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新房

作者: 杨合

杨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云烟过眼》。现供职于河池日报社。

祖父计划建一幢房子,一幢有三间正房的木瓦房。那是一九六一年农历八月,祖父当年三十八岁,正值壮年。按照祖父当时的年龄、阅历和气力,建一幢房子不是难题。问题是祖父萌生建新房梦想时,按当时的生活条件,建房子谈何容易?但作为一个男人,一生一世,至少要建一幢房子。空有梦想还不行,还必须撸起袖子加油干。祖父思忖:健壮之年不干,待到何时?

建房子,得一步一步来,和吃饭一样得一口一口吃,也像走路需要一步一步走,勿急勿躁,循序渐进。于是祖父先向生产队口头汇报了建房的想法,得到批准后就开始行动起来。

祖父利用劳动后的空闲时间,到山林物色木头。祖父脑海里的房子是四列,三间正房,两侧各一间厢房。正房四列,需要的木头较多,这是主料,找木头也是耗时最长的。经盘点首先需要中柱四根,这是顶梁柱,是最关键、最硬核的部分,木质必须上乘,而且高度、硬度都有讲究,所谓中流砥柱就是如此;其次是其他不同高度的柱头,共十六根;再次便是横梁,其中六根主梁,木质同样要求上乘,其余便是穿方和檩子,檩子之上便是瓦条。细数下来,发现木材的用量还真不是小数目。要备下这么多木料,得要大半年。祖父就是利用早出晚归的时间,把这些木料一根一根准备好。

中柱和其他柱头都是大木头,需要很多人力。为了节省力气,先得把树木放倒,然后按照尺寸将木头截断,削去树皮,待风干。进入九月后,天干物燥,木头放上一两个月,水分锐减,便可抬回放入烂泥塘浸泡。

木料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凿柱头。凿柱头得从中柱开始。中柱有四根,其中两根是中堂的主柱,笔直滚圆,先从它们下手,哪个眼孔是枓横梁的,哪个眼孔是枓穿方的,哪个眼孔是枓全榫头的,哪个眼孔是枓半榫头的,这些一定要事先标注、测量好,其次才定墨,再次是下凿,千万不能出错。建大房子,是需要大师傅的,祖父没有钱请大师傅,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干。祖父买来角尺、墨斗和大小不一的凿子,亲自上阵。叮叮当当一个多月后,每根柱头上需要凿的眼孔基本凿好了。往下便是做穿方。穿方就是连接本列以及相关柱头的厚木板,也就是书上说的“榫卯”。从地面开始,到楼面,再往上,都要通过穿方把关键的柱头连接起来,如此才会将柱头与穿方连成整体,形成房子的基本结构。后来我学下围棋,发觉棋子要首尾相连,才能形成强大的气场,也才能稳固自己的地盘。古人发明的穿方原理,与围棋的原理如出一辙,穿方连接柱头,就会共同围护出一方主人的地盘,成为主人活动与生存的空间。做穿方也是一项力气活,需要把一根又大又长的木头横在木马上,用墨线定好墨后,再用锯子慢慢分解出厚约四厘米的木板。一根木头,可以做到三四匹穿方,要来来回回拉锯无数次,一般体力是难以胜任的。穿方做好了,就可以把五根柱头串联成一列,我们叫作列子,也叫大山,是一堵墙的基本架构。一旦四列列子做好了,就开始等待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这个伟大时刻,就是把房子立起来,就是所谓的上梁仪式。

上梁的步骤有点复杂。要在选好的屋基上,定好柱头的立足点,确保它们都要处在同一个水平面。这个难度不小,需要提前拉好水平线,固定柱石。一旦看好良辰吉日,就得挨家挨户讨活路,亲戚多的还好,大家都会围拢来帮忙。关键还是得请主持上梁大吉仪式的先生。帮工的人数够了,安排好各自的位置和职责,然后众人把原本平躺在地面的四列列子一列一列地立起来。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一帮人有的拉套在列子上的绳子,有的用木头来支撑。立列子需要一气呵成,不能中途出错,更不能让眼看快立好的列子倒下,倒下的结果,不仅寓意不好,而且还会让柱头折断,会功亏一篑,更怕伤着人,所以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四列列子竖立好了,再用穿方从地面到楼面把四列列子稳固起来,这样穿方就把房子隔出数个房间来,以堂屋为中心,之后是正房,之前为吞口,吞口稍前就是廊檐。列子竖好了,房子已经稳固牢靠,可举行上梁仪式了。

