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树结

潘新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山东文学》《莽原》《西藏文学》《北方文学》《天津文学》等。出版散文集《草帽下的雨季》《秋红》、诗集《一树槐花》等。

八角金盘

般若禅一生无子，老了过继堂弟的儿子继承产业。不料继子学成归来，对园艺不感兴趣，二人产生分歧，继子不久就单独开一家中医馆。本来般若禅打算让继子继承家产和他多年的园艺手艺，经这么一闹，二人怎么都合不到一块去。就当没有过继这回事，般若禅的老婆老是这么劝他。他能说什么呢？只能把精力集中到花花草草中间。

我体验生活的时候，般若禅刚被盛世生态调到南乐森林公园做绿化工程师，他顶着烈日给一棵银杏挂吊瓶。他的徒弟小韩光着头在那里看，两只眼睛就像两根针头，随着般若禅的手，扎进树皮里。般若禅仰起脸，他的眼睛里除了树就是吊瓶，无视我的存在，我立即感觉到了他骨子里的孤傲。我冲他笑了笑，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给树挂吊瓶，感到好奇，也感到好玩。树一旦有了人的待遇，它的命也是金贵的。起身的那一刻，我看见旁边立着几排像蓖麻一样的植物。见我疑惑，般若禅冲我笑了笑。他的徒弟小韩说，没见过吧？这可是我师傅特意栽植的观赏价值和药用价值都极高的八角金盘树。我说看不出来是树啊。小韩说现在看不出来，长大了就是树了。别看现在那么矮，它们大都可长到五米高，可好看了。般若禅见不得人家夸他的得意之作，接过话茬，一口气向我介绍了八角金盘的各种好。

那天我随八爷到老爷山的禅院，见言尘大师，看见他的花墙上摆着两棵八角金盘。显然是经过修剪和精心打理过的，多少带点禅意。八角金盘因其有掌状的八片裂叶，看似有八个角而得名。它的叶丛四季油光青翠，叶片像一只只绿色的手掌。其性耐荫，常种植于假山边上或大树旁边，还能作为观叶植物用于室内、厅堂及会场陈设。

言尘大师庭院里和厅堂里的八角金盘长得旺，当然是八爷和言尘大师的徒弟的功劳。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般若禅的儿子，跟着他们学中医。我想起般若禅的遗憾，他这个继子不是对树木不屑一顾吗？怎么在师傅这里就摆弄起盆景和园林来？是不是应了那句话：在中医行当里，他是园林高手；在园林行当里，他是中医高手。

二位老人端着茶，对八角金盘指指点点。我敢说他们讨论的不是八角金盘的外观，肯定是在讨论它的药性。二位老人喝茶也特别，茶碗里泡着的是八角金盘的叶子，呷一口微苦，有草的幽香。八爷说是去了茎的，尽管大胆饮用。八角金盘的茎是有毒的，择其叶饮便是药。我真的很佩服这两个老头的韧性，一遍遍地品，一遍遍地从味觉里分拣出叶子的药性。之后交给在街上开中医馆的徒弟，应用到临床中，真可谓用心良苦。我才明白般若禅的苦心，儿子虽然另辟蹊径，可心里还是装着天下草木的。

他们父子和解也有树的功劳。般若禅不再逼儿子从事园艺业，他默许，不，他赞许继子的选择。我一直觉得，般若禅的继子是幸运的，他人生的路上，有父亲做自己的人生导师，有八爷和言尘大师做师傅，不难想象他的未来可以长成一棵大树。

般若禅毕竟是园艺师，他眼里只看到树的成活和生长，最多也仅仅是让那些树在很小的时候趁着身体柔软变换出不同的姿态来。八爷和言尘大师就不同于他，两个人不但懂得中医，还懂得风水。八爷在老爷山开矿的二小子生意一直不好，八爷要去给他看看风水，他敷衍了好几年，八爷和言尘大师也没被二小子邀请去看风水。

我始终坚信八角金盘是赏心悦目的植物，就如般若禅的盆景，人为地赋予它艺术生命，能不化解不快和郁闷吗？也可能是出于此，般若禅的继子突然回心转意，在打点自己中医馆的同时，还不忘回家向般若禅请教园艺。可能是艺多不压身，也可能是亲情使然，他更加珍惜般若禅多年的园林修为，把植物的生生不息幻化成趣，当作自己修心的道场。般若禅自然高兴，他带了徒弟，又带了继子，也不枉这辈子对植物、对八角金盘的栽培，以绿而生，是善举。

