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秦东

作者: 慧中祥

慧中祥,本名张慧祥。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红豆》《广西文学》《民间故事选刊》等刊物,曾获《广西文学》新星奖。

宾州城内的老街到处斑驳陆离,像褪色的古董,老得只剩下故事了。

老街有故事,老街的闲人秦东却觉得自己遇到的全是事故。今天他在武大郎烧饼店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打瞌睡的时候,一对来老街游玩的男女正对着老槐树拍照,连同他入了画面。女的嬉笑道,这张照片有意思,就叫“枯藤老树昏鸦”吧!秦东忽地睁开眼就骂,女的被吓坏了,掉头就跑。

今天发生的是小事故,大事故发生在上周。那天他路过黑老六家门口,看见门前那条黄毛老母狗懒洋洋地趴着,还皱着鼻子对他翻白眼。秦东这就很不爽了,朝老母狗肚子上踢了一脚。它哀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四腿一蹬,两眼一闭,不动了。秦东这下后悔了,这老狗本就已风烛残年,攻击力等于零,它趴在门口也就是做做样子吓吓人,本来就在等死,何必多此一脚?

黑老六听到动静,跑到门外,一把揪住秦东,要讨个公道。秦东说不小心就碰了一下,狗是老死病死的,但我赔!黑老六干号起来,痛诉这条母狗跟了他十七八年,已经有深厚感情,情如老伴,这能是钱的事吗?

秦东想不到一条母狗竟是黑老六的老伴,这一脚不就是踢死人家老婆了吗?罪大恶极。他有些傻眼了,说老六哥您节哀顺变,那您想做哪门子?黑老六说,你要给狗披麻戴孝,让狗入棺厚葬。秦东呸了一口,说黑老六你也别太过分,我爸死的时候我都是草草火化了,你一条母狗算个逑?黑老六说,你爸能跟它比吗?

秦东被激怒了,头顶有一团火在燃烧,后脑勺冒出了烟。他家世代木工,个个名匠,他爷爷因劳碌过度,吐血发病,不治而亡;他爸更甚,直接累得猝死在木工坊。秦东因此痛恨劳动挣钱,以颓废清闲为乐,也忌讳别人提他父亲。秦东一把掐住黑老六的脖子,几乎把他凌空提起来,说死老货竟然污辱我爸不如一条狗!让我披麻戴孝可以,你先到我爸坟前磕一百个响头认错,不然先掰断你的老腿,老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秦东虽然衣冠不整,四体不勤,但身强体壮,剑眉星目,凛凛然有赵云之威,三年前闲得无聊时他还做过一年老街保安。黑老六被他掐得喘不上气,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秦东一松手,将他摔个狗啃泥,吓得他一脸青黑,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秦东反倒笑了,心想这黑老六其实跟他的狗一个德性,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两扇沉重的大门,陈漆剥落,缓缓地被推开了,痛得吱呀一声,要叹息很久,而且全身颤抖,像个痉挛的病人就要倒下,偏偏又立稳了,支起了门楣上“积善人家”四个厚重的颜体大字。这是老街没落的大户人家的大门,以前靠的是手艺吃饭,街口就有酸粉大王李宅,街尾有林家酒坊。秦东祖上也算木匠世家,纵然后来手工竞争不过机器,老街的手艺没落了,但虎去余威在,到秦东这一辈,毕竟还算手艺人。

老街里有手艺的,颜四自认也算一个,一双巧手老街无敌。他伸出两根细细的手指,就能够贴着夹缝钻到人家的裤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夹走人家兜里的钱财。这手艺来钱快,进公安局也快,颜四终于醒悟这门手艺其实也没落了,于是决定改行。但他有事没事还爱往老街的小巷里溜达,结果这天就在小巷里和秦东狭路相逢了。

颜四改替人追债了,但还是心虚。秦东也不做老街保安了,变成闲人了,但仍一脸的正气。颜四不怕秦东一脸的正气,但怕他碗口大的拳头。

秦东一见到颜四就有猫见老鼠的冲动。他跑过去一只手摁住颜四的肩头。颜四的四肢瘦得像干柴,仿佛秦东一用力他就会散架,于是不敢动。秦东另一只手就往颜四空荡荡的裤裆上摸,摸出一个钱包,打开一看,里边全是欠条,借款人都是一个叫李雄的。

秦东拿钱包在颜四头上用力敲一下,说狗改不了吃屎。颜四抗议,天地良心,我没害人,就是替人追追这个叫李雄的债。这家伙是个赌徒,到处欠债不还,害人害己,弄死他都是为民除害。秦东踢了一脚颜四干瘪的屁股,警告他别废话,最后还是将钱包丢给他,放他走了。

秦东拐一个弯到了木工房,他在门外听到他父亲的师弟穆大叔在里边和儿子穆空大声争论着什么。争论什么他不关心,但偏偏穆空提到了他,他就好奇地站在门外听了一下。

穆空埋怨说你看看人家秦东多清闲,我每天累得像狗。穆大叔就骂他说你跟他能一样吗?你一天不吃肉就要上房揭瓦,你还好色,女朋友都谈了九个了,一个没成,没钱哪个女孩子钻你的被窝?老子要死的年纪还替你干活,你脸红不脸红?