上梁的仪式,在中华大地上随处可见,意义相似,但内容有别、形式不同。我们祖上于清朝乾隆年间从湘西的芷江县迁移至桂西北,很多习俗也沿袭下来,包括上梁仪式。背井离乡的先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过上了在另一方水土的日子,但乡音不改,习俗难忘,在缺失文字记述的情况下,依然把嫁娶、建房、生育等重大事情的仪式,做得郑重庄严、风神不损。

建房子是人生的大事,是该有一个隆重而又俭朴的仪式。我曾经多次目睹过上梁仪式,有的繁杂有的简约,但它们都成了我铭记一生的记忆,深刻而悠远。

一九六二年的那场仪式,我只能通过祖父、祖母的记忆来重新演绎一遍。

上梁,大家最在乎的是主梁。主梁在中堂正顶端,木头要选最好的,经济条件好的还会给主梁上上漆,一是防虫,二是醒目好看。不上漆也可,但系上一块红绸布是必不可少的。系上红绸布的主梁,显得熠熠生辉,在现场亲朋好友、邻居的注目下,上梁仪式便开始了。两边的列子上,安排好的人员已是准备就绪,跃跃欲试,只待主持人口令一下。主持人一番操作后,开始声情并茂地念唱起来:“吉日良辰,此地开张。瑞星到此,大吉大昌……一张桌子四四方,珍珠玛瑙摆中央……”这是上梁大吉的第一回合,叫《开场歌》。大家还在期待第二回的《上梁歌》:“……上一步,一帆风顺;上两步,双凤朝阳……上梁大吉千秋顺,荣华富贵美名扬。”然后就是《梁尾歌》。祖父、祖母年事已高,对《梁尾歌》的念唱已经无法复述,但我的父亲知道。他还记得当时建房的诸多情景,因为当时他已经是十一岁的少年了。后来,他把我们那一带的上梁仪式念唱的内容抄写在本子上,成为我的借鉴。但我发觉一些内容衔接得不太好,也不够生动,遂又参阅了湘西的上梁仪式歌,那些内容与我老家的大同小异,加以借鉴,便为我今天的叙述增添了不少生动的色彩:“……一唱银来银光闪,二唱金来金生光……十唱十全十美,恭喜主家人财大丰收。手拿斧凿手搬花,荣华富贵谢主家。手拿斧凿手搬天,贺喜主家富万年。”

热热闹闹的氛围中,正梁已经上好了,旁边的两根梁也安放妥当。一幢房子的框架就这样矗立起来,一家人内心的力量也被激发出来。祖父流露的是一番英雄豪气,祖母却是掩面而泣,但不论是哪种情绪,都是付出之后的辛苦与幸福表达。就在祖父心仪已久的地基上,他计划中的房子终于挺立起来了,虽然还只是框架,但已经是胜利在望。

祖父重新选择的地基,也是他自己寻找的。原来居住的地方太过于靠近大山,不仅危险而且视野不开阔。祖父就在距离老房子五六百米远的地方,选中了一块宅基地,向上级申请,又很快被通过。祖父眼中的宅基地,是好地方。多年以后,他还提及此事。他说,你看,面朝文笔峰,后靠大青山,右边白虎伏地,左面青龙欲飞。我说,寨子里好多人家都是这样的朝向啊。趁着人手多,马上进行下一个环节。先是上檩子,然后钉瓦条,最后是盖瓦。分工明确,节奏畅快。

瓦片是生产队烧的,大多是出自祖父的手。祖父对这个瓦片的到来,记忆最为深刻。那时候,每到秋天后,地里的农活少了,生产队就要抽调一帮人去烧瓦。其中有我的祖父。烧一窑瓦,要付出沉重代价。