一个人一辈子种植的是生命，延续的是生命。他值。

中医救人，园艺互通互换。八角金盘是植物也是药，作为植物，它美化环境，作为药它护佑健康。懂医识树，二者所连接的有自然也有亲情。

小区边道路旁，八角金盘郁郁葱葱，它在努力生长、一心向上，犹如人类也一心向上；它可以长成参天大树，而人终将会老去。树大了遮阴，人老了枯萎。长大也罢，枯萎也罢，树与人共生时，这世界，注定是美好的。

悲喜皮树

猫着腰钻进后园的树林，一眼就认出皮树站在那。傍晚的阳光从桠间的绿叶旁透下来，一束束地带着暖意，光弦跳动着，有些耀眼。

皮树喜欢阳光，硕大的树叶像成人打开的手掌，一叶叶地伸展，给人的感觉是，那些绿就如拼了命，使劲地长。可能是皮树叶子大的缘故，有种叫花水牛（天牛）的小动物专吃它的皮和叶子，并隐在大大的叶片下面睡大觉，一节一节细长的角撩动着四季，撩动着我们的心。

我喜欢听它咕吱咕吱的叫声，喜欢看它两颗月牙似的牙齿啃食树皮的韧劲。偌大一棵树，一夜之间，就被咬出大大小小的伤痕，露出了皮树白色的骨头，看着让人心疼。

父亲说，花水牛是害虫，吃树叶、啃树皮不说，还要在树干上打洞，把树都打死了。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才留意皮树的树干。果然发现很多洞洞，有一些还是当天夜里打的，白色的木屑撒了一地。

比我大的燕林知道咋回事。他指着后园被花水牛咬过的皮树说，你看，皮树的木质比较疏松，纤维粗壮，花水牛咬起来方便，一夜就可以把树干洞穿。

我看也是，这一个个长着月牙嘴的小家伙，真够厉害，把树糟蹋得不成样子，怪不得家里家具找不到一件皮树做的，原来，罪魁祸首在这里了。

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几乎每天都要钻进后园好几次，睁大眼睛捉花水牛。我们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把这个害人的家伙捉尽，拴着它们玩游戏，把它们一个个折磨死，之后，再去捉。

还好，经过我们三番五次的扫荡，花水牛越来越少了，找起来很难。但是，我们并没有不开心，反而更加欣慰，觉得自己为民除害有了效果，心里倒有了一丝骄傲。

当然，我们这样做，不是漫无目的的，而是带着情感和感恩的心情的。

听大人们讲，缺粮食的年代，后园的这些皮树是救过很多人命的。据他们回忆，没粮食吃的时候，他们就捋皮树的叶子，回家捣碎，贴在锅上蒸。蒸熟后，嚼起来又黏又香，既可以果腹，又可以保存体力。再后来，叶子吃完了，他们就用刀扒树皮吃。树皮的味道就不如叶子，但也是黏黏的，不难吃。不像其他村子的人，没啥吃的，就把稻壳子捣碎吃，结果导致消化不良，拉不出，憋坏了好多人。现在，老人们一回忆起那段伤心的经历，就会默默地流下眼泪……

说起来，他们最开心的是抓到几只花水牛，和树叶子一块捣烂，也算是见到荤了。我知道，这是老人们的玩笑话，可是，这些生命力顽强的皮树，确实是帮过我们的亲人的，这个恩情，啥时候都不会忘。

我们更加细心地保护着它们，绝不让它们受到太多的伤害。

其实，皮树的果子也可以吃，咬开一个口，会涌出很多白浆，酸酸甜甜的味道很特别。那时候，不知道皮树的果子能吃，不敢大口地吃，只是为了解馋，浅尝辄止而已。想想，真有点后悔自己的无知，错过了很多美味。

此外，皮树在果子上开花，那花冠状形，它的果实叫楮实子、构树子，具有补肾、强筋骨、明目、利尿的作用，中医上常用于腰膝酸软、肾虚目昏、阳痿、水肿的治疗。

皮树全身都是宝。乳液、根皮、树皮、叶、果实及种子皆可入药。一般夏秋时节采其乳液、叶子、果实及种子；冬春时节采其根皮、树皮，鲜用或阴干。医书上讲，皮树的叶子具有清热、凉血、利湿、杀虫的效果，多用于鼻衄、肠炎、痢疾的治疗；而树皮具有利尿消肿、祛风湿的药效，多用于水肿、筋骨酸痛的治疗，也可外用治神经性皮炎及癣症；乳液利水、消肿、解毒，治水肿、癣疾，对蛇、虫、蜂、蝎蜇咬效果明显。

如此，我就明白乡亲们为什么高看皮树了，它不仅可以保命，还可以入药。最后，还是还它们以真名——构树，保准会有更多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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