忙上山,因为有大月亮照着,朦胧中分辨得出树木的轮廓。牛应该是看得见的。他从上拐找到瓦屋,找到友谊,再到马踏石,几乎翻遍附近一二十里山岭旮旯,甚至找到邻村人家的牛栏里。直到天快亮时,他也没有见着他的黄牛。春来沮丧又疲惫。要知道,丢了牛,就等于丢了他的大半身家。等到他灰头土脸满身霜花地回到家门口,有人蹲在他门口问:“你的牛把我一田油菜全糟蹋了,你人躲哪里去了?”春来睁大眼睛说:“我牛?我牛在你家那田里?!”人家看他一点不受打击甚至还开心的样子,就火了,说:“我一田的油菜全完了,你讲怎样办?”来人是枣湾人,就在斑竹窠隔壁的村民小组。原来他的牛被放到山上之后,边寻草吃,边沿着山宕往下走,根本就没有上山,就在下山头枣湾那里,直接进了人家田里,吃油菜苗去了。还听那人说,牛吃饱了油菜,就在小河里喝喝水,然后在路边草窠里困着,没有走远,不然怎么知道是谁家牛糟蹋的?春来后悔没有往下多走几步路,到田地里头看看。“我赔,我赔!赔你的油菜!”春来像捡着宝贝,喜滋滋地承诺,按照平时产量赔人家一点损失,比起捡回一条牛,这值了。后来春来学乖了,把牛用一条长长的绳子系着,绳子系在树上。牛吃完了够得着的草,就转着圈,转着转着,绳子绞得越来越短。有一次,把牛系在山上,忘了牵回来,牛又渴又饿,哞哞地叫得好凄惨。到第三天傍晚,他终于想起来了,跑到山旮旯里解下牛,牛已经饿得差点站不起来了。
但最终他都会把牛找回来。他的牛总是最壮实的。等到农忙时,他赶着他的牛,从这家到那家,犁田耙地,一天都不闲着。五十多岁的春来,一个总是破衣烂衫的鳏居者,他不屑去住村里为孤寡老人建的安居房。他骄傲地住着自己建的楼房,据说还揣着不少存款,活得自在得很。
又到秋忙了,春来和他的黄牛也早起了。春来双眼迷迷糊糊的,黄牛慢腾腾的。黄牛没有鸟儿的喉咙,但有露珠的眼睛。它的眼睛与鸟儿的歌声一起亮起来。它幸福地喷着鼻息,脚步向前。因为青草,因为劳动和善良。
苦来子
时令已过了大雪,腊月初一,菜叶上的霜花被太阳收尽了。吃过早饭的春根,想起已经两天没见着对门的禾来了。虽然禾来从中风后总是日上三竿才起来,可是春根还是有点担心,就走到禾来窗根下叫了两声,没人应。春根顺手推开窗玻璃,凑上一看:“妈呀!这,这怎么的啊?!”“禾来吊死了!禾来吊死了!”春根一路狂奔,一路叫喊着。小路两边散布着七八户人家,也就八九个人被惊着出来了。几个男人上前,推开禾来家的门,还好门没有上锁栓。大家忐忑地来到房里,眼前是禾来僵硬地吊在床档上。
乡邻们议论,四十九岁的华禾来为啥自寻短见。死前那天,他吃完了从小店赊来的最后一包方便面,抽空了退休老人华中谋接济的半包烟。有人说,禾来曾托人买安眠药,可能他是早就想死了的。他为啥不灌几口农药?那样死得还舒服点,他偏要这样惩罚自己,而且他有意选择了这个时间,既没到年关,也不是农忙,为的是不打扰人。
苦来子算是禾来死后人们给起的号。禾来身体好的时候,是个棒劳力。他有个长得好看又贤惠的老婆,有个念书很努力、已经考上大学的儿子。禾来就是有点爱打麻将,农闲时总要去小赌几回,但还能控制,与妻子一起努力持家,用打工挣来的钱,盖起了漂亮的楼房。楼房一盖好,他又出去打工。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他正在工地上干活,手忽然就没劲了,腿也抬不动,哗啦一下,人和钢筋同时倒下地。工友们送他到医院,他是中风了。从此,他就废了半边身子。好在半边手脚尚能动,他能趔趄着自理吃喝,但再也不能挣钱了。从医院里回来,坐在自家门前,望着伸向远方的公路,想到房子还有欠债没还清,儿子刚上大学,禾来感觉自己坠进了无底深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麻将桌。他为人豪爽,赢了开心,输了又来,大小不拘且从不赖账,老板娘很欢迎他——每天用摩托车接送他,管茶管饭。他早饭不吃,中餐、晚餐在棋牌室混口饭吃,家里基本不动锅灶。逍遥没多久,老婆辛苦打工的一点钱既要顾上学的儿子,又要养他,寄给他的一点生活费全输光了。输多了,欠账多了,怕他还不起债,棋牌室老板娘不找他了。他就每天蔫蔫的,有一顿没一顿的,抽烟的钱也只能隔三岔五地赊账。后来没人赊给他了。有一天他终于拿到了村里给他申请的残疾人补助款,四千多元揣到腰里,他在电话里告诉老婆,要寄给儿子,儿子正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就因为家里缺钱,儿子一直都只是渴望着。他又一想,都给儿子了,自己就一分钱也没得花了,如果拿这钱去赌一把,说不定能赢一些回来。最终他还是忍不住又上了麻将桌。两天之后,腰里钱没了,他还欠了一千多元赌债。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华禾来就没出门了。
六年后同样霜冷的初春,一个与禾来一样瘦高的男孩,来到斑竹窠山岗上孤独的坟包前。小伙子身后跟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男孩跪下烧纸钱,眼里闪着泪光,说:“爸,我带莹莹来看你,我和莹莹都有工作了。妈妈身体差了,我不让她再出去打工,我给她取消了村里给的低保,我能养她了。爸,你为啥走那条路?再苦,有我,也有到头的时候……”
小草轻轻地摇摆,它们无声地传递着男孩的告白。男孩走了,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山里冷风轻轻吹过,像一阵叹息。一缕炊烟慢慢升起,淡淡地绕过山岗,仿佛与白云连在一起,太阳也升起来了。男孩一路走,一路回头望,脚尖踢着草叶上的露水,他知道大地也暖起来了。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