秦东倒不知道穆空耍妞已耍九个了,时代进步太快了,闲人浑然不觉。末了又听穆大叔对穆空说,世上哪有闲人?只有自欺欺人!秦东也闲不了,人命是天注定的,他老子什么命他就什么命,他早晚也要累得像狗。

秦东不进木工房了,主要是不服穆大叔的话,凭什么说世上无闲人,断定我闲不了?老子只要不财迷心窍,就闲一辈子怎么的?于是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该干的事是回家喝茶,挥霍别人干活的时间。中午时分,秦东在自家老宅院里喝茶,粗手捏着的茶杯却是祖传的,闹不准便是乾隆爷用过的蓝地粉彩连年福寿杯,闲人富在茶杯里呢。

秦东家的老宅依然朱门飞檐,堂屋屋脊边缘吸着一条巨大的翘尾鳌鱼浮雕,显示出曾经“年年有余”的辉煌气势。前院大后院小,秦东住前院,后院就空着,当然已经残破,只剩下泛着青光的冰凉石头,空落落的,像寡妇的心。

今年一切都怪,气温不低,院里的桃花就是不开,黑黝黝的树枝横七竖八地散开,光秃秃丝毫没有结花苞的迹象。秦东只好转移视线欣赏蓝天。蓝天也怪,蓝中又带点亮,幽邃如鬼魅的眼睛,似乎大有深意。

徐老根说老酒坊门楼上也看不见燕子了。往年燕子总是闹哄哄地站在上面,好像在排队沽酒,摇头晃脑,啁啁啾啾地说着醉话,这是燕子醉东风,紫气东来,必是好年景。徐老根说今年天有异象,东北方有一团灰气弥漫不散,燕子也不回来。秦东朝东北方看了好几天,远山明朗,看不见有什么晦气,后来倒怀疑徐老根得了白内障。

秦东喝过茶,刚想躺在藤椅上迷糊,有一个发皱的小花苞落在了他的眉毛上,像一小滴眼泪。怪!一个小花苞怎么没开放就直接凋谢了?

这时老街居委会的廖大妈进门找他来了,为他指点迷津,说你家老宅冷清太久了,没有人气,桃花这才赖着不开,有了人花也就活了。

秦东这才注意到廖大妈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大的是三十来岁的妇女,身段苗条,脸儿却苍白清瘦;矮的是五六岁模样的女娃,尖尖的下巴,眼睛圆大,眼角湿漉漉的好像刚刚大哭一场。秦东觉得这妇女好像有点儿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廖大妈带妇女来是想便宜租住秦东家空着的后院,看见秦东皱眉头,她就拍拍秦东的肩头说,她叫梅香,小孩叫小莲,家里刚遭了大难,梅香丈夫有绝症,房子卖掉看病,人还是没了,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能见死不救吗?

秦东皱眉道,救是大家救,怎么就成我个人的事了?廖大妈笑道,你家缺人气,连花都不开是不是?主要还是你心善。秦东有心反抗,见那尖下巴的小莲瘦瘦的怪可怜,像没吃过饭似的,而且两只湿漉漉的大眼里开始有泪水在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于是不言语了。

梅香带着小莲住进了秦东家的后院。后院便开始干净爽亮起来。对于闲散的秦东来说,屋檐下看不见一丝的蜘蛛网是不可思议的;石子路石缝间的陈腐枝叶像被用牙签剔净了,变得敞亮也是不可思议的。梅香住进来后老宅变得很不可思议。

秦东每天开始晨练的时候,后院的梅香已经忙完家务,要出门做工了。通常她要在后院里驻足看一下天气,观察一下桃花开放的动静,当然是毫无动静。她轻轻迈步走到前院,问候一声秦东,这时秦东做俯卧撑刚好起身,只顾喘气。梅香加快了脚步穿过前院向大门走去。秦东扶着树练踢腿,踢到第十个时梅香刚好走出大门,又停顿一下,突然一晃就不见了,好像是被秦东猛地一脚踢出去的。不过这让秦东突然想起为什么觉得梅香有点眼熟了,她停在门边理理鬓边碎发的动作,像他妈妈。他妈妈病死得早,他对他妈妈的印象已经模糊,梅香引发了一些记忆,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就疼了一下。