我们村分为两个片区,一个是石山区,一片是土山区。我们居住地在石山区,周围种植玉米、黄豆、火麻;土山区则无人居住,主要种植水稻、木薯、红薯、芋头、油茶树,土山区的土质黏性强,适合烧砖烧瓦。但是从居住地到烧瓦的地方路途崎岖、遥远,得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烧瓦的时候,大多是冷天,最难受的是和瓦泥。祖父说,在田地里先是用牛把田地犁松动了,然后再耙一遍,最后就是人工上阵。脱了鞋,用赤脚去踩泥巴,像和面团一般,把原先松松软软的泥巴踩得富有黏性和弹性。踩瓦泥这活本身不难干,辛苦的是双脚。寒冷的冬天,泥水冷得彻骨,双脚穿插进去,把人刺痛得咬牙切齿、浑身发颤。踩了一天又一天,直到踩够一窑的用量。瓦泥晾干了,就开始用瓦模制成泥瓦,然后又要把泥瓦扛上瓦窑。就是在来来往往、反反复复的烧瓦过程中,祖父原先挺直的脊梁,逐渐变得有些弯曲了。我曾问过祖父,怎么就成了驼背?祖父说,烧瓦。祖父的回答很简单,但是我的记忆很深刻。每次在影视作品中看到驼背大叔张嘉译,我就想起祖父,他们微驼的背影、迈步的步态、摇晃的双手,有很多相似之处。

庚子年时祖父已经九十七岁了。他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还撩起裤腿,让我看看他的脚踝。他的两个脚踝已是乌黑一片。他说,就是踩瓦泥时落下的。幸亏伤到的只是皮肤,没有伤筋动骨,不然祖父何以现在还能上山下地?

瓦烧好了,队里对烧瓦人的报酬,就是给每家一些质量次等的瓦。好的瓦属于生产队,由生产队的马驮回寨上。个人分到的瓦片还存放在瓦窑旁,只能由自己挑回去。山高路远,祖父、祖母就每天挑一点,后来父亲也能帮一些忙了。日积月累,终于集够了半幢房子的用量。上瓦时出现了争议。有人提议用现有的瓦,先上中堂一列,两边上茅草,保证中堂前后不漏雨。祖父不同意,他说还是要讲面子,前半部分上瓦,后半部分上茅草。

历时一年半,祖父的新房终于落成。从正梁划分,前面上的是瓦,后面上的是茅草。尽管还有欠缺,尽管祖父的美好计划被打了折扣,但从前面看过去,看到的仍然是一幢完整的瓦房。工工整整,堂堂正正,吸引眼球。当时村上的大多数人家都还住在纯粹的茅草房里。

爱面子的祖父,总算找回了不少的颜面。

为了一家人的安稳栖身,祖父的谋划与行动,已算得上是苦心而动、胼手胝足了,很不容易。

我的祖父、祖母,虽然年迈体弱,但还是耳聪目明,记忆力正常。在我问及当年建房的情况时,两位老人对此刻骨铭心,如数家珍。老房子后来经过多次加固、拓展、装饰,一直到推倒重建。对于后来的经历,祖父、祖母言语不多,说明后来的诸多动作,困难程度太低了,于他们来说,上不了心,入不了神,出不了口。

一九六二年腊月二十二,桂西北下了一场雪,那是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一场大雪,让那个冬天的世界变成一片洁白。祖父原先居住的老房子,没来得及拆除,承受不了一场雪的重量,竟然倒下了,完成了其历史使命。祖父和他的叔父两家人原来住在一幢砖瓦房里,村里人称火砖房。火砖房这一名称,是我在杨氏家谱《弘农堂永世长存》里看到的,在我祖父名字后面的介绍里,有一栏就写着“生于上寨湾里火砖房”。火砖房是祖父的爷爷建造的,是一幢三层建筑,由火砖、石头、木头、青瓦构成,牢固实用,还有些气派。那些年月里,族上的一个太姑婆,嫁给一个居无定所的光棍汉后,祖父就帮她在火砖房的不远处建了三柱两间的茅草房。祖父的一大家子后来搬出火砖房,搬到旁边他自己建造的茅草房里,原茅草房的主人加上村里的另外两户,一共三户人家则搬到火砖房居住。祖父的人生来了一个大转弯。这一转弯将近十年,祖父动弹不得。十年里来,茅草房虽然被祖父一次次加固和扩展,但在风雨中飘摇,几次眼看要倾覆,不想却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

茅草房终于在风雪中倏然倒下。所幸的是,祖父带领一家人已经搬入新居,躲过了灾难。而瑞雪中的新房,稳健而踏实,它用坚挺的脊梁担负重量,用厚实的瓦片阻挡雨水,用密封的木墙抵御寒风,用开阔的怀抱接纳亲人。

那场雪,是祖父人生中的瑞雪。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刚迈过九十八岁生日门槛的祖父,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如今,年底的天气骤然转冷,似乎又有一场大雪来临。祖父亲手盖起的瓦房,已消失于历史烟云中,但印迹尚存,精神犹在,哪怕冬雪笼盖四野,也盖不住它曾经的鲜活。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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