梅香通常是天要擦黑时才进门,手上提着点菜,脸上全是疲倦。小莲飞奔而出呼唤她,她应答得有气无力。

让秦东吃惊的是因为小莲没钱上学,一整天都窝在家里,到了吃饭时就端一碗粥出来蹲在门边吃,咸菜咬得嘎嘣嘎嘣响。碗很大,大半边脸被碗吞没,只留出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朝秦东这边看。

一次秦东在院子里喝茶,小莲跑了过来,吞吞吐吐地问,你有钱借给我上学吗?秦东不知怎么回答,后来烦她老问,躲到木工坊装模作样干了几天活,干活倒让他感到清闲了。

木工房里穆大叔捋着山羊胡子偷偷教育穆空说看到没,秦东闲不住了,遗传是天注定的,他就是干活的命。穆空追求第十个女孩正在紧要处,需要很多金钱支撑,只顾埋头干活,没理会穆大叔。

秦东干活心猿意马,后来干脆逛街去了。逛街又不好好逛,钻到小巷里去猎奇。可是一进小巷他就后悔了,小巷很臭,有一个专收生牛皮的门面对着街路开,像一具死尸的嘴日夜张着,散发出浓重的腐肉臭味。

牛皮店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收回的生牛皮,上面撒满白花花的生盐,发黄的腐水流出来,流遍屋里的每一个旮旯,绝不厚此薄彼。一个女人正在将一张牛皮摊开,低着头努力用铲刀将牛皮上残存的生肉铲掉。她白皙的手掌与乌黑发皱的牛皮一样刺目,她扭动着瘦弱的身体对抗着牛皮的湿重,于是她的额头上爬满了汗滴,饱满得像离人的泪珠。秦东瞧见这女人,愣了。感觉到这女人要抬头看他时,他慌了,三脚两脚逃了出来。

这女人竟然是梅香,他觉得在这样环境下多看她一眼都是残忍。

晚上秦东在前院喝茶,夜里相当安静。安静本来是闲人所喜欢的,但多了人的安静却让秦东变得敏感起来,他似乎听到了后院里有些什么细微的动静。他猜是后院竹笋拔节的声音,又猜是梅香开瓶拿药水擦手的声音。白天他见到梅香的手是皱巴巴的,傍晚的时候又见她拿一瓶药水回来。但一切都是猜疑,他莫名地心神不宁。

因为在家闹心,秦东待在木工坊的时间有些长,竟然还领到了工钱。工钱压在身上很有分量感,这反而破坏了他固有的清闲,他就觉得这钱不该是他的。

有天傍晚他看见后院的梅香坐在石凳上一张一张地给小莲数钱,说瞧瞧,还差一点才够你上学的费用呢。小莲就将嘴嘟得老高,大眼睛里滚出许多眼泪来。

秦东不由自主地走进后院,将兜里的钱拿出来放在石桌上,说这钱先借给小莲上学吧!小莲破涕为笑,梅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什么也不说,只是起身作揖。这倒是吓了秦东一跳,这是做哪门子哟?我也就图个安静清闲。

清明前的天气有些闹人,冷雨潇潇地过了好多天,等到天气回暖,空气却又潮湿得不得了,衣服穿在身上很沉重。幸而有一天,秦东突然有个惊喜的发现,他看见有一对燕子飞到他房间窗户上面的屋檐下衔泥搭窝了。

燕子终于归来了!这奇怪的天气和日子看起来好了不少。

一双燕子飞进飞出,你呼我唤,忙碌欢快,老宅滞重的空气忽然间变得灵动清爽起来。

如果秦东不在家,梅香路过前院,有时也会悄悄地站在桃树下,痴痴地看着屋檐下的燕子窝。

有一回秦东回到前院,突然看见房间外窗户上赫然挂着一件褐色毛线衣,两只灰燕子正趴在毛衣上面,好像是要啄拉衣服上的毛线拿去搭窝似的。秦东怕扯坏毛线衣,赶紧用手去赶燕子。忽地哑然一笑,原来这双燕子不是真的,而是毛线衣上的图案,只是织得栩栩如生,把秦东给蒙骗了。他仔细看时才发现,衣上还贴着张小纸条,写着:承蒙帮助,还请不嫌笑纳。

他想起梅香坐在门边织毛衣,竹签在她手上变戏法般穿梭,上上下下拉扯着线条,她身旁的线团便一跳一跳地像一颗激动的心……显然这是梅香感激他借钱给她。闲人秦东最怕人情烦琐,有心不要,但看到“不嫌”二字,知道还不回去了。

没过几天,燕窝突然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小燕子叽叽喳喳,杂着稚嫩的轻啼,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错落有致,倒也动听。老宅就像办了场小燕子出生的宴会,不再肃穆冷清,就连梅香进